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淮并未带多少人出来,御前伺候的人都知道,每年这日,陛下都会去安康殿。
身边从不要过多的人跟着。
原本今日一整天没听得陛下提起这事,众人都以为他政务繁忙忘了。
但邹德义不一样,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年,自然有几分了解陛下的脾性。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他知道,这日子对陛下来说又多特殊,一时不提起不代表陛下就忘了,照着往年的习惯,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安康殿瞧瞧的。
因而即便没得到陛下的吩咐,他还是早早就叫了人去将安康殿收拾好,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陛下果真问了这事。
邹德义自己怎么想尚且不说,旁的御前宫人倒是对他佩服之极。
果然是邹大人,心思这样细,难怪这么多年来一直稳坐殿中监的位置。
若非他早早吩咐了,待陛下想起来问安康殿时,他们一干人等都要遭殃。
御前这些人想什么顾承淮并不知道,他坐在小玉辇上,放在膝上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安康殿离紫宸殿并不很远,因而小玉辇走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
此时夜更深了,许多殿宇已经熄了烛火,原本就被黑夜笼罩的宫城愈发沉寂了下来。
小玉辇四周也没多少提着灯的,尤其是近了安康殿后,后边跟着的两个内侍知机地熄了手中的灯火。
来过这安康殿的人都知道,陛下不喜这处太亮,
况这地方,常年除了陛下钦定来收拾洒扫的几个宫人外,旁的人一概不叫靠近此处。
宫里稍有些资历的都知道这地方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在安康门外,抬着小玉辇的宫人顿住步子,接着小心地将小玉辇放了下来。
顾承淮走了下来。
“皎皎呢?”他随口问了句。
身旁跟着的邹德义忙回道:“今天尚兽园来人回话,说天气冷了,皎皎不怎么爱动弹,日日在自己的小窝里待着。臣特意问了,说是一切都好。”
皎皎是一只兔子,因通体洁白,毛发柔顺故而陛下钦赐的这个名字。
尚兽园驯养了许多猛兽凶禽,但唯有这个小兔子能让陛下惦记着。
追根溯源也不是这兔子特殊,而是兔子原本的主人,在陛下心中分量极重,因而陛下爱屋及乌,对这只兔子会上心些。
正因着一点上心,尚兽园的人才丝毫不敢怠慢,日日都要派了人来邹德义这里回话,将皎皎一日的情况都细细说来。
顾承淮闻言略点了下头,也没再问什么,举步就要往安康门内走去。
结果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其实不大,若是平时只怕也不会注意到。
只是眼下原本就已经夜深,宫内大部分殿宇都熄了烛火入眠了,再加上顾承淮出来时就没带多少人,且他在场时,身边的内侍都不敢轻易出声,尤其是今夜,在这地方,都怕扰了陛下,让对方生怒。
因此那原本并不引人关注的动静,在这寂静的深夜竟也变得有些明显起来。
顾承淮原本都要进去了,听得这声音便顿住脚步。
先前那声音已经停下了,没再有动静。
他转过身子,往之前的声音来源处看去。身后的内侍见状,连忙往前几步,走到他前方将那一块地方照亮。
青灰石砖的宫道,四周的落叶都被清扫走了,显得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杂物。
正因如此,才叫人更能发现那安静躺在地上的东西。
距离顾承淮约十余步的地方,有个巴掌大小、圆球状的东西,因离得不是很近,烛火又照得不明显,故而一时间也看不清那是何物。
但可以确定的是,先前声音的源头就是那东西了。
顾承淮看着那东西,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任何兴趣。
但身边跟着的邹德义悄悄抬头看了眼他的神情,接着便主动往那边走去,看上去是要把那东西拿来给陛下瞧瞧。
只是他刚走了几步,便忽地见前方有人影闪动,接着尚未回神时,一道声音响起。
“找到了。”
那是道女声,听上去轻缓清丽,在沉寂的黑夜显得十分清楚。
然后邹德义就看见从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没看见这边的人,只是一心往那地上的东西走去。
当对方将那东西捡起后,似乎才回过神,反应过来不远处似乎有人。
“……”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小声地惊呼了一句,接着便下意识往后退去,似乎又想回到黑暗中。
顾承淮虽离得有些距离,但这边的动静他还是看得清的,因而见了对方的动作后,他双目微眯,接着沉声道:“你们去。”
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几个内侍霎时知机地往前疾步走去,很快便到了那人身边。
顾承淮站在原处,指尖微微婆娑着,不一会儿先前想要离开的人便被带至他跟前。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碰见御驾,且还没跑掉,因此被带了来后便直接俯身稽首下拜,不敢抬头。
