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本打算和裴渡在芜城里漫无目的闲逛一阵子, 没过多久,居然碰巧遇上莫霄阳和付南星。
“谢姑娘、裴公子”
莫霄阳一开口便停不下来,喜出望外地凑上前“好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也是特意来看江屠巡街的吗听说鬼门明天就开了, 二位打算在芜城待多久”
“鬼门明日开启”
谢镜辞心下一喜“当真”
付南星对谢镜辞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 经过上回在幻境里的相处, 自他亲眼目睹这姑娘不要命的疯样,态度总算缓和许多。
但出于习惯, 他还是懒洋洋呛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谢镜辞还没开口, 就听莫霄阳一本正经地接话“她钱多那叫什么灵石的东西,谢姑娘有好大一堆,倘若骗了她,我们就能瓜分这笔钱财,可赚啦。”
他说着挠挠头“但我们好像去不了外界哦。”
好友当场拆台, 付南星要被他气死。
与这位气到跳脚的兄弟相反,谢镜辞心情很不错。
对于她而言, 鬼门自然是越早开启越好, 毕竟打从一开始,她想做的就只有尽快把裴渡打包带回家慢慢治疗。要不是刚好撞上两界裂缝,谢镜辞已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吃糕点了。
一想起家中的各色点心,再看看自己如今身无分文的模样, 谢镜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也是来围观江屠的。”
莫霄阳又道“听说五十年前,我师父的实力勉强能与他一战,只可惜当初师父旧伤未愈、卧床多年,没能跟他斗上一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以他如今的模样,应该能打遍芜城无敌手了。”
那人的确很强。
他骑着马过长街时, 应该有意释放了威压与灵力,谢镜辞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之大,溢满戾气与杀伐,霸道至极。
她心生好奇,接话问道“周慎师父与他相比,现如今莫非差上许多”
“应该打不赢吧”
莫霄阳挠头“听说他是个修炼狂,成天用灵丹妙药把自己泡着,日子比人间的皇帝还奢侈潇洒。至于我师父谢姑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跟他这么些年,好像还真没见他认真练过。”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不过师父天赋过人,倘若好好修炼,必然不会落于下风。他只是太――太随性罢了”
自从付潮生失踪,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馆经营,成了个爱钻钱眼的商人。
这样的言论,谢镜辞曾经听说过。
“话说回来,”付南星眯着眼将她扫视一通,“听说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时候,把金枭的脑袋摁在池塘踩来踩去,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莫霄阳又用小狗狗一样灼灼有神的目光看着她,眼见谢镜辞点头,瞬间两眼发亮,扭头对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说一定是她吧”
他说话像在咕呖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转头,很是兴奋地继续说“谢姑娘好样的金枭那小子和他爹一样,明明修为低微,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胡作非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顿,都被师父给拦下。不愧是你,太解气了”
以金家在芜城里的势力,倘若这小子当真揍了他家的宝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阳也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一颗善心,就是太莽。
“金家尽是狗仗人势。”
付南星也看不惯这家做派,闻言冷哼“我这次回芜城,头一个目标就定在他们家。好家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满屋子全是金银珠宝――后来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
“两位应该能看出来,鬼域中仗势欺人、霸凌弱小的情况并不少。”
莫霄阳担心他们听不懂,特意解释“小星星自幼离开芜城,在外独自打拼多年,是远近闻名劫富济贫的侠盗。近日鬼门将开,他才特意回到家乡。”
以这位朋友的作风来看,似乎无论如何都与“侠”这个字沾不上边啊。
谢镜辞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刚偷完金府回来难怪装了满满一麻袋的魔晶和宝贝。”
付南星开始炸毛“看、看什么看我办事一向特别靠谱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会那么倒霉”
谢镜辞睁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里穿夜行衣,麻袋还破了”
“换衣服不要钱啊还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针线缝补过”
饶是谢镜辞也被猛地一噎,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望他一眼。
买不起新衣服,连麻袋破洞都要自己来缝
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穷和抠可以。
好好一个贼被当成这样,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这不是侠盗而是抠界掌门人,简称抠门啊。
“你这什么眼神”
付南星被她的眼神盯得耳根一热,又开始跳脚“我穷是有道理的。看见金家那小儿子没我这是为了不让小孩继承百万家产,承受与小小年纪不相符的诟病和另眼相看,凭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说,谢镜辞差点给他鼓掌。
“我有个问题。”
等这段你来我往的斗嘴平息,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毫无征兆地,谢镜辞耳边响起一道清冷男音。
居然是裴渡。
他身体孱弱,嗓音并不高昂嘹亮,然而一开口,便如山间清风倏然而至,将所有杂音往下压。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枭同他父亲一样修为微弱,既然鬼域以实力为尊,金家为何会在芜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从另外一座城搬来的。”
莫霄阳耐心解释“听说金家家主金武真与江屠是故交,因为付――因为城中混乱,必须有人前来镇压,江屠也算是疾病乱投医,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点脱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应及时,很快便把话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余光瞟向身侧的付南星。
这位旧友平日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唯有对一件事十分忌惮――他那位失踪的父亲,付潮生。
付潮生离开鬼域的时候,付南星不过三岁左右,后来前者杳无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抚养,住在武馆与学徒们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厌恶付潮生,并非毫无缘由。
