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司来人时,冷千芸正在房内等着。
这回她仍旧一夜未眠。
熬了一夜,及至天际泛白,方等到了宫正司的人将桑蕊送来。
宫正司的人素来行事冷面无情,上至宫正,下至女史,见了任何一位贵人都不卑不亢,不似旁人那般会见机行事。
因而这回将桑蕊送来的那两个女史,见了冷千芸后,既没有因着是陛下亲自下旨而高看她一眼,也没有因着对方身在灵顺殿瞧不上,只是照着规矩,将人送到后便直接离去,多的话一句也不说。
冷千芸倒也没在意,她将两人送至门口,见二人的背影从殿门处消失后,方转身回了房内,还将房门关上。
然后往床板上躺着的桑蕊走去。
桑蕊是被半拖着回来的。
宫正司查案多数是要动刑的,因而里面的宫人也经过专门的训练,力气自然不会小。
旁的不说,这两个女史将个奄奄一息的人带回来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用什么法子就是她们决定的了。
陛下只下旨赦免了桑蕊,却没说其它,宫正司的人自然以最简单的方式去做。
因此原本就已经受尽折磨的桑蕊又经过这一路的拖行,到灵顺殿时就已没了意识,整个人昏死过去。
冷千芸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当看见昏迷的桑蕊时,她费了极大气力才将所有的情绪压了下来,忍着第一时间去看桑蕊的情况,直到房内只剩下了她和昏过去的人,她才匆匆走过去。
这房内只有这么一张破木板床,给了桑蕊,她便没地方睡。
可冷千芸一点也不在乎。
她只是站在床边,看着蓬头垢面,唇角渗血的桑蕊,垂在身侧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中。
好半晌,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掀起对方身上的衣衫。
冷千芸目的很明确。
她直接从血迹最多的地方下手。
于是她看见了对方腰间模糊的血肉,和浑身的伤痕。
那些伤疤纵横交错,有些稍稍结痂,有些却仍在渗血,一条一条斑驳交叠,看上去狰狞吓人。
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
桑蕊的腰间,有一大片的肉已经没了,仿佛是被切掉,可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被烧红的烙铁活活烧掉的,周遭的皮肉已经完全烧坏,纠结在一起,中间的肉也腐烂发黑,白脓同血水夹杂,一点点渗出来。
这似乎是个新伤。
因为完全没有一点结痂的痕迹,渗出的血水还带着鲜红。
冷千芸的手还想往上。
她想看看桑蕊究竟伤成什么样。
她知道眼下对方应当疼极,因此动作也十分轻,可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问题。
冷千芸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哪里,接着便听见昏迷中的桑蕊无意识地痛呼了一声,她连忙停下动作。
往方才那处看去。
然后双眸猛地睁大。
原来刚才是她上襦的袖子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指尖。
桑蕊刚被送回来的时候,冷千芸因着想赶紧把宫正司的人打发走,便没细瞧,再加上对方的指尖一直紧紧攥着,她也就没注意。
直到方才对方似乎不像仍在宫正司时时刻受刑,便在昏睡的时候稍稍放松了些,这才缓缓松开了掌心,也才让冷千芸看见了她的情况。
对方的手放在身侧,手背朝上,原本干净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纵横的伤痕,手指也极为红肿。
但这都不是让冷千芸惊愕的原因。
因为对比起桑蕊的指尖,这些都不这么可怕了。
没出事之前,冷千芸虽不得宠,但好歹是正七品的小仪,而身为她的大宫女,桑蕊和桑竹的身份自然比旁的宫娥要贵重许多,平日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近身伺候她的事,粗活自然有旁人做。
尤其是桑蕊,因为指尖幼嫩触感如凝脂,故而伺候冷千芸匀面沐浴的事都是她来做的。
冷千芸喜欢她的手,所以时常嘱咐她好生保养,桑蕊自然也不会违命。
可眼下,对方的肌肤变得伤痕累累,粗糙不堪,原本葱白的指尖也彻底面目全非。
贝母般的指甲被根根拔走,露出模糊的血肉,比起桑蕊腰间的伤,这看上去更加瘆人一些。
冷千芸虽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被拔去的指甲,可肉眼看去,有些地方的肉已经结痂,有些地方却还在渗血,尤其是左手食指,皮肉向外翻着,甚至能看见里面森森白骨。
都说十指连心,若不是疼到极致,怕再受到任何痛楚,桑蕊也不会将已经血肉模糊的指尖紧紧攥起。
对方眼下已经意识不清,原本清秀的面容上血水与汗水夹杂,冷千芸在桑蕊身边站了半晌,眼神明明灭灭。
最终,她打消了再看对方身上其它地方的念头。
因为甚至都不用再看,她就知道对方如今是怎样的情况。
她冷千芸知道宫正司是怎样的地方,但当亲眼看见自己大宫女被折磨成这样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因为自己之前的不作为,所以无论是她,还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得安宁。
