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步二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大、大、大当家,你这是要干啥?”

    话音刚落,便有十多名青壮男子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再远点的地方,墙头上、屋顶上,陆续有人朝这边靠过来。

    “步云夕呢?步云夕在哪儿?”

    步二看着步云夕那张易了容的脸嘴角掀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头皮顿时一麻,果不其然,步云夕的手朝他一指,大声道:“他就是步云夕!易了容的步云夕!”

    这一声喊,在那些江湖人士耳中,等同于“他就是黄金一千两!易了容的黄金一千两”,他们仿佛看到步二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如同一坨行走的黄金。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如同一口烧开了的大锅,沸沸腾腾。

    骚动从平康坊开始,呈伞状向周边蔓延,宜阳、崇义、务本、崇仁、东市,周边数个挨着的坊市全不能幸免,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在大街上叫嚣追逐,为了抢先抓住“步云夕”,飞檐走壁各展神通,十八般武艺全部使上。

    人虽多,却是乌合之众,许多人连步云夕在哪都没搞清楚,互相之间已打了起来,以致无数小商贩的货架被打散,两边店铺的屋顶被踩塌,马车被撞翻,受惊的马挣脱缰绳在街上横冲直撞,路人惊恐失色,尖叫着躲避。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让驻守各坊市的金吾卫们措手不及,这几个坊市可是靠近皇城的,今天如此重要的日子,出了幺蛾子没人担待得起,于是一声令下,纷纷举起障刀四处捉人,整个东北片区一阵混乱。

    肇事者步云夕此刻并不轻松,步二在被人揪掉两撇胡子、一道眉毛、一撮胸口毛后,终于趁乱逃脱,领着六凤他们紧追不不舍。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个穿青衣、豆子眼的人才是步云夕!”她身后霎时多了一群人,有想抓她领赏的江湖中人,也有想抓江湖中人平乱的官兵。

    一路狂奔,步云夕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忽听前头锁呐声声,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正敲锣打鼓徐徐行进,两边百姓夹道而迎,她忽然想起,今天正是那个什么劳什子王爷娶亲的大日子。

    混乱中,早上那个叫赵七的人也冲进了人群,离步云夕只几步距离。赵七眼尖,认出步云夕就是刚才那个“穿青衣、豆子眼”的人,顿时两眼冒光,朝她直扑过来。

    此时迎亲的队伍恰好经过,中间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彩帛裹身,头戴金抹额,马脖子上还挂了朵大红花,马背上端坐一年轻男子,头戴黑缨冠,青袍绯裳,脚蹬红靴,应是新郎无疑。在他身后数丈远,是一顶八人抬的宽敞大花轿,数十名衣着靓丽的貌美侍女举着羽扇随行。两旁看热闹的人里有不少年轻女子,一见那新郎官,纷纷尖叫起来。

    步云夕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把铜子往空中一抛,“撒喜钱啦!”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嬉笑着去抢喜钱,不少人甚至挤到了迎亲队伍里,护卫们不得不用刀鞘和盾牌拦住,试图隔开人群。

    步云夕脚尖一点,身子平地拔起。绯衣男子是新郎,步云夕无意冒犯,毕竟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她在紧跟新郎之后的另一男子肩上一踩,借力跃起,轻盈地落到对面的人群中。

    “我日!哪个不长眼的泼皮,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给我剁了他!”那男子原本趾高气扬地骑着马,忽然肩膀被人踩了一脚,差点坠落马下,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有乱党!”

    “缉拿乱党!”

    步云夕才落地,便听身后一阵兵刃相交,隐约还夹着箭羽破空之声,回头一看,刚冲出人群朝她追来的赵七已身中数箭,瞪着眼倒下了,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如炸了锅一般,惊恐四散。

    步云夕倒抽一口凉气,天子脚下,果然戒备森严。

    “大当家,您别跑啊!”