不但抛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一样兀自逃跑,让付南星几乎成了个无处可去的孤儿,而且正是因为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父亲,付南星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汹涌的恶意。
他被称作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愿意给予他的,都只有厌恶到极点的白眼与排斥。
莫霄阳觉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有罪的也只有他,作为年纪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应该背负任何罪责。
于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纪比付南星小很多,后者对他总是百般嫌弃,却也会把珍藏许久的宝贝塞进莫霄阳手心。
再后来,人们的恶意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付南星虽然用了“外出历练”作为借口,但莫霄阳明白,他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座城中。
“说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游历的时候,曾去过他们曾经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转“怎么说呢,我问了不少人,都说那里从没有过什么金家――至少在有点名气的大家族里,并未出现这个姓氏。”
“看金家那暴发户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穷人发家呢。”
莫霄阳说着一顿,略微扬起眉“你别忘了,江屠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爬的,说不准金武真就曾帮扶过他,如今功成名就,特来报恩――按照那老头的年纪来看,也不是不可能。”
谢镜辞只见过金家张扬跋扈的小少爷,从不知晓金武真本人模样,闻声抬了眼“老头”
“就,修为很低,没办法驻颜。金武真来到芜城的时候,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岁,如今大鱼大肉天灵地宝给他供着,总算有了点修为,但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小老头样。”
莫霄阳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加之很不喜欢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实诚地把脸皱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弯着腰,满脸皱纹胡子,面相贼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坏人。”
这么大的年纪,还用“好人”和“坏人”这种形容词的,也算是种珍稀动物了。
谢镜辞想到什么,眸光一动,瞥见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将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不说金家了,听得人头疼。”
莫霄阳嘴角一勾“今日师父设了宴席,让我问问二位可否赏脸,去武馆坐上一坐。”
周慎在武馆里设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绝,留下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一同前往武馆。
自从付潮生失踪,在芜城所有住民里,周慎便成了顶尖战力。鬼域以武为尊,不少人将他看作可靠的首领,纷纷前来赴宴。
武馆宽敞广阔,参加宴席的百姓虽多,却并不显得过于拥挤,莫霄阳本应该坐在同门师兄弟的那一桌,担心谢镜辞二人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边。
“我有一个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边,谢镜辞终于能说出心底的猜测“既然金府来历不明,我们能不能假设,金武真曾与江屠交好这件事,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话”
她说话时用了传音入密,莫霄阳听罢一怔,很快做了回应“你是不是觉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当年出卖付潮生和所有义士的叛徒”
谢镜辞点头。
“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难被实现。”
他少有地敛了笑,轻扣桌面“金武真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芜城里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几乎没有,仅凭这一点,就能把设想全盘推翻。”
谢镜辞苦恼地挠头。
“唉。”
莫霄阳叹了口气,像是没什么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么厉害,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有人打败他吗哇,修士的命这么长,他不会还要统治个千年万年,直到飞升的那一天吧”
他说罢喝了口水,换成传音入密,对谢镜辞与裴渡悄悄道“不瞒你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败他。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啊,我在修炼进步,他也在一路飞涨,速度还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这不是叶公好龙吗”
裴渡迟疑片刻“那叫痴人说梦。”
“别灰心啊,我看江屠传,他不也是从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打败上一任城主的”
谢镜辞认真安慰“论天赋,你不比他差。”
莫霄阳一愣。
本来还是有些沉重的氛围,提到这本江屠传,他却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你也看了江屠传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谢镜辞看他眼底坏笑,当即明白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买下这本书的时候,书店老板听说小姑娘来自外界,特意嘱托待会儿翻开书页,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千万不要太过惊诧。
谢镜辞当然没听懂,懵懵应了声“什么”,老板摸摸后脑勺,低声告诉她“这个吧,咱们芜城不是曾经发生过那档子事儿吗江城主发了话,说话本子里不能出现太过血腥暴力的内容,以免让孩子们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镜辞茫然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里面吧,凡是和杀血死亲床上有关的字眼,全都变成了口口。”
老板面色为难“你从外边来,可能有点没办法适应总之,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谢镜辞本来觉得吧,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变成口口这种情况,在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某个文学网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直到她打开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板不让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这本江屠传。
