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镜辞第二日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沉,乍一睁眼,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 抱着被子舒舒服服滚了三个来回, 才突然心思一闪, 想起昨日种种。
这里是裴渡的卧房。
昨天夜里
谢镜辞身形僵住, 把裹在被子里的脸呆呆往外边探出一些。
这会儿虽是正午,冬日的阳光却称不上炽热刺眼, 从窗外懒洋洋洒下来, 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雾。
在雾团中央,床边的书桌旁,坐着个身形笔直的少年人。
裴渡并未如往常那样外出练剑,而是坐在木椅上,拿了书册来读, 许是听见她滚来滚去的声音,朝这边略微侧过视线。
四目相对。
又很快不约而同地双双移开。
该死。
谢镜辞胡乱摸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耳朵莫名发热。
被裴渡看到她披头散发, 还浑身裹着被子、像大虫子那样滚来滚去了。
所以他干嘛要刚好在这种时候转过来
她没说话,默默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可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不记得当然不记得她绝对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还悄悄握她的手
谢镜辞赶紧摇头,摇完又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 于是眉头一皱,佯装成刚醒酒时睡眼惺忪的模样“昨天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放河灯,然后”
她说着一顿,很是惊惶地睁大眼睛“等等你怎么会在我的房――这是什么地方”
因为映着日光, 裴渡脸上陡然涌起的薄红显得无处可藏。
“这是我卧房。我们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情,显然有些无措“谢小姐做了噩梦, 不敢独自入眠,便在此处歇下。”
说到这里,裴渡加重语气“我一直在书桌旁真的。”
那声“真的”说得绵软无力,像是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谢镜辞顺着光看去,能瞥见他攥紧袖口的手指。
对了。这人好像,有点喜欢她。
谢镜辞说不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只觉得哪怕仅仅同他共处一室,浑身都能生出若有若无的热。
她不懂裴渡为何要把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会对自己上心的缘由。
他们之间的接触寥寥无几,除了学宫里的比试,就只有几次秘境探险时的短暂会面。
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难道仅凭几次你来我往的打斗,就能对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还不如和他的湛渊剑成婚。
想不明白。
不过――
之前在由梦魇编织的梦境里,裴渡一眼便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莫非他们儿时曾经见过
谢镜辞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背后发凉。
听说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养之前,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根据众多话本子的经典套路,这种从小孤苦无依的小孩总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靥如花,要么替他疗伤,要么给他一些点心充饥,要么在他被嘲笑欺凌时出手相助,只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难忘的光。
好浪漫,好温柔。
可谢镜辞她是那样的人吗。
小世界里的诸多历练,教给了她一个道理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身为整个云京有名的战斗狂,谢镜辞虽然也有过路见不平的时候,但往往由于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场架打完,无论是被救的可怜人,还是施加暴行的恶棍,都能被吓到动弹不得。
至于赠送点心、耐心疗伤这种事情
啊,好累,好费事。
要是给每个遇见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伤口,那她就不应该叫谢镜辞,而叫谢谢女菩萨。
谢镜辞自认没那么善良,更别提她中二爆棚脾气爆炸、一整个“上天入地我最无敌”的小时候,可无论原因如何,裴渡待她,总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谢镜辞不知道。
按理来说,她对裴渡所知甚少,不应当对他生出多么旖旎的心思,可无论是当年答应婚约,还是毫不犹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细细思索
似乎总藏着几分猫腻。
裴渡见她愣着没说话,以为酒劲未散,低声道“谢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汤”
醒酒汤,一种以毒攻毒、用苦味强行拉回理智的凶器。
谢镜辞立马摇头“我们当真没做什么”
他应得毫不犹豫,眼底是隐隐的、庆幸一般的笑“嗯。谢小姐昨夜里,可还做了噩梦”
“不记得了。”
谢镜辞想起他那声呢喃似的低语,又觉心头一动,嗓音被闷在被褥里头“谢谢你。”
谢府之内还有其他人,要是有谁心血来潮,突然上门拜访裴渡,见她躺在床上,恐怕两人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谢镜辞给自己匆匆用了个除尘诀,比起道别离开,更像是心怀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转身离开,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吱呀声响如同暧昧不明的笑。
