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寒风凛冽,朔风侵肌。
呼啸的冷风无孔不入,在灰墙红瓦宫道中四处流窜,宫道旁早已枯败凋零的树堪堪余下几片枯叶,也被凛冽的风猛然吹走,落下时仿佛身姿轻盈的舞姬,慢慢旋转着,最终飘落在地面上。
天越冷,人就越不想动。
整个后宫无论是何处,极少能见着人。便是有人出来,也是步履匆匆,几乎不停下自己的步子。
各处殿宇都燃起了燎炉。
得脸的宫人内侍能在自己屋子中点上火盆,无事的时候围坐在火盆边倒也不会觉着太难受。至于旁的不得脸的,便只能自己硬熬着,至多不过在夜里睡前将门窗都关紧,给自己心中一点安慰罢了。
灵顺殿。
腐朽破败的殿门外,两个内侍坐在长凳上,显得百无聊赖。
他们身上的衣物并不厚,这样滴水成冰的时节倒还穿着夹的,若非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只怕早就冻得手指都动不了了。
正因这样,他二人连话都没怎么说,都各自坐在长凳上,身子往背后的宫墙上靠着。
此时,不远处隐约听得有匆匆脚步声响起,接着不多时便看见一行人来到了跟前。
领头的那人身着桃粉色宫装,妆容齐整秀丽。
看上去娇俏灵秀,一双杏眼顾盼流转,十分醉人。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宫娥有内侍,显然身份不低。
两个内侍尚未回过神来,便见那人已经快几步走到了跟前。
“二位大人,这是我们令仪娘子。”及至跟前,才有一位宫娥从后面走上来,看着两人身后的门道,“这里面有位我们娘子的故人,我们娘子想进去瞧瞧,有劳两位通融通融,行个方便。”
这两个内侍没见过这位令仪,但从对方身上的衣料也隐约瞧得出来,应是得宠的嫔妃。
毕竟这茱萸锦并不常见,一般的低位宫嫔轻易得不到。
他二人原还不知道这令仪来是要做什么,如今听得这么一说,不由地面露难色,忙道:“令仪娘子,这……这不和规矩。”
另一人也接道:“这灵顺殿素来的规矩,不许旁人进去看的。”
乔令仪虽才入宫,但也知道这规矩。
她并未开口,倒是先前说话那小宫娥,又往前走了两步。
“如今天冷,两位大人守在此处只怕也难熬,不若去打点酒吃,也好暖暖身子。”
说着她伸手,将手中早已备好的银钱一下塞进了离她近的那人手中。
这有了银钱自然好办事。
那两个内侍见状互相看了眼,接着一人便道:“既是娘子故人,您去瞧瞧也是无碍的。”
于是便替乔令仪打开了紧闭的门。
只是只有她一人能进去。
那带着她的内侍开了殿门,走过杂草丛生,脏乱灰败的院子,最终停在一个破败腐坏的房门前。
“令仪娘子,这里面便是您要见的人了。”他说着,“小的便不同您一并进去了,免得扰了您叙旧。小的就在不远处等着,时候到了便来叫您。”他说着又接了句,“您可千万记着时候,莫要说太久了。”
乔令仪闻言点点头,便推开门往里面走去。
那内侍见状便识趣地伸手替对方将门合上后,便往后走了几步,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
这房间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物件摆设,不过靠着角落处放了一张破旧木板搭起来的床,不远处一张已经缺边的桌子,和矮了条腿儿的凳子,桌上放着一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茶壶并茶碗两个。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整个房间内多数地方蛛网遍结,唯有那张木板床同桌子处稍好一些,但这桌上积了一些灰尘。
并不大的空间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坏之味,让人极难忍受。
而那角落处的床板上,此时正躺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身上盖了一袭灰暗瞧不出颜色的薄被。
这样的天,这被子自然无法御寒,更不用说那人身下的床还只是一层木板。
乔令仪借着门外透进来昏暗的光,都能看出那人此刻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于是上前几步。
“芸姐姐,你怎的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娇柔可人,给整个腐败的房间带来了点生机。
床上的人先前似乎在休息,忽听得这声音,原本轻颤的身子忽地顿住,接着缓缓转过身来。
“……你。”冷千芸已经很虚弱了,她转过身来后,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当看见不远处锦衣华服的人后,她的眼神微微一变,“你怎么会在这?”
