谢依依几根葱白的手指揪着身上的衣裳。
她有些摸不透灵岚刚才那番话是何意,只支支吾吾嗫嚅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我如今也没法子离开他,他远比我厉害得多,除却现在这样,我还能如何?”
灵岚抵着下颌,转眸望向被风吹拂起的帷幔外的景色,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可知晓我为何要跟在灵王的身旁?”
谢依依正揉着莹白细腻的额头,听了这声,动作不由滞住,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她才发觉,灵岚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她动作。
灵岚却依旧自顾自地答了,“自然是因为我爱他,哪怕他曾经也想着如何利用我。”
她说着微顿,轻笑了声才继续道:
“不过说来,他如今一身的病症都是我族人所致。”
“然后,我为了他,将族人全杀了。”
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灵岚说罢,收回抵着下颌的手,轻搭在马车窗沿,转过脑袋去望谢依依,才见她缩到了马车一角,比刚才更甚。
看模样是被吓坏了。
灵岚见着,嘴角的笑意反倒更深,似嘲弄却又似寻常打趣,“你也并非没见过人命。”
谢依依的反应并没有因她这句话而转好,双手紧握着双手,反倒缩得更深了,秀眉紧皱,红润的樱唇轻颤着,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连被碎发遮挡的额间都可瞧见渗出的几滴冷汗。
她是见过人命,不说父母的尸体,她年幼时,祖母也是当着她的面没了气。
可这些,都与灵岚刚才所说的不一样。
这人穿着一身明黄色对襟长裙,模样也算是清秀,可那眼神及说话的语气却看不出半点少女气,反倒带了几分看淡世间一切的老气横秋。
尤其刚才那轻飘飘一句“杀了自己的族人”,真真将人命看成了草芥。
面对寻常人她都做不到,又更何况是亲近之人。
灵岚将谢依依一双略带惊恐的杏眸中显露出的情绪尽收眼底。
她自认不曾做过什么善事,只是谢依依这模样,令她看得尤为不满。
唇角笑意渐渐沾了冷意,她嗓音也跟着冷了下去,“我说这些,也不过是指着你做好选择。若我当初未选灵王,那如今死的人便是他。”
“至少,我不会让自个儿陷入两难的境地。”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完。
然后便眯起一双凌厉的眼眸,看着谢依依缓缓收了紧握着双臂的手,搭在腿间,一边绞着腿间的布料,一边垂下了眼眸。
风拂起窗边的帷幔,夕阳橘红的光芒铺在她娇嫩的脸庞,又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味。
灵岚的眼神不由自主得又带了丝悲悯。
谢依依身世再可怜,也比不过她收进府的那些家破人亡的小丫鬟。
可她的性子,与她现如今的经历一搭上,反倒是更惨了。
“我……”
小姑娘轻咬着下唇,缓缓舒展了先前瑟缩在马车里的身子,颤着声说了个字,却又顿住了。
灵岚再如何冷血可怖,如今也不会伤了她。
只是那番话,才让她发觉,她是真做不出抉择。
她自然比不得眼前这人心狠,为了慕明韶狠心对付兄长。
为了兄长转而对付慕明韶……不说她这个心思,她似乎也对付不了这人。
“我不敢杀人…也杀不了人…我与你不同。”
她嗓音细细地开了口,最后嗓音才高了些,又抬眸望向了仍在盯着她的灵岚,“先前我也想着,若是能让兄长知晓我安好,又让慕明韶找不到我便好……”
“可是不行。”她停顿半晌,自个儿否认了刚才那番话。
上回她仓促的跟着红玉逃出了两座城,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那条路是否最近,慕明韶依旧能找上来。
原计划着让风无珩送她回来的事同样,最后她未改变心思,也不可能上路。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灵岚接了句不咸不淡的询问:
“你就这样离不开他吗?”
听得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面上倏然浮起一抹羞赧,都不知如何反驳。
灵岚见她如此,都不由皱了皱眉头,“既然如此,你倒不如放弃你那兄长。”
“我不是,我只是…走不了。”
她这句话说得细细柔柔,连她自个儿都说服不了,可事实却又的确如此。
“你若是真想着离开,怎可能没有法子。”
灵岚轻笑了一声,顿了半晌才又继续嘲道:“我瞧慕明韶,分明对你不加设防。”
“如今圣上的眼光我已摸准了,先前送去的,他一个也不曾拒绝,若你去了,定会旁人活得都长。可惜,除却对他死心塌地之人,他皆不敢收下,唯恐那人有何不该有的心思。”
她缓缓说完这番话,嗓音倏然柔了下来,眼底也多了一分怜惜:
“我是真盼着你能放弃慕明韶呢。”
她语中情绪不似作假,谢依依垂下眸子。
卷翘的眼睫颤了颤,脑中思索了半晌才颤声回道:“他未对我设防?我……想不通。”
说罢,隔了许久也未等到灵岚的答复,她往身旁望去,这人已阖上眼眸,倚着软榻沉沉睡了过去,身子起伏平稳。
她侧过身子,掀开窗上的帷幔,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长叹了一声,才自言自语道:“我再想想。”
这一想,便是整整一个月的时日。
谢依依再落地,便是一个月后了。
她脑袋里依旧混乱得很。
下了马车,周遭一圈皆是朱红的高墙,深陷其中,便有一股被禁锢的错觉。
慕明韶取了令牌要走到守卫森严的宫门前时,被谢依依拉住了胳膊。
“你从最初救治兄长便想着要利用他吗?”
