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以身体抵住天台铁门,没有前进:“弥雅,请你不要勉强自己。”
弥雅环抱双臂环视四周,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我不要威尔逊减刑。如果你的朋友们可以给他多判几年,你要我说什么都行。”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熟人,仅此而已。”兰波苦笑着摘下帽子,将它拿在手里沿着帽沿转圈。
“我不要威尔逊减刑。”弥雅重复,眼神像被恨意淬炼过的刀子。
兰波见状沉默须臾,略含歉意地垂下视线,缓声道:“我也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但现在情况变得有些复杂。我能做的非常有限。”
弥雅不解地眨眼。
“目前他的案子由首都市法院受理,但如果确认牵扯到改造营内部更多的纪律问题,就会移交首都特区高等法院,视情况严重程度甚至可能会交给联邦最高法院。”说到这里,兰波停住斟酌言辞。
最后,他没有将弥雅当小孩糊弄过去,而是简练地向她交代状况:“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改造营的丑闻不仅会影响重建政策,还会成为议院斗争的弹药。先不论威尔逊最后会获得怎样的处置,我担心你会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无法忍受推想中的事态成为现实,揉着眉心喃喃:“虽然未成年人的个人信息会严格保密,但如果有媒体挖出你的身份作文章……我不希望你被牵扯进去。”
兰波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是潜藏在首都景物下的另一个世界。他显然对其中的规则十分熟悉。
弥雅不禁怀疑他声称只有几个掌握内部情况的熟人是过度谦虚。
她转而漫不经心地耸肩:“如果闹大了就能把改造营这混蛋体制废除,我不介意当炮弹。那样的话,威尔逊怎么样都行。”
“弥雅……”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当枪使。”
不等兰波应答,她便朝他走近一步,唇角堆出甜腻的微笑,语调却冰冷:“如果真的有大人物想要保住改造营,那么他们一定会让威尔逊闭嘴,用不着你瞎操心。如果想把改造营送进垃圾堆的大人物赢了,就算威尔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放屁,都会有人把他的鬼话改写成证据。”
兰波因为她粗俗地措辞下意识皱了皱眉。
弥雅笑出声来:“所以,不管威尔逊有没有猛料,你都根本没法决定我是不是会被牵扯进去。不要拿保护我当借口。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你不可能不清楚。”
兰波捏紧帽檐,竟然显得窘迫。
这反应冲淡了弥雅内心对他残存的敬畏。她昂起下巴,再次往前走,踏破舒适的社交距离,直逼到他面前:“那么,兰波教官,你为什么还要专门来和我确认事实?为了一个安心?好确认你负责的学员不是杀人凶手?”
兰波抿住嘴唇,澄澈的蓝眼睛因为沾染上肃穆之色,比往常要更幽冷。
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嗓音压得很低,压抑着情绪的词句几乎要淹没在午间营地的喧嚣中:“我有几个猜想,每个都令我毛骨悚然。我想向你求证。”
弥雅一哽。
她无法辨析兰波说这些时克制住的究竟是哪种感情。
震惊,厌恶,还是从心理到生理的反胃?
出于本能,尖刻不留情的问句再次成串地从弥雅的唇间激射而出:“然后呢?就算你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又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兰波抬眸看向她,露出长途跋涉的旅人再度迷路时的苦涩微笑,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能看见透明雾气般攀附她身后的过去的成群亡灵。
停顿数拍,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
兰波软弱的音色令弥雅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她没能挤出嘲讽的话语。
“你说得对,也许我的确在寻求心灵的安宁。我希望你能否定我的猜想,证明是我的想象太过离奇残忍,”他诚恳地垂头,像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提前道歉,“但这说到底不过是自我满足。我希望帮助你摆脱过去,但应该还有别的方法。所以我不会强求你告诉我任何事。我知道讲述过去可以有多痛苦。”
最后这句话令弥雅咬住嘴唇。她不确定兰波是否在有意向她示弱。
不知道是谁恰好这一秒在楼下大笑。
也许发声的人只是在热烈地回应同伴无害的玩笑,但笑声的后续在高处的风中模糊失去形状,听上去就好像在刻薄弥雅和兰波此刻各自不知道该怎么对话的窘迫。
弥雅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退了一步,低声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读了警方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亡事件所做调查的报告,我没有权限调阅案发现场的更多资料和证人笔录,因此让我在意的只有一个日期,”兰波快速报出一串年月数字,“也在同一天,你和阿廖沙都住院了。而且,你们都因为药物过量入院。”
“我们的学员档案上写了这种事?”
