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刚微亮的时候,雾气里传来一声咳嗽。
没有人听到。
但起早路过的村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 把雾吹散, 仿佛有什么揭开了郁家老宅神秘的面纱,天就大亮了。
村民一阵凉意, 急忙快走几步远离。
小院门口, 三头犬趴睡着, 抬了一只眼瞥过匆匆走过的人影,又缓缓闭上。
白日依然如夏,但夜里已经能感到些许凉意, 露水也重了, 只有郁家的院子里没什么变化。好在南方的树木本就常绿,房客们也没察觉。
老乡也很少来访, 就连隔壁刘二叔都不常上门, 只有二婶最喜欢往这儿跑。因为刘家也种着一些郁家的地,她时不时过来送东西,也没人八卦。
郁清也喜欢这婶子, 地里的活特别有经验, 还教了他许多东西。而且,她从来不说老宅的八卦,也不大惊小怪, 就当老宅是个普通邻居一样。
“别听王婆子她们瞎说, 哪里有什么鬼。要我说, 你家这宅子, 住过神仙还差不多。”二婶给他带了一大袋花生, 摘好了, 只是还有点儿湿,可以炒菜,也可以晒干了存放起来。
“我嫁过来的时候,你这宅子就锁着了,虽然没人住,这么多年还是好得很。你瞧瞧咱们以前那老房子,别说过个十年八载了,来个大风暴雨,都得修修瓦呢。你这宅子啥事没有,肯定有个护院神仙”二婶神秘兮兮地说。
“不瞒你说,我家就有两条蛇护宅呢。我见过一次,二爷说是好事不让赶也不让打,吓得我哟好几天没睡好。”
郁清这边从没见过蛇,不禁好奇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们啦。”二婶心情复杂地说,“二爷说那是护宅的神兽,轻易不见人的。谁知道真假呢。”
郁清好笑道“那我这宅子也有神兽”
二婶肯定地说有,就是说不出有啥。
但是她叮嘱似的说“小郁如果见到了,也不要怕。”那语气,好像她见过一样。
郁清点点头。
586则怀疑道“她是不是知道老宅的事”
郁清也不确定。但他莫名觉得,有些事不说破更好,万一婶子不知道,问了反而让她多心。
他把花生提到晒场上,就地晒起来。
586又道“老宅以后还是要谨慎点,别让人看到你会动。夜里也不要大意。”
老宅乖乖地说“知道的嚯。”
郁清想了想道“你要是憋得慌,可以在我房里活动。”
老宅反而安慰他“没关系,我可以在花园里玩,那里不会有人看到的。”
然后它说想把一些小石头山搬进花园里,郁清便忙了起来。
石头虽小,但却异常沉重,所以这一趟也不轻松。
郁清搬得满头大汗,恰好有客人来了,才歇了会。
母女两个是趁着周末出来走走的。在这附近逛了逛,看到老宅这么个古色古香的房子,就被吸引过来了。
女儿郑小云原本是不情愿的,但是进来之后就被吸引了,还第一时间发现了石头山,惊奇得很。
“这是什么”她问。
“小云,不要打扰别人做事。”郑妈妈则严厉道。
郑小云就不敢说话了,默默地过去帮妈妈拍照。
但妈妈似乎对照片不大满意,又道“你这拍照技术不行,唉算了我自己来,你坐会吧。”
郑小云就闷头坐那儿发呆,看郁清进进出出,看篱笆上一墙的喇叭花,看不远处菜地里一袭长袍的青衣男子。再看跟着郁清出来忙碌的西装男子,戴着白手套,更加古怪。
明明老板连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都费劲,他却轻松就单手托起了山石,上菜似的端进屋去了。
“586,你现在是人”
老板这么小声提醒着,那人才换了姿势,改为两手捧着了。但那轻松的样子,还是很明显地不像人能做到的啊郑小云忍不住偷乐。
郁清也注意到了郑小云的视线,对586道“我自己来吧,你给客人拿点吃的过去招待。”
586就把屋里的零食盘端出去了,面无表情地道“吃。”
然后又迅速跑回了郁清身边,跟在他身后念叨“真的不用我帮忙”
“要不我把推车拿过来吧”
“人类真是太脆弱了,你这身体尤其脆弱”
“你要不要也借一副身体活动,道具库里还有”
郑小云竖起了耳朵,只觉得这里的一切有趣又充满了奇异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忽然来了兴致,便急急忙忙从包里摸出了纸笔,开始画起来。
只是才画了一半,就被妈妈发现了。
“你怎么又玩这个我带你出来是散心,不是画画的”
“你在课堂上是不是也偷画别狡辩啊,你们老师都给我说了,你还在课本里画,上课画,像什么样一点不庄重”
“你都高三了,怎么就不能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
郑小云画不下去了,转着笔不吭声。
妈妈又叹气道“我也知道你学习压力大,说吧,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想去学画了,不想高考了”