开篇第一句话这是关于一个枭雄逐渐成长,大口四方的故事。
谢镜辞很没道德地当场笑出声。
再往下看,某炮灰仓皇逃窜,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杀]。
江屠拿走富人钱包,在街头拼命狂奔,旁白说的是“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迫于生计压力,只能沦落到口遍富家子弟为生。”
真是好无奈,好迫于生计压力,叫人心疼得两眼发酸。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偷]。
江屠与妃子第一次相见,轻轻抚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怜惜疼爱霸道跟ed灯一样乱闪时,妃子嘴里说的是“别说话,口我。”
这次应该是[吻]。
“怎么样,你看完那本书,有没有觉得――”
莫霄阳乐不可支,撑着桌面问她。
两人眼神一个交汇,异口同声“江屠真是深渊巨口啊。”
这叫什么,天理昭昭,善恶有报。
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没想到一本江屠传横空出世,报应来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内,江屠自食恶果,彻底沦为芜城笑柄,获赠称号[深渊巨口王]。
偏偏这人远在更加繁华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为这本书里的各种夸赞高兴到旋转飞天,对区区芜城里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发售量。
就很舒服,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们在讨论江屠传啊”
温妙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武馆,也不多做客套,顺势坐在谢镜辞身旁“江屠可是差点将它列为传世之宝,也不知道见到芜城里的版本,会是个什么反应。”
莫霄阳还是有点怵她,被这女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师父跟他说过,见到年纪比他大的女人,不管两人之间相差多少岁,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婶”或“奶奶”,倘若蹦出一声“老祖宗”,那更是会被杀头的罪过。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将师父的话好好记在心里,这会儿嘴皮子飞快一溜“好久不见啊,温大姐”
温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
莫霄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只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让他有点想哭。
谢镜辞也没说话,缓缓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这称呼她还真有点熟悉。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学宫,后来刀法剑术分了家,加之她家远在云京,谢镜辞便换了一处地方练刀。
也因此,即便后来定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没有过任何交流。
当年他们两人都还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谢镜辞在年末大比中与他撞上,虽然最后赢了下来,但总归对这小子存了点欣赏,听说裴渡过得不怎么好,为了给他挣足面子,特意趾高气昂去了他的剑堂,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小弟。
裴渡那时就已经是只呆头鹅,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当着剑堂所有学徒的面,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缓声叫她“谢大”
他那时紧张得浑身僵硬,本来想按照江湖路数,叫她一声“大哥”,但意识到这是个姑娘,便在中途换了个字。
于是哄堂大笑。
众所周知,“大姐”无异于“大娘”的一种雅称。
谢镜辞年纪轻轻,头一回被人叫做“大姐”,气得当场跳起三尺之高,听朋友描述,“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在油锅里挣扎蹉跎的炸汤圆”。
她那时觉得裴渡有心捉弄,实则是在恶意拒绝,再也没特意去找过他,可是现如今一想,或许裴小少爷是当真没意识到不对劲。
那裴渡岂不是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成了她的小弟
谢镜辞轻轻一咳,往他碗里夹了个水晶肉丸。
周馆主今日的兴致格外好,却拒绝了所有品酒的邀约。据他所说,今夜江城主设了宴席,邀请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响起满堂祝贺。
谢镜辞在一片嘈杂里悄悄传音“温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结界隔开,搜魂术启动的时候,会将它也算在鬼域里吗”
“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温妙柔斜来视线,摇头轻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而且我在这些年间,三番四次前去探寻,从未发现他的身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谢镜辞有些颓,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五十年,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已经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哈哈,可笑”
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你说谁是叛徒”
“哎哟,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
那人哈哈大笑“温妙柔,你寻遍芜城埋骨地,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他分明就是离开了鬼域,只可怜我们家人的仇,永远不能报了”
温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话音未落,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据鬼域生死斗描述,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后者是传统瘦高的剑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
周慎神情淡淡,并未表明立场“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温妙柔气急“我没喝酒”
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看,还是咱们周馆主好,可见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一看就鬼鬼祟――”
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
他被泼了满脸酒。
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
