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一眨眼就到了掌灯时分。
春娘独自坐在灯下,一手托腮,默默望着那灯花发呆。
这是她跟润儿母子分离的第一天。白天乱纷纷的算是糊弄过去了,可随着夜幕降临,在这陌生的人家陌生的屋子里,一切都静了下来,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就如同被连根拔起的一蓬野草般没着没落的,对儿子的思念便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一想到再也不能把儿子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抱在怀里,亲着他肉嘟嘟的小脸蛋,哼着眠歌哄他入睡了,春娘就痛得肝肠寸断。
外面北风呼啸,打着旋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梢,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几声婴儿模糊的啼哭。
春娘惊跳起来,是润儿在哭吗?是不是她的润儿?!她屏息凝神支愣着耳朵细听,那哭声却没有了,只剩下呜呜的狂风怒号。
春娘眼中滚滚地淌下泪来。这是自己想孩子想得着魔了啊,如今她润儿远在清水村里正的家里,怎么可能在这里哭呢!她抬起手背抹了把泪,也不知孩子现在睡了没有,里正娘子有没有善待他,有没有喂他奶吃……
一想到这些,春娘忽觉胸部涨得发痛。整整一天没有喂过孩子,怕是积住奶水了。白天疲于应付那些人也没太在意,现在忽然就涨得坐立难安,简直不能忍。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形,春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没个主意,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丫头两手各提着一个巨大的三层朱漆食盒走了进来。
这个丫头春娘认得,名字叫翠果。就是她引着自己来这小跨院里安置的。
“娘子吃饭了。”
翠果面无表情地说了声,用脚带上门,走过来把两个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再从里面把饭菜一碗一碟地端了出来,眨眼间摆满了一桌子。
春娘觉得翠果这个丫头对她还不算太坏,态度虽然也冷淡,至少还称呼她一声“娘子”。另外那几个她见过的小丫头还有那位老嬷嬷见了她个个撇嘴斜眼的,恨不得把所有鄙夷和不屑都写在脸上。
春娘定了定神,走过去向翠果欠身含笑道:“叫姑娘受累了,外头怪冷的,还得劳烦姑娘给我送饭,真是不好意思。”
翠果侧身避了礼,瞥了春娘一眼,冷冷道:“可别,以后不兴这么客气,这是我份内该做的。这个天气饭菜冷得快,娘子快趁热吃吧,我还得等着收拾碗筷呢。”
说罢,从食盒里另取了汤匙替春娘盛了一碗热汤,又给她添好饭,便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春娘从小到大辛劳惯了,因着娘死得早,她从记事起就洗衣做饭忙里忙外奔波生计,一时一刻也没得清闲。小时候服侍爹,后来嫁到赵二家又服侍婆婆和赵二。从来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何曾享受过如此被人伺候的?当下只觉得手足无措浑身都不自在,忍不住再次向翠果道了谢,方才勉强坐了下来。
待坐定了再向那圆桌上定睛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桌上琳琳琅琅地摆好了荤素四个碟子热炒,另有两碟冷拼,两碟子点心,又有一个热腾腾的砂锅,还有一个竹编小蒸笼,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只闻见阵阵肉香扑鼻,令人馋涎欲滴。
春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瞅着这满满一桌子饭菜,半天没敢动筷子。犹豫再三,方小心翼翼道:
“这么多菜,不会是,只给我一个人吃的吧……?”
翠果冷淡道:“自然是你一个人吃。要不然呢?”
“可这,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呢?这得够一家子人吃上好几天的吧……”
春娘局促地绞着手指头,喃喃说道。
“吃不完就倒掉好了。”翠果眼皮都没抬,说得轻描淡写。
“倒掉?!”春娘差点失声惊呼出来。
这么多的鱼啊肉啊菜啊,怎么能说倒掉就倒掉呢?这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单说桌上那些新鲜菜蔬和那盘鲜鱼,她都无法想象是怎么弄来的!吃不了几口就要倒掉?!光听着都要心痛死了……
翠果见春娘只是瞅着那些菜肴,却迟迟不动筷子,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忌口,便指着道:
“要不我给娘子报一下菜名?看看哪些是娘子不喜欢吃的,我撤下来。”
“这四个热菜是焦溜丸子、富贵神仙鸭、醋鱼、五彩鸡丝金瓜盅;那两个冷盘是卤牛肉和香菇糟鹌鹑;这个砂锅里是清炖八珍羊排------夫人特嘱咐放了当归黄芪红枣枸杞子共八味药材,是给你补益气血调养身子的;这蒸笼里是一道主食水晶虾饺;那两碟子是两样点心:一样枣泥核桃糕,一样桂花糖碗。”
翠果报完菜名,又道:“夫人说了,这穷乡僻壤的,要什么什么没有,掘地三尺都找不着个会做菜的厨子。等过两日吧,京里就会有人送东西过来了,到时人参虫草各色好食材好药材都有了,再好好给娘子调理身体。现下让娘子先凑合着吃几口,一定要尽快把身体吃得壮实些。夫人说你太瘦了,气色也不大好,怕是不好坐胎。”
春娘默默地听她说完,苦笑道:“这样的好吃食我要还说有不喜欢的,怕是要遭雷劈了!姑娘不知道,我一年到头每日能吃上的不过一两碗野菜糊糊罢了,能不饿肚子都要感谢菩萨了!这些饭食对我来说就是山珍海味,一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只是我一个人实在吃不了多少,剩下这许多好饭菜白白倒掉了岂不可惜?我想着姑娘也不必撤下去了,吃不完的就放在这里,我留着下顿热热接着吃,又省事又不糟蹋东西,姑娘说行不行呢?”
翠果听春娘说得老实又诚恳,不由定睛瞧了瞧她,微笑着摇头:
“这可不行,咱们夫人不会答应的。”
春娘颇为不解,想了想又试探道:“再不然,把这些吃不完的拿出去施舍给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家还有苦孩子们行么?总比倒掉强。这寒冬腊月的不容易啊……”
翠果顿了顿,依旧摇头不语。
春娘便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十分失望,因默默地低头拿了筷子,勉强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虽是一桌子从不曾吃过的美味佳肴,此时竟尝不出是何滋味。
屋子里一时寂寂无声,只听见地下火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哔剥一声轻响。
外面呼呼的风声里忽又隐隐送来两声儿啼。这回春娘听得真真切切,她停住筷子,迟疑地向翠果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呢?是……家里的小少爷么?”
翠果点了点头,皱眉道:“奶娘的爹忽然死了,她才刚家去了;另一个奶娘可巧不巧地又病了,喂不得奶,怕过上病气。咱们小少爷偏又只吃奶不吃饭,夫人愁得都不行了……”
春娘“哦”了一声,低下头慢吞吞地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孩子的啼哭声忽远忽近时断时续萦绕不去,哭得春娘心乱如麻;嘴里很久没吃过的白米饭此时吃着居然如同嚼蜡;胸口胀满地要爆炸,简直一刻都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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