“没有。”她只是想画就画啊。
“想学艺术就说清楚。”
“没有。”郑小云心不在焉地回答。真的说想学画,妈妈又会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学,没前途的吧。大人们总是这样,把别人话套出来,再全方位打击
所以她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老师说,你都不配合谈心,不跟老师说真心话。高三了,心态很重要,你有什么烦闷的,一定要和老师说”
“嗯嗯。”
“跟我说也成”
“嗯嗯嗯。”
郑小云心不在焉地,看到屋里的大白狗出来了,叼着个枕头自己去树下睡觉。这画面真好
“那你倒是说啊你平时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妈妈气得拍桌道。
郑小云给拍回神了,不高兴道“妈,有时候,人不是什么都要说出来的。谁都有点小秘密不想让人知道啊。”
妈妈赶紧收敛了气势,小声道“你有什么秘密”
“没有”郑小云没好气地说。妈妈老偷看她日记,能让她知道的秘密也早被知道了。所以她后来也不轻易写日记了。
妈妈撇了撇嘴。“那你就别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好学习啊。画画先停了,等上了大学随便你画。”
“哼,什么都等上大学,大学根本没你们说的那么轻松”郑小云忍不住小声吐槽。
妈妈瞪了她一眼。
郑小云缩了缩脖子转过一边,写写画画,又听那边道“小二过来帮忙。”
树下的大白狗就伸了个懒腰,张口道“我”
它忽然回神似的,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改口道“嗷呜”不想动
郑小云“”她确定刚刚这狗是想说话来着对了,它也不像狗,更像狐狸。她画过那么多狐狸,不会认错的
但是
妈妈听了老板介绍,就相信它是狗子了。大人们的世界,好奇怪啊。我觉得那更像是只狐狸〗
“你包给我,我先拿上去放。”妈妈说。
郑小云就留下了画本,把背包交给了她。
妈妈又瞪了一眼画本,最终没说什么,默默上楼去了。她把门锁好,确认了一下环境,打开女儿的背包,拿出那本书封伪装起来的日记本。那前几页还是课堂笔记,中间就开始写日记了,妈妈清楚着呢
她看到那段话,愣了一下,又默默合上,把笔记本原样塞了回去。她每次都很小心,即使是笔记的主人,也找不到被动过的痕迹,更别说是在会颠簸的背包里了。
但郑小云其实什么都知道。她没看见也知道。她就是故意写的。
等到晚上的时候,妈妈果然冷不丁道“店里那只狗,出去不要跟别人说它像狐狸。”
郑小云“啊”
来了来了。
“老板说它是狗就是狗,明白吗”妈妈说,“你们小孩不懂,有时候人说谎,是想保护一些东西。妈妈也觉得那像狐狸,但是你见过那么大型的狐狸吗如果传出去了,很多人会为了狐狸而来,甚至带来别的麻烦。老板那么说,是想安心开店。”
郑小云沉默了。是啊,她从没见过个头那么大的狐狸,雪一样的皮毛,优雅的步子,画卷里出来的一样。
“哦”
妈妈说服了她,心里轻松多了。但是想想,又觉得自己话里有漏洞,很快又补充道“我那么说,只是单纯针对这个事,可不是让你学人睁眼说瞎话啊。”
早知道就不提了。其实闺女也不是多嘴的人,她觉得是狐狸还是狗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懊恼极了。
“哦。”郑小云也不爱说谎。她性子直,向来有话直说,要不就不说。
妈妈又道“你上个月要的生活费有点多啊,都买些什么了跟我说说。”
郑小云已经躺下了,烦躁道“就是吃啊用啊,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看你有没有乱花。”
“哎你好烦,在学校还能乱花什么”
“你是不是给人买礼物了男生”
“没有”
“真的没早恋”
“什么早恋啊现在学校里一对对多了去了”
“你还说没有”
“那是别人”
“那你上周末晚上跟谁出去了去哪了还有暑假的时候,你跟我说去同学家玩一阵,但是你阿姨说在奶茶店见到你在打工”妈妈絮絮叨叨地说。
郑小云咯噔一下,烦躁道“我周末是闺蜜生日。暑假阿姨她肯定看错了妈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要查清楚,我就算打工也不违法还有我买什么快递,能不能别老问。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隐私吗”
“我是关心你啊,怕你乱花钱而已。缺钱就跟妈说,为什么要打工你知不知道高考还剩多少时间啊”
“知道了知道了”
“那你说说,打工赚的钱用来干啥了”
“不告诉你”
“你看你”
“你烦死了,我睡了”