桑蕊不过是替她受过。
在这后宫中,本就没有退路和平静可言,要么往上爬,要么等着跌落深渊。
她在被父亲逼着入宫的那一日,就已经无路可选。
前十年的安稳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没被人盯上罢了。
恩宠和位份,她两样都没有,所以莫婕妤动她时甚至不用过多考虑。
以前的冷千芸不明白这道理,现在她知道了。
这深宫之中,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唯有圣宠,是最真实的。
“桑蕊……”她缓缓蹲下身子,看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最终从自己衣襟内拿出一样东西。
“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
桑蕊原本以为自己这回定然会没命了,就同先前的桑竹一般。
别人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的。
她被送去宫正司并不是莫婕妤所说冲撞,而是要做给自家娘子看。
杀鸡儆猴。
她就是那只鸡。
对桑蕊来说,这是天降横祸,可她没有丝毫怨言。
在宫正司无论受怎样的折磨,她始终不后悔。
她只是担心,怕自己走了后,自家娘子在灵顺殿不好过。原本对方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歹人诬陷,没入灵顺殿了。
疼得昏过去的时候,桑蕊以为自己已经熬不过这回了。
就算熬过去了,也还会有更严酷的刑罚。
宫正司的人动手时从不留情,更不用说当初她被送进去时,莫婕妤就特意叫人交代了。
因此有时候桑蕊真恨不得自己下一刻便死去。
可这回,她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宫正司昏暗血腥的刑室内,而是一个相对整洁的地方。
虽然房内没什么摆设,一切都显得破旧,但比宫正司那边却好了不少。
而她自己也躺在了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上,身上有伤口的地方都被包扎起来。
尤其是腰间和十指。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发现没有先前那样疼了。
似乎都上了药。
一时间,桑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如果不是全身伤口在隐隐泛疼的话。
她虽然从未伺候过莫婕妤,但也听旁的宫娥说起过。
莫婕妤虽平日里待下人没那样严苛,可若是谁犯了事,撞到她手中,从来都是没情分可说的,便是不去宫正司,最少也是一顿板子。
对方既然要用她来让娘子闭嘴,便不会轻易饶了她,更不会叫人来替她治伤。
但自己现在又似乎已经离开了宫正司。
桑蕊想了半晌,也没想到原因。
只因在这宫内,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亲近的人了。
唯一的一个,自己也被困在灵顺殿中。
不说如今已经这样了,便是以前,未出事时,一般人也不敢轻易让宫正司放人。毕竟莫婕妤这样的高位嫔妃,谁也不想得罪。
桑蕊带着这样的疑惑自己思量了许久,直到紧闭的房门被推开,看到自家娘子之后,她才知道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着之后的两三日,她都陷入了无限自责之中。
“娘子,您真不该为了奴婢……”看着眼前端着药的人,桑蕊再次开口,“奴婢这条命没了就没了,实在不值得您用夫人留给您的……”
“说什么傻话。”冷千芸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你对我来说最重要。”
原来前几日,她想救桑蕊,但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身上唯一余下的,当初母亲逝世前留给她的璎珞交给了灵顺殿外那两个内侍。
然后换来了一些伤药和纱布。
当时的冷千芸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让桑蕊撑过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璎珞送了出去。
因为即便是没希望,她也要试试。
现在对她来说,桑蕊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况且……
冷千芸将手中的汤药仔细吹了吹,接着递给对方。
“我那不是给他们,只是暂时放在那里罢了。”
桑蕊这时正沉浸在自责之中,听得这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因问道:“娘子,奴婢不明白。”
冷千芸笑了笑。
“不用明白,先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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