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仲夏,天渐炎热,清渺阁外打头的石榴果实累累,粲阳透过层层叠叠的繁枝密叶漏在念阮的书案上,点点碎金,若星光流萤。
折枝正指挥着两个小婢女把盛着冰块的大釜搬到书案边来,她坐在书案前,撑腮拨弄着那块黑玉夔龙佩发呆。折枝在一旁看着,满满的心疼。
世子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一月间音书全无,她家小娘子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如今不免心灰意冷,把自己关在清渺阁里,不过刺绣织锦、围棋写画。虽然如此,外头那些难听的流言或多或少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虽则她面上表现得毫不在乎,可折枝看得出来,女郎心里并不好受。
“四妹妹。”
萧令嫦姊妹这时却来了。二人俱是身着新裁的轻薄夏衫,行动如弱柳扶风,人比花娇。
“明日我们去皇女台散散心可好?你也不能老这样囿在家中啊。”萧令嫦道。
萧令姒沉默地跟在萧令嫦身后,嫡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像道影子。萧令嫦瞪她一眼:“你也劝劝四妹妹啊。在太后跟前不是很会说么?”
萧令姒便要开口,念阮把那玉佩收进袖中,回头甜甜一笑:“二姐姐说得有道理,我待在家中是有些闷了,咱们明日就去吧。”
她知道萧令嫦是好意。先前有龃龉是眼馋皇后之位,但自从她与燕家订婚后,萧令嫦对她的态度可说是来了个大转弯。眼下她名声扫地,更没威胁了。萧令嫦对她很是怜惜,常常来找她说话逗乐。
到底是堂姊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这一世萧令嫦不被她那个要强的母亲蛊惑为做皇后不惜谋反,她也愿意和她维持和睦。
次日清晨,萧氏三姊妹乘青幛画屏车来到了洛阳大市。皇女台乃汉时梁翼所建,先帝时建有灵仙寺,现已荒废,又因内中雕楹玉磶,瑶草奇花,成了处游冶的好所在。常有贵女来此,樗蒲双陆,围棋蹴鞠。
皇女台高可五丈余,正可俯瞰整个洛阳大市。萧令嫦命人择了处临水之地围起青幕,设席欲坐,这时却见一群汉人高门的女孩儿娉娉袅袅走过来,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圆脸女孩不悦地竖起柳眉:“这地儿我们先来的啊。你们是哪家的,怎么回事啊。”
念阮认出这群女孩子俱是洛阳城的汉人高门之女,后来嬴昭分姓定族亲定的五姓高门。这些家族多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名门望族,看不起游牧民族出身的皇室,不过迫于权势与皇室共事,自然就更看不起依附皇权而生的外戚,从不往来。
她默默戴上幂篱,等着两个堂姊去摆平。那小圆脸女孩却不肯放过她,瞄她一眼,嗤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临到婚期被夫家退货的那个,还好意思出门呢。”
说话的是范阳卢氏十一女。萧令嫦勃然变色:“姓卢的,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念阮只觉好笑,她即便被退婚,也是太后嫡亲的侄女。不管长乐萧氏郡望如何,眼下得势的是太后,敢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也着实蠢钝。
大靖可不是与士族共天下的南朝。皇权的残酷,她已见识过。
果然,不必她开口,卢十一娘身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儿训斥她道:“胡说些什么!萧四娘子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快给萧四娘子赔不是。”
却是卢十一娘的堂姐,行九,父亲是尚书左仆射卢轩。念阮恍惚记得,前世嬴昭要她给他那些皇弟们选正妃,特叫这些贵女们入宫。结果选着选着这位卢九娘不知怎地掉进他上朝必经之路的御河里去了。他最厌恶这些手段,看都没看一眼直截了当地走了。可怜卢九娘差点把命赔进去。
一丘之貉罢了。
她懒得理会,自顾系着幂篱绳子:“范阳卢氏门风齐整,咳唾珠玉,念阮今日才算见识了。二姐姐,咱们回去吧。”
所有的汉门贵女之中,她只认识后来险些成了她嫂子却被她继兄在新婚夜上抛弃的裴家三娘子裴沅,今日裴沅不在,她连和这些人争执的心情都没有。
卢氏女的面色当即便不太好看,身后站着的其他女郎们开始出言相劝,有人笑道:“十一娘还小,童言无忌,萧妹妹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卢十一娘见有人为她说话,愈发得意:“就是,说不定哪日萧姐姐就得登坤极了,我们哪得罪的起啊。”
话越说越难听。萧令嫦面露尴尬,一直沉默寡言的萧令姒上前:“谁说不是呢,借卢妹妹吉言了。”
天子怎么可能娶个弃妇!