谢依依仰着脑袋看他,虽是质问的话语,由她说出来,却没有半点气势。
“既如此,便不算我欠你的是吗?若我离开,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慕明韶停下了脚步,垂眸看着她,静静听着她说完这番话,等她完全停下,才轻声回她:
“不论如何,我救了他,也救了你。”
他说着,微微勾起了唇角,嗓音愈发柔缓,“你那日,分明想着得不到救助,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是吗?”
他动作亲昵的抚过她柔软的发丝,还轻柔地将耳鬓一缕凌乱的发丝绕到了脑后。
“你与他的命绑在一块了,这是你们欠我的。”
“况且,你凭何认为自己走得了?”
他穿着这身衣裳,也能以如此温柔的语气开口,只是言语依旧是一样的残忍。
谢依依双腿一时有些发软。
这人将她看得一干二净,她对着他幽邃墨黑的眸子,缓缓望到底,却什么也看不出。
她忽地觉得,灵岚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一个字儿也不对了。
搭在身前的手轻颤着,她想抬手将慕明韶那只手拍开。
仅余的理智告诉她,慕明韶这番话不对,她想自己一个人再重头思索一番。
还未有动作,耳畔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稚嫩的嗓音,慕明韶自个儿就收回了手。
“师父,你可算回来了,那人可是今早就过来宫里头抱怨了。”
谢依依垂眸望了眼个头又抽高了几分的常安,一张皱起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她还未反应过来,从常安身后又传来个声,“谁敢抱怨?只是前回十弟回来害得我们白白候了半日,多少浪费了不少正事。”
听到这声,常安眸中的阴郁更深了,偏偏又一副不敢还嘴的模样,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快步朝前走了两步,赶紧到慕明韶身侧扯了扯他衣袍。
谢依依视线顺着二人一道望了过去,刚才走出的那人倒与慕明朝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脸庞更瘦削,一双狐狸眼中透着浓浓的阴沉,说话句句带刺。
一股子苦大仇深的意味。
在察觉到那人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立刻收回了目光。
她从未看出慕明韶是个护短之人,哪怕常安再如何依赖他也同样。
如她所料,慕明韶半句话没回。
是之后跟出来的一个小姑娘嚣张地驳了他,“耽误你办事你就回去办事呗,九哥也不稀罕你来这院子里等他!”
小姑娘嗓音格外清脆,丢下话便一蹦一跳地跑到了慕明韶面前,挽住他另一只胳膊,语调轻快又明媚:
“九哥,不理他,我让十哥包了醉仙楼一日,我们这会儿去吃好不好?免得回宫里看他们的冷眼。”
小姑娘撒娇的语气都带着天生的娇气。
可惜撞上了慕明韶。
谢依依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感受到慕明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微仰起脑袋,耳中落入他清冷平淡的嗓音,“今日回去歇着。”
话音落下,刚才的小姑娘也不免转过头,望见了身后的她。
小姑娘的五官与慕明韶与三分相像,尤其那一双眼尾略上挑的凤眸。
谢依依初见这眼眸露出这样灵动的情绪,双唇不由微张。
望着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对她咧起了抹笑,就算慕明韶兀自抽回了胳膊朝宫门走去,她也没声抱怨,小跑着跟上了他的步子,路过刚才言语间带刺的男人时,还撇过脑袋对他做了个鬼脸。
“九哥,刚才那女人是你在外头找的侍妾吗?”
谢依依正欲跟上去,听了那小姑娘的声音脚步微顿。
“不是。”
慕明韶低凉的回答混着入凉的秋风传了过来。
其实还未入冬,却已刮得人耳朵生疼。
她似乎望见慕明韶回眸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回那小姑娘:
“是在外头寻来的小丫鬟。”
柔嫩的双手只轻轻攥成拳,略尖的指甲便刺得掌心阵阵刺痛。
她忽地忆起来灵岚在马车上与她所说的话。
她和慕明韶的确不像夫妻,若说是丫鬟,也不错。
除却不用像丫鬟一般伺候人之外,她凡事都受着慕明韶掌控,凡事都得看他心思。
不果真如丫鬟一般吗?
可……她并非慕明韶的丫鬟。
“师娘……”
常安急促的呼唤从遥远处传来,谢依依眸中缓缓有了焦距,动作生硬地转过脑袋望向了身旁的常安。
那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师娘,我唤了你半天。”
他垂下脑袋轻声吐槽了句,又立刻抬眸望着谢依依,凑到她耳旁,声音有些急切地安慰道:“师娘,师父刚才那样说,说不定只是担心刚才那个人要对付你呢。”
谢依依闻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后退了一步,又轻轻摇了摇头。
看慕明韶刚才的反应,分明未将刚才那人放在眼中,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转过了身子,灵岚正立在她身后,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刚才他的话你听见了吗?”她咬了咬下唇,环视了眼四周,见只余几个侍卫宫女,才低声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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