房间的角落里,床脚下,绿色悄然滋生。虽然很不起眼,但郑小云第2天起床时还是发现了。她一向很细心观察。
这是什么呢绿油油,有点像苔藓,但是又比苔藓翠绿可爱。唔,她为什么觉得可爱呢
虽然昨晚和妈妈有了点小争吵,但一觉过去,郑小云就忘了似的,没放心上了。
妈妈本来小心翼翼的,怕她生闷气,见她挺开心地去荡秋千,松了口气。
郁清今天不搬石头了,架着在院墙那儿摘丝瓜,嫩的炒菜,太老留着做丝瓜络,刷碗很好用。
他摘着,忽然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回头一看,原来郑小云坐在小露台画画,目光看过来,估计是在写生呢。
郑小云答应了妈妈,画完这次就暂时封笔,专心复习,才不被打扰的。
她喜欢这个小院子。
虽然妈妈说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拍下来就好了,老板允许拍照的。但是她觉得,照片和画根本是两回事啊。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起初妈妈在边上盯着,她特别不自在,总觉得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眼前,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好烦,在家里也是,写点什么都要被盯着。啊啊啊啊啊
直到妈妈被老板叫过去了。
“刘婶说你要买土鸡的话,她家里不多,替你问问乡亲”
郑妈妈是想着既然到了村子里,就顺便买点土货,好给孩子补营养。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啥事都不愿意跟我们说。”妈妈和他聊着,又开始叹气。“唉,孩子心思太难猜了,也越来越叛逆,不知道那小脑袋瓜里成天想的什么”
郁清宽慰几句,她就和邻居看鸡去了。
等郁清路过小露台,郑小云就忍不住问“我妈又唠叨我什么啦”
郁清笑道“夸你呢。”
郑小云翻了个白眼。“你们大人怎么都喜欢哄小孩。”
郁清道“因为不想让你烦心。”
郑小云就低下头“我知道啊。我也是不想让她烦,才不告诉她的。”
又问“小郁老板有被爸妈偷看过日记吗”
郁清想了想“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郑小云就失望地“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地问“那你就没点什么事瞒着他们吗”
郁清当然有。
上学时为了买喜欢的手办,节食了好几个月。
为了朋友和人打架,回来告诉爸妈是自己摔倒的。
为了让爸爸把那双破皮鞋换掉,他偷偷扔掉了
工作后,他所有的不顺心,也从来不对爸妈说。
“也不是为了谁吧,每个人总有点自己的隐私,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些事情,本来已经过去了,说出来徒增烦恼。他们烦恼,我也烦恼。”郁清想想也没后悔过。
郑小云就激动道“我也是但是”
她垂头丧气地说“我什么也瞒不住我妈。我藏得很好了,都不明白她怎么知道我给人买礼物的。”
“嗯,我也后来才发现,那些事我妈都知道,只是不说破而已。”郁清微笑道。
“你是不是上网查过买什么礼物”
“对啊。”
“看搜索记录和推荐就知道了。”郁清摸出手机叹道,“大数据时代,我刚买了桂花树苗,这两天全是各种树苗推送。早上刚和我妈v信聊了早餐吃什么,这网页一开就是吃的广告”
郑小云qaq
“你看,爸妈是不是比大数据亲切多了。”郁清也有点生无可恋,因为这个,他最近都想戒手机了呢。
“而且,爸妈至少是真的对你好。”
“好、好像是”
大概找到了共同话题,郑小云还主动给他展示了画。
郁清看了一下,小姑娘画的是他的院子,漫画风,笔触和她人一样,还挺活泼细腻的。
“上色了一定很漂亮”他说,忽然睁大了眼睛。
画里的院子,草丛里有个三角形的脑袋;桃树的阴影里,有个努力摘桃子的影子;小水池边,有个果冻一样的轮廓;随风飞舞的落叶上,站着个小人
“这些是什么”郁清指出道。
“诶”郑小云看了看,自己也傻了。
她刚刚画得入迷,特别有状态,甚至没有去想笔下是什么,不知不觉就完成了,现在看看那些画里多出来的奇怪小细节,有点懵。
她是真的看到了吗还是下意识地凭想象画出来的
但是她一对照,又觉得自己画得确实很符合院子的气氛。没有那些小东西,这就是个普通的院子。有了它们,好像一切都活了,就连整个院子都在呼吸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按住下来,转移话题道“那个,我在房间里发现长出了苔藓。我可以带一点回去吗”