“你喝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刚要继续说话,就被温妙柔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温妙柔走在前面,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等出了武馆,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抱歉,让你见笑了。”
温妙柔深深吸气“那人说的话你要习惯。”
在芜城里,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更难听的话,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等明日――”
她说着一顿,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仿佛过了今夜,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
因此她言简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用了不大确定、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虽然几率不大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不知为何,对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竟然摇了头“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没有太多几率,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无数次地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渐丧失了耐心。
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温妙柔并不信她。
老实说,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
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对不对”
温妙柔身形一顿。
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中了。
当时看江屠传,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他自负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他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迹斑斑,为芜城众人所厌弃,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身份败露,他还必须时刻小心,掩埋好关于五十年前的那场真相――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业业。
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实现对整座城市的报复。
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江屠乐在其中。
确定了这一点后,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往下。
莫霄阳曾坦言,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矮小肥胖的老头。
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谢镜辞咬牙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握紧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动,正欲轻步前行,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芜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她没做多想,顺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谢镜辞当真沿着那方向去了。
胡闹。
莫非她之前连方向都没确定么
温妙柔眼底暗色翻涌,迟疑须臾,终是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与芜城城中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温妙柔在远处停下,嗓音涩然“我不是说过吗我曾无数次前往那里,从来都――”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墙边的谢镜辞并未做出回应,而是默然俯身,用指节敲敲墙壁。
温妙柔觉得她疯了。
那座墙绝不可能被摧毁。
她并非没有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可一旦墙体结界被破,肆无忌惮的魔气便会瞬间涌进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定然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眶兀地发热。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另一边,谢镜辞敲击墙体的动作骤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顾忌,要么认为他在外界,要么觉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谢镜辞,知晓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么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处。
鬼哭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落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五十年里的蹉跎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丫头别哭,以后我罩着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那时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其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阴谋。
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告知幕后黑手,那日的江屠并不在揽月阁中,稍稍让侍卫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让付潮生来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在决战之际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只觉心绪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男人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五十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怀着不同信念的人们,将在片刻之后以同样的目的,出现在同一处舞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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