“妾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此处的烛火比方才那处要明亮得多,因而能清楚看见那人的模样。
旁人怎么样暂且不说,顾承淮听得这声音稍稍低头。
眼下正值冬日,朔风侵肌,便是一般的宫人内侍穿得都十分能御寒,以保证自己的身体是灵活的,好伺候贵人们。
可眼前这女子却不同。
这样冷的天,她身上却只穿了件桃粉色绣白梅窄袖上襦,身下是同样桃粉色晕色百迭裙。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三千青丝一半挽起一半散在身后,因着此时她正稽首行礼,故而身上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有些散落在了青灰石砖上,倒衬得她的乌发如绸缎般的光泽。
她抵在额前交叠的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瞧,似乎就是先前引得顾承淮驻足的那物。
此时,一阵凛冽的冷风刮过,叫此处的一行人不禁一抖。
而那跪拜在地上的女子显然也受了这冷风的影响,可她却只是轻颤了一下,也没再有别的动作。
“抬起头来。”顾承淮的声音沉冷,没有一丝情绪显露。
那人低低应了声,接着缓缓从地上直起身子。
一旁的邹德义见状连忙往身后提着灯的内侍那看了眼,对方霎时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灯烛往前递了递,以便陛下瞧得更清楚。
那女子虽抬起了头,可眼帘却微垂着,并不敢直视圣颜。
顾承淮的眼神落在对方的面上。
暖黄色的烛光下,女子的面容清晰可见。
她的长发是随意挽起的,因而眼下有几缕顺着颊边垂落在肩头,肤色莹白似初雪,双眉微弯如柳叶,颊边凝新荔,唇若桃花色。
眼下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她的面色却丝毫不似旁人那样被冻得青白,反而愈发显得娇艳,尤其是她一身桃粉色,再算上桃色的双唇,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盛放的寒梅。
天气越冷,寒梅越是盛开。
见了她的模样,顾承淮还未开口,身边的邹德义便发出一句轻微且短促的惊呼。
“你认识?”顾承淮的眼神没从那人身上移走,但这话显然是在问邹德义。
邹德义忙躬身。
“回陛下,这是先前的冷小仪。”他说着,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又续了句,“先前周贞媛的事之后,她便被废位,没入灵顺殿了。”
他说的灵顺殿就是所谓的冷宫。
那地方原本不是这样荒芜的,因着一些事情,殿内渐渐没人住了,也极少有人往那处去,时间长了便成了如今这样,再加上大衍这么多代皇帝的后妃犯了错多数都往这处送,因而这地方才得了冷宫这么个诨号。
邹德义是知道陛下的,若是只说这人是冷小仪,陛下定然不记得,可若是提起先前周贞媛的事,陛下亲自下旨处理的人,至少还会有些印象。
事实上他料得不错。
顾承淮初听得冷小仪三个字时,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邹德义说起周贞媛的事时,他才稍稍想起一点。
当初这事他根本就没管过,直接交由淑妃同宫正司去查,最后结果出来,他也没过多去问,而是直接下旨将人废位,没入冷宫。
他登基十年,后宫宫嫔虽不似先帝那样多,可细数起来,三年一大选,再算上旁的日子外族为了表现两国交好送来的联姻嫔妃,抑或是别的,他也没注意。
后宫的女人渐渐多起来,顾承淮却并不会分多余的精力去记,因而眼前这曾经的冷小仪,他也是到了今日才见着。
顾承淮垂眸,视线顺着对方的面容渐渐挪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上。
“手里拿的什么?”
丝毫没问及对方为何眼下不在冷宫,而在这里出现。
“回陛下。”顾承淮听得对方的声音响起,轻缓柔和,却不似旁的嫔妃那样刻意塑造的矫揉之感,“此物名叫班叔球,是适合孩童的益智玩物。”
“呈上来朕瞧瞧。”
顾承淮这话说完,一旁的邹德义便下意识想要上前,从那人手中将东西拿走,可刚挪动一步,便感觉到陛下沉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邹德义霎时间便明白过来,忙顿住步子,不再有动作。
而跪在地上的人见状,便知晓陛下的意思,低低应了一声。
接着便就着眼下的姿势,慢慢膝行向前,往那边挪去。
她在地上跪了这么久,陛下却一直未叫她起身,因而眼下也只能这样往前。
幸而她原本离对方就没多远,因此不过片刻,她整个人就已经到了对方跟前。
“陛下。”
双手将班叔球抬起,她的双眸却始终微垂着。
她的十指纤细幼嫩,指尖葱白,在暖黄的烛火印照下,木制的班叔球更衬得她掌心如凝脂。
顾承淮看着对方掌心良久,接着抬手,从对方手中将班叔球拿走。
他并不似对方那样小心翼翼,因而拿的时候修长的指尖忽地从对方掌心中轻轻划过。
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对方则羽睫轻颤,接着有些慌乱地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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