    步二和六凤他们也追到了,奈何被惊恐的人群冲散,正奋力向她靠近,还有一些江湖中人已和迎亲的护卫们交上了手。

    混乱中,步云夕被人一撞,咕咚滚了几滚,一抬头,赫然发现那顶大红花轿子就在自己面前,数名侍女倒在血泊之中,羽扇彩帛散了一地,耳边惊叫声不绝。

    步云夕想也不想,一猫腰闪进花轿里。

    轿子里,两名年轻女子一声惊呼,其中一女子穿着红绿相间的新娘喜服,另一女子应是她的婢女,两人花容失色,相互抱着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步云夕。

    “别、别怕……”步云夕忙朝她们摆手,“我不是歹人,只是上来躲一躲。”

    可惜她的话没人相信,那婢女颤着声朝外叫道:“来人啊!乱党……”

    步云夕吓了一跳,一把将她扯过来,用力捂住她的嘴巴,“闭嘴,不许喊!”

    恰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根利箭射穿帘子飞进轿内。

    花轿子内有瞬间的死寂,步云夕和婢女呆呆望着对面的新娘子,那根利箭自左而右,穿透她的喉咙,她脑袋一歪,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死透了。

    步云夕脑子一炸,咋就……死了呢?

    好半晌,步云夕手掌一痛,那个被她捂着嘴巴的婢女狠狠咬了她一口,甩开她扑到新娘子面前,惊惶地摇着新娘子,“你怎么了?醒醒,你快醒醒啊……”

    摇了片刻,她终于意识到新娘子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一时泪流满面,缓缓回过头来,看向步云夕的眼中满是愤恨,“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步云夕下意识摇头道:“不、不是我……”

    破空声又起,又一根利箭破帘而入,步云夕手疾眼快,伸手一扯婢女,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小心!”

    那婢女尖叫一声,拼命要挣脱她,“大胆!你这登徒浪子,放开我!”

    步云夕这才想起,她误会自己是男人了,于是忙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掀了下来,解释道:“你别怕,我其实也是女子,被仇家追杀,不得已躲进轿子里,我只是想保命而已……”

    似乎为了验证她的话不假,又一根利箭飞了进来,步云夕一低头,箭贴着她的头皮呼啸而过,把她的假发给揭掉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斜而下。

    婢女微张着嘴巴,怔怔看着她。

    步云夕又道:“我也是不得已,你家主子被杀,我、我也不想的……”

    婢女依然看着她,脸上满是泪痕,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闪着奇异的光。

    步云夕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心想这婢女大概是护主心切,想替主子报仇,只好又道:“我警告你啊,你可别乱来,你打不过我的。再说,刚才要不是我拉开你,死的就是你了。”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婢女忽然坐直了身子,脸上泪痕仍在,但刚才的悲愤之色已消失无踪,神色淡定得有点诡异,用一种不容置疑问的语气对步云夕道:“我叫素音,把你的衣服脱了。”

    步云夕:“……”

    外头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宾客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一派喜庆热闹,仿佛今天那场动乱没有发生过。步云夕看着新房中各种奢华气派的摆设,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哟,这座翡翠屏风可真够大的,有六扇屏……这上面是紫檀吗?啧啧,这种雕花手艺,一看就知道不一般。”

    她围着屏风转了一圈,一眼看到后头床幔四角垂挂的鎏金银香囊,捧在手里啧啧称奇。凌霄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是土豪富户,但普通的富贵人家,再有钱也无法和宫廷的奢华相比,步云夕眼界大开。

    那美貌婢女并没有看不起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见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道:“你看完了吗?时辰不早了,该做准备了。”

    步云夕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朝那个叫素音的婢女道:“要准备什么?我只答应过你,假扮你主子拜堂,我可不负责洞房。”

    素音没好气地道:“洞房?你想得倒美。坐过来,我替你上妆。”