她似乎许久没开口了,这话说出来时,整个声音听上去十分沙哑。
但面容却仍旧动人。
即便她已经在这灵顺殿待了几个月。
可她却完全不似旁人一样迅速枯萎凋零。
她看上去依旧精致,双眉微弯,眼眸似星,颊边凝新荔,唇若桃花色。
除了面色有点过于苍白,甚至这样冷的天,她的唇都没有带上乌青,反而愈发灼灼。
散落在肩上的乌发不见狼狈,反倒替她增添几分颜色。
这样的情景,让原本想看她笑话的乔令仪心中生了不快和妒忌。
果真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旁人冬日冷得浑身发抖,面色乌青,可她这个表姐却如同冬梅一般,天气越冷,便愈发灼艳。
正因如此,族中所有姑娘在冷千芸跟前都被压了一头。
连她也是。
这如何叫人不恨?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
乔令仪眼波一转,唇边带上一抹笑意。
“芸姐姐还不知道吧,我如今已经是陛下的令仪了,比先前你的位份还高了半品。”她说着看着对方,“说起来还是姨夫亲自促成的此事,我将来自然是要好好报答姨夫的。”
她这话说完后,便见得床上的人双目微睁。
“父亲他……”
冷千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人真的就这么狠心。
她被废位时,家中连一句话都没叫人递进来,仿佛她这个女儿不存在一般。
而她亲自写了信去求父亲,对方却连回信都不愿,只叫人带了话,说此后她同冷家再无干系。
她知道父亲从来心狠,当初母亲的事情她就瞧出来了,也知道她出了事后家中想要避嫌。
可她未料到,对方竟能心狠至此。
自己亲生女儿生死尚未有着落,他便巴巴地又送了别的女儿入宫,来替代她。
若是旁人便罢了,偏这乔江雪,同她尚在闺中时便水火不相容。
从来都是仇敌。
这一点,父亲分明是知道的。
可他还是将人送进了宫。
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为了平息陛下的怒火。
冷千芸忽然觉着有些讽刺。
又有些可笑。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父亲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眼神逐渐沉寂下来。
乔令仪原本是想刺激她才告诉她这话的,谁知对方听后不过略略睁了睁眼,接着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面上不带任何神情。
这让乔令仪霎时觉着无趣。
她原是指着对方听了后发疯的。
可现实却让她失望了,她自己在来之前,心中想了许多场景。
可独独没料到会这样。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出在了软棉花上,乔令仪心中又生出点不甘。
她是来看对方笑话的,不是来看对方面色的。
冷千芸这模样,像极了当初还未出阁前在族中的样子。
她们这些个姐妹之中,无论谁同冷千芸说什么,对方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从不会因为任何事上心。
以前冷千芸是嫡支大小姐便罢了,眼下对方不过是个被家族抛弃的弃子,又有何资格在她跟前如此?
乔令仪便又想到一件,因而看着对方道:“芸姐姐可知我从哪里来?”
说着便一笑。
“我才从宫正司过来。那边眼下正在处置一个小宫娥,听得说是前几日那宫娥冲撞了莫婕妤娘娘,才被送至宫正动刑的,如今几日过去,那宫娥整个人都几乎不成人形了,只余一口气在了。”
乔令说了半晌,却也没指明了说是谁,只是语气听上去有些兴味。
而冷千芸越听,心越发紧缩。
见她神情终于有了些波动,双眉也蹙起,乔令仪心中那口气才渐渐顺了起来。
“我出来时特意问了句,那宫娥名叫桑蕊,原先似乎是芸姐姐你身边的人呢?只是如今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了了。”
乔令仪的语气中带着点惋惜之情,可面上却并不是这样。
她是故意将这话说给冷千芸听的。
来这里之前,她都已经打听好了。
这桑蕊是冷千芸先前的大宫女之一。
另一个叫桑竹。
桑竹在当初冷千芸废位的同时就已经被下旨乱棍打死,她身边旁的宫娥内侍全都被发配回六尚局并殿中省,重新伺候别的嫔妃,唯有这桑蕊忠心,虽然离了冷千芸身边,却时时还记着对方,总是偷偷接济。
这不,前几日被莫婕妤随意寻了个由头,将桑蕊带走了。
乔令仪虽不知道为何莫婕妤要专程寻这宫娥的不是,但她却明白,这人对冷千芸来说有多重要。
先前的话不能让对方有所动容,她不信这事对方也一样会无动于衷。
果然,当听得她说完后,原本躺在床板上,全身虚弱无力的冷千芸强撑着身子坐起。
“你说……”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嘶哑,面色却变了,“桑蕊她怎么了?”
这是乔令仪进了这房间到现在来对方表现得最失态的模样了。
这让她心中那口气终于顺了点。
“芸姐姐的那个小宫娥,只怕再过个几日,便没命了。”
冷千芸听后,指尖攥紧了身上那条破旧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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