一众贵女唇畔皆溢出了几分讥笑,虽未再言,嗤笑之意明显。萧令嫦狠狠瞪了几人一眼,拉着念阮的手走了。
“今日之事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二位姐姐了。”
回去的马车上,念阮歉意地对二位堂姊道。
被退婚以来,她最难受的就是这个。她的名声扫地不算什么,可看着父母、族人因她而被人嘲笑,她心里便如针扎刀割了般,实在难过。
“四妹妹,这哪能怪你啊,都怪那个薄情负心的……”令嫦脱口而出,触到堂妹哀哀的眼波终是没忍心说下去,踢踢裙摆,满不在乎地拍拍手,“你也别等他了,上次任城王来提亲你就该答应呀。我们萧家的女儿可不愁嫁。”
不等了么?念阮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夔龙佩,双眸蒙上一层雾气。
阿贺敦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
五月十五,柔然撕毁盟约,派遣十万骑兵兵围云中,车驾出平城,大破之。建元帝又亲率轻骑追讨三百余里,一度深入柔然腹地,获辎重车马无数,大胜而归。
此举虽然未能彻底攻灭柔然,然宛如天降的靖军已将敌人吓跑了胆,云中一战,黄河阻绝,流血漂橹。经此一役,大靖北境不会再有大的战役。
消息传至洛阳,朝野震动。宣光殿里,太后大为惊恐。
惊的是他这一招险棋竟然赌对了,柔然果然背刺盟友,被他守株待兔地打了埋伏。
恐的是经此一役天子的威望必然上涨,渐不受自己摆布。
云中大捷,洛阳城举城欢腾,百姓自发庆祝,如同过年一般。太后不好忤逆民意,便命人一连七夜彻燃焰火,与民同庆。又在崇宁寺与白马寺供奉海灯,为阵亡的将士祈福。
六月初,皇帝正式班师,于一月之后抵达洛阳城下。任城王作为宗室之长率百官出城迎接。
车驾入城,百姓夹道以迎。洛阳城万人空巷,俱都涌向宣阳门至铜驼大街一带驻足而观,比肩继踵,充塞夹道。两边馆舍楼阁亦挤得满满皆是人羽林卫执戈铸成人墙将百姓隔开。
太后携一帮命妇公主等候在宫城正门阊阖门前,有些焦急地眺望着铜驼大街的尽头:“怎么还未来?”
她本不愿来接,但李仆射言云中大捷,天子威望必然空前上涨,她出来做个表面功夫也是必要的。但太后毕竟是妇人,不能同大臣们一道挤到城外去,便叫上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命妇及公主陪伴自己来此迎接,又不知出何考虑,叫上了娘家几个侄女。
念阮被安排和令姒一左一右抱着那两只柔然进贡的狐狸站在她身侧,此时略有些娇怯不安,这样的庆典,太后让自己站在她身边,着实太显眼了。她近来名声扫地,也着实难为情。
且……她疑心自己的婚变和那人有关系,她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但闻一阵礼乐,金鼓震天,铜驼大街的那端骤地如死寂静,下一瞬,不知是谁喊道:“吾皇万年!”
仿佛火星点燃爆竹,欢唤声接连响起:“吾皇万年!”
“吾皇万年!”
“吾皇万年!”
天子入城,山呼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天。远远传到铜驼大街尽头的阊阖门前,太后只觉足下发软,竟有些站不住。
她再难自欺欺人,终于意识到,经此一役,自己再不能控制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铜驼大街上文武百官拱立,随着天子乘战车在重重羽林的拱卫下浩浩荡荡行来,下跪山呼。年轻的天子身服冠冕立于战车上,身如华岳,风仪峻整。
十二旒白玉珠垂下,遮住了他俊逸深邃、乌沉若珠玉的眉目。
车驾停在阊阖门双阙之前,太后身后命妇贵女美人如云,一齐上前,笑脸盈盈地向他庆贺:“恭祝我皇延年永寿,长乐未央。”
嬴昭身在战车之上,隔着老远便看见那个桃花般细弱的女孩子亦在迎他之列。众多的美人之中,她着了一身轻雾般的牡丹薄水烟曳地长裙,雪艳疏明,姿同玉立,虽则还只有十五岁,却已显出艳冠群芳的绝色来。人间四月喧闹的春色也不及她姝丽。
分别日久,相思摧折人肠,他唇边不由荡起浅浅微笑,径直下车朝她走去。
念阮起身时恰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含笑眼眸,浑身一个激灵,如遭霜雪浸身。
万众瞩目之下,他看着她做什么?
嬴昭到底顾忌着礼法,先拜见了太后:“儿子拜见母后,愿母后韶华永驻,长乐无极。”
“我儿不必多礼。”太后笑晏晏的,与他铆足劲做一对慈孝母子。旋即由兰陵大长公主奉了呈着三盏金玉琉璃爵的玉盘上前,太后亲奉了一尊给他,满面添花地笑道:“但饮此酒,母后恭贺你大胜归来。”
嬴昭笑着接过,敛袖饮下。他也不顾是不是那么多双眼睛俱看着,伸手抚了抚念阮怀中抱着的白狐:
“这剩下的两尊留到庆功宴上再喝吧,眼下儿斗胆想向母后讨要一件贺礼,还望母后恩允。”
太后如何不晓他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求赐婚,也亏他想得出来。太后笑道:“我儿才打了那样大的一场胜仗,要什么母后能不给,但说无妨。”
他尚未开口,背后的意思却已被猜中,众人的笑容皆似僵在了脸上,念阮更是足底寒气渐起,恐惧不安地朝他看去。
晨阳璀璨的金辉之中,年轻的天子退后几步敛袍跪下,先郑重地朝太后拱手施了一礼。
他迎着她不安闪躲的水剪双眸,视线灼灼,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一字一顿,辞声恳切地求道:
“儿想要萧家四娘子为后,山河同享,千秋携手。终我一生,誓此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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