    之前形势逼人,素音只来得及把新娘的喜服脱下给她穿上,把她散落的头发简单绾了个髻,一盖喜帕了事。也因了那场动乱,随后的仪式简而化之,花轿子抬到靖王府,新郎踢了轿门,便由仆婢直接把新娘引到新房去了,连拜堂都省了。但无论再如何省事,一会新郎还是会来新房揭喜帕、喝合卺酒的。

    既然答应了帮忙,步云夕很有做戏做全套的自觉——至少今晚得把戏做完,于是乖乖坐到妆台前,任由素音替她梳头,重新梳妆打扮。她一边打量妆台上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一边透过铜镜,偷偷打量身后的女子。

    素音长得极美,娟秀的脸庞,细长的脖子,秀挺的鼻梁,这种美并不张扬,有种温婉沉稳的气度。

    当时她问素音为何要她脱衣服,素音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保命,我也想。”又指着已死的新娘,“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你不是被仇家追杀吗?穿上她的嫁衣,你便是靖王妃,既救了我,也帮了你自己,一举两得。”

    随即,她以极其冷静的姿态,飞快脱下新娘的喜服,又把新娘头上的凤冠摘下扔在一旁,在步云夕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把已死的新娘推出了花轿子,外头一片混乱,随行的侍女死了一地,多出一具尸体,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前一刻还为死者悲痛欲绝,下一刻却能冷酷无情地把人推下轿子,比男子还果敢决断,这个婢女也算得上奇女子一名了。

    步云夕欣赏这样的女子。

    此刻她正黛眉轻蹙,长长的睫毛在她娟秀的脸上投下美妙的影子,专心替步云夕梳着头发,然而手法并不娴熟。

    步云夕嘶了一声,“轻点儿,好痛。你以前就是这样伺候你主子的?”

    素音的脸一红,解释道:“我是我家姑娘的大丫鬟,负责姑娘屋里的事,也替她管下面的人,有专门的人替她梳头。”

    步云夕腹诽,勋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丫鬟都分了好几种,忽听她又道:“我家姑娘姓裴,名云笙,今年十七岁,父亲是忠勇侯裴仁宣,现任肃州刺史,是裴太妃的兄长,所以你得称裴太妃为姑姑。”

    步云夕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素音是在介绍她的新身份。

    云笙,云夕,两人的名字居然有点相似,冥冥中似有种缘分。

    焉支山离肃州并不远,严格来说,焉支山也属肃州管辖的范围,她和裴云笙也算是邻居了。肃州裴家她是知道的,世代簪缨,功军赫赫,是朝廷对抗突厥人的利器。

    “裴太妃又是谁?”

    素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靖王李谏,字易之,今年二十二……”

    “李……贱……?他爹娘怕他养不大吗?”步云夕十分诧异,王侯贵胄,还有人用贱字做名?

    素音的手一抖,扯掉了步云夕两根头发,无视她的哀嚎,纠正道:“是谏言的谏。他是皇上最年幼的弟弟,深得皇上器重,生母便是裴太妃,先帝四妃之首。皇上的生母在皇上登基前已仙逝,如今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以裴太妃为尊。”

    原来如此。步云夕点点头,之前太过冲忙,很多事情没来得及问,这会趁机问:“对了,为何你之前说你主子死了,你也活不成?这没道理啊,事出突然,你主子被乱党牵连枉死,与你何干?难不成还要你陪葬?”

    步云夕明显感觉素音的手顿了一下,沉默片刻,她才缓缓道:“忠勇侯是裴太妃的二哥。去年底,太妃忽然命人送信回肃州,说靖王已到适婚年龄,要从族中选一位适龄女子嫁与靖王。忠勇侯自己虽有好几个女儿,但除去已嫁人的,剩下的那些,长相实在……忠勇侯只好在宗室中找了个未婚配的侄女,过继到自己名下。”