郁清能猜出苔藓怎么来的,不过
“你想带回去种”郁清奇怪道。
“是啊,我觉得很可爱啊。可以吗”她用祈求的目光说。
郁清就跑上去问了问老宅,他记得这苔藓特别难清理,更别说移植了。
“别人是不能嚯。”老宅道,“不过这是她催生出来的,可以试试。”
郁清又问“那画是怎么回事她能看到情绪小人”
没等老宅回答,郑小云又自己跑过来了,惊慌地说“我画的东西不见了”
郁清一看,原来是她画里的小人不见了。
“没有不见,只是藏起来了嚯。”老宅说,“这是隐秘小人最喜欢干的事。它喜欢把人们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藏起来。”
郁清一听就遗憾,这绝对又是个会隐身的小家伙,别想找到了。
“不过没关系嚯,她想看到的话”老宅给出了个主意,“画还没有上颜色,不是吗上色的时候,隐秘小人一定会忍不住跑出来的。它喜欢藏东西,但是,偶尔也会回应人。”
郁清就让郑小云去找程景上色,他那儿有足够丰富的颜料。
郑小云一上去就没舍得下来。程景好多画笔、颜料和设备,而且画得太好了再看她的呜呜呜。
“我倒喜欢你画的。”程景仔细端详说,“我住这儿这么久,还从没见过画上这种动物虽然线条很简单,但是富有想象,感觉就很奇妙。”
郑小云开开心心地下来了,才想起来急急忙忙看画,上好了色的画里,小人又不见了啊啊啊都怪她刚刚太沉迷颜料了。
郁清开玩笑道“大概小人也和你一样吧,有时候不想被人看到。”
郑小云就愣了一下。她对着画发呆了一下午,妈妈回来了也不知道。
“画完了那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去给你炖鸡汤。”妈妈说。
郑小云连忙收起画。妈妈的心思只在吃喝上,从不过问画的事情。要是以往,她把画摆着,就是想妈妈也夸一句。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藏起来
车上,妈妈果然又问“你藏什么了,老是偷看包里。”
“没有”
“行行行我不问了,你有啥我还不知道么。同学给你的情书我都见过了。”
“啊啊啊你又翻我东西”郑小云崩溃道。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情书
“没有,洗衣服从你口袋翻出来的。”妈妈气定神闲道,“想知道谁给的吗想知道写了什么吗”
郑小云“”
过了一会,她犹豫道“妈,我可以养猫吗”
妈妈给的生活费是足够的,她当然用不着打工赚零花。但是,最近她在学校附近救了一只流浪猫,带去看病要花不少钱
“那你不早说。”妈妈哭笑不得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搞那么神秘。”
“那情书能还我了吗”郑小云弱弱地说。要不是为了某某某,她才不要让人知道她捡了一只小可爱
“你换衣服也不把兜掏干净,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被水泡湿完蛋了哦”
“啊啊啊但是,你看过了对不对”
“那是,谁叫你妈我记忆特别好呢”妈妈狡黠地说。“你确定要现在就说出来吗虽然小郁老板肯定听不到的啦”
郁清就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开车不能分神。”
后视镜里,他发现郑小云的头上藏了个微光小人,顶着一片树叶子。它两手抓着树叶的两端,就像降落伞一样飘下,落到背包上,钻了进去。
回到家时,郑小云就把那张画框了起来,摆在书桌上。那画有时会看不到,她也不着急,过几天一定又在哪儿找到了。
她依然写着日记,但都是写些开心的事情。
因为后来,她发现自己运气总是很好。在公共场合弄脏了裙子的时候,仿佛谁也看不见她。
她一直暗恋的那个男生,后来除了妈妈,也没人知道,直到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她和好朋友约定的那些小秘密,再也不会被第三人知道。
只是当她做了什么傻事不想让人知道时,总会被谁拍一脑袋似的,忽然就清醒了。
她觉得一定和画里的小人有关。有一次,她偷偷用妈妈的化妆品,就在镜子里看到了,头上有个小人气呼呼地给她ia了一下,害得她把口红都涂歪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惊喜得很。
那个小人藏到树叶后面,不见了。她头顶只留下一片树叶。
她把树叶收好。合适的时候,小人一定还会出现。她心想。于是这片树叶,也成了她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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