兰波别开视线:“不,只有暂时离开改造营的日期和目的地。住院原因是我打听来的。”
弥雅笑了。她对于兰波的人际网络竟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青年做了亏心事似地紧抿起嘴唇。
“就算我和阿廖沙的确是因为药物过量住院,那又怎么样?”
“斯坦的官方死因是药物摄取过量之后,他因为幻觉跳出办公室窗户。同一天也许是巧合,但都和药物有关,很难不产生联想。”
“所以?”
“我的第一个猜想是,你和阿廖沙都在案发现场,而出于某种原因,你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公开的调查报告上。”
弥雅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你说你有几个猜想,还有什么?”
“威尔逊坚决否认他之前曾经对你出手,他的律师也在反复强调初次未遂,要求从轻判决,”兰波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起初我认为他在撒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威尔逊不是初犯,他看上去也的确不像毫无预谋地突然挑你下手。我以为威尔逊是主犯,那时负责你的教官斯坦是配合他的帮凶。所以你才对斯坦抱有明显的敌意。”
“但在开始调查斯坦的死之后,我不得不审视另一种可能性。”有凛然的怒意在兰波眼中一闪而逝,像山上的夜里偶然能瞥见的惊电,拉开窗帘细看的时候又只有温和的良夜,“主次颠倒,斯坦才是主犯,而负责改造营纪律管理委员会的威尔逊……则可以成为完美的帮手。这是我的第二个猜想。”
弥雅面无表情,仿佛兰波说的事与她无关。
“如果对教官不满,学员可以向纪律委员会提交申诉书。这些档案都是公开的。但我没有在里面找到你申诉斯坦的记录。斯坦是你在改造营的第三任教官,而他之前的两任都被你投诉过。”兰波有些突兀地补了一句,“虽然你对我多有不满,但你没有对我申诉过。也许那是因为委员会在你心里已经毫无可信度可言。”
“而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说……因为斯坦,我出现得太迟了。”
弥雅装作没有察觉兰波嗓音的颤抖,淡然继续发问:“还有第三个猜想么?”
兰波踟蹰片刻。他似乎不太想把第三个猜测说出口。深呼吸一次,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结合之前两个猜想,加上威尔逊的表态,还有你之前的一些言行。你……有足够的动机杀死斯坦。”
在弥雅应答之前,他又匆忙地给自己的想法打注脚:“缺失的线索太多,这全都是我牵强附会的联想,但如果刚才所说的猜想是正确的,无论哪个都足以让高层将斯坦之死的真相隐藏起来。”
这番话令兰波喉头干涩。他吞咽了一记,轻声说:“我希望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他朝弥雅看来,眉眼带不自觉的祈求。
与此前不同,兰波的低姿态没有让弥雅慌张。她反而品尝到了一丝扭曲的喜悦。这个男人出色的洞察力令他窥见了超出想象的黑暗。他不敢也不愿相信,希望她能否定他的推论,赐予他所渴求的心安。即便谈不上理解,即便只有短短瞬息,他也降临到了她身处的那一侧世界,向绝望低头屈服,承认有他也无法彻底共情也无法承受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痛苦。
弥雅安静地与兰波对视良久,欣赏着他煎熬闪烁的眼神和数次欲言又止的小动作。而后,她突然展露笑容。
兰波像被强光晃了一下,下意识闭上眼。但他立刻再次看向她,不躲不闪。
弥雅学着在陈旧时代影像里看到的优雅女士,徐徐为他的推论鼓掌喝彩:“兰波教官,如果你转行去当警官或是侦探,肯定前途一片光明。”
兰波瞳仁骤缩。
不可思议地,弥雅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这样就可以了。比起完全由她捏造的版本,当然还是兰波也出力推导的更可信。而这也是她最想要的版本。她像在念诵随手拿起的某本书翻开第一页的第一行文字,毫无犹豫,不带多余的感情:“你猜对了,斯坦彻底毁了我,我恨他,恨到忍不住对他下了杀手。”
兰波脸色苍白,似乎忘了怎么说话。但他的表情和身姿胜过千言万语。
“你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弥雅的嗓音和笑容同样甜美。她第一次在兰波面前无所畏惧,甚至能够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充分地感受他压抑的颤抖。不带任何坏心眼,只是怀着满腔纯然的好奇心,她问道:
“那么,兰波教官,你打算怎么办?要检举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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