    素音顿了顿,又接着道:“裴云笙不但姿容出众,且弓马娴熟,正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朝飞上枝头,或许换了别的女子,会很庆幸,但裴云笙并不乐意,因为她早已有心上人了,得知此事后要死要活的,奈何忠勇侯许了她家里很多好处,她父亲便铁了心,把人送到侯府了。”

    步云夕心道,靖王位高权重,忠勇侯自然是乐得做他岳父的,“然后呢?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姑娘出逃了好几次,都被捉了回来,还试过自尽,还好发现得早。从她被送到侯府那日开始,我便被侯夫人选为她的陪嫁丫鬟。夫人千叮万嘱,要我看好裴姑娘,成亲前不管她出了什么幺蛾子,我都逃不脱关系,我家是裴家的家生子,全家上下十多口人,生死全捏在裴家手里。”

    步云夕终于明白了,只要裴云笙一出事,不但素音,她一家大小都得跟着遭殃。再想想死去的裴云笙,不同的身世,同样的遭遇,她和自己一样,都有一个坑人的亲爹。

    自己倒还好些,一个不乐意,拍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扔给步步金自己收拾,但裴云笙这种闺阁女子,命运全不由己,到头来还枉送了性命。她这一死,连带素音也被无辜牵连。

    她忽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之前穿上裴云笙的嫁衣,只为借金吾卫之手躲开步二和那些江湖中人,这会豪情顿生,一拍梳妆台便道:“你放心,裴姑娘的死,虽是意外,却因我而起,我绝不会不管你死活的,今晚我好好演完这场戏,明儿再走。”

    素音朝她感激一笑。

    发髻梳好了,素音替她抹了头油,插上一根简单的步摇,“要是一会靖王问起,就说凤冠在动乱时落轿子里了,想他也不会在意的。”又从铜镜中端详了她片刻,“姑娘天生丽质,不上妆也美得很。”由始至终,她都没有问步云夕一句她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为何被人追杀。

    沉默片刻,她以一种近乎诱惑的声音,看着镜中的步云夕道:“你一出靖王府便会被人追杀,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留在此处当靖王妃?至少……在确保你已安全之前。”

    房中一阵静谧。

    步云夕看着镜中的素音,脑子有点懵。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一大群人簇拥着靖王到了,嬉笑着要闹新房,幸好有人出来打圆场,说今天王妃受了惊吓,不要再为难她了,那伙人这才散去。

    素音牵过依然懵懂的步云夕,将她安置在床榻前,取过喜帕盖她头上,“从现在起,我便喊你王妃了。”

    喜帕垂落,眼前一黑,步云夕才猛地惊醒,这都哪儿跟哪儿?她明明是为了逃婚,才从焉支山跑到长安的,怎么转头就莫名其妙和别的男子拜堂成亲了?

    她揭起喜帕,一把攥住素音的袖子,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太多问题想问,然而冲口而出的却是,“等等,万一他要跟我洞房怎么办?”

    素音抽出袖子,重新替她盖上喜帕,小声道:“你想多了。”

    “什么意思?他身患隐疾?还是……喜欢男人?”她还要再问,门已吱吖一声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步云夕赶紧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听到素音朝那人见礼,随后那人用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道:“你就是素音?今日真是难为你了,幸好有你拼命护着王妃,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忠心可嘉,忠勇侯府的人,果然不一般。”

    素音没料到他会称赞自己,怔了一下才道:“王爷谬赞,这是奴婢应该的。”

    素音退下,房中只剩下两人。步云夕心中有些忐忑,担心自己这个赝品会露馅,毕竟素音一家大小十多口人的性命全押在她身上。

    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响,似是烛火的跳跃声,随即那人缓步靠近,在她面前站定,离得如此近,她闻到一股馥郁的熏香,喜帕被轻轻揭起,她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看这个靖王究竟长什么样,刚成亲便死了老婆,也是倒霉催的。

    不料眼前只有一团黑。

    步云夕眨了两下眼,还是漆黑一团,只依稀看到一个黑影杵在自己面前,她终于意识到刚才这个男子把灯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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