没有她的身影,卧房便陡然安静下来。
裴渡没有动作,仍保持着笔直坐在书桌前的姿势,隔了好一会儿,才长睫微垂,自唇边勾出浅浅的笑。
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惊讶于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满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这里,手里虽然捧了书册,脑子里想的,却满满尽是谢小姐醒来后的反应。
醉酒后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后的刻意疏离,甚至于被他占了便宜、留在这间房屋后的羞恼愤怒。
万幸她什么都不记得,省去了他胡编乱造的麻烦。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昼之下,宛如笔挺瘦削的长剑,自带凛然风骨,眉目如画,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铺。
谢镜辞临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床上,他掀开厚厚的玉蚕被,嗅到似有若无的清香。
床单上残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皱,让他想起谢小姐抱着被子翻滚的模样,如同中了焚心的蛊毒,少年无言伸手,触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余温,很淡,却烫得他指尖微颤。
修长白皙的右手缓缓向上,抚过丝丝褶皱,来到略有凹陷的枕头。
裴渡一面触碰,一面唾弃自己的无耻,倏而瞳色渐浓,溢出自嘲般的浅笑。
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疯了。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缓缓躬身。
无比卑劣地,他将脸埋进枕头。
归元仙府开启之日很快来临。
从千灯会以后,系统没再发出什么任务,裴渡同样拘谨守礼,未曾与她有过亲昵接触。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镜辞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级。
她识海受损,听蔺缺所言,是被破坏了一小片,导致修为退化几个小阶。
归元仙府中的秘宝虽被瓜分殆尽,但听闻仙府之主精通奇门诡术,于秘境内设下不少阵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难缠。
因为实力不济而死在阵法里,听上去着实算不上多么光荣的事迹。
玄武境里幻境众多,主要用于磨练神识与身法,恰好与她神识受损的情况极为相贴。
谢镜辞堪比二十一世纪网瘾少年,幻境一开,谁都不爱,眼里只剩下心爱的鬼哭刀,面对浩浩荡荡袭来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乱杀。
连莫霄阳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为,像我那样的修炼方式就已经够可以了。”
御剑前往归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摇头啧啧“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谢小姐真乃我辈楷模,砍魔兽跟切菜似的,吃饭睡觉全忘了。”
玄武境里的幻境多种多样,有面对魔物狂潮的抗压战,也有和大能单打独斗的高端局。
谢镜辞自然也有吃亏的时候,等后来的对手越来越强、难度越来越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突袭,她压根无处可躲。
可她像是丝毫不怕疼,即便被伤得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居然还能不松开握刀的手,冲上前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用谢镜辞本人的话来说,是“连幻境都挺不过去,以后真正遇上了该怎么办――而且你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极限反杀的感觉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们快看”
身为体修,孟小汀没有剑或刀用来支撑飞行,也不可能凭空飞来飞去,这会儿站在谢镜辞身后,声音被狂风打散“归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灵气汇集,自然会吸引来一众渴望进阶的修士。
归元仙府位于驳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将开启,飞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层浪花,隐有光华四溅,晕开月色一般空蒙的灵气。
谢镜辞目光淡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认出其中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云京城里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门子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龙逍,还有裴家的裴明川与裴钰。
两个手下败将。
她不露声色,视线悠然一晃,落在裴钰腰间。
自裴渡身受重创、跌落悬崖,手中湛渊剑因他筋骨尽断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钰拾起,试图驯化为自己的所有物。
长剑尚未出鞘,就已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剑意。可惜他的驯化似乎并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渐靠近的气息,湛渊猛然一震,发出低弱嗡鸣。
由剑冢带出的认了主的剑,可不会轻而易举跟着小偷。
谢镜辞眼底生出一抹笑。
她上回在玄武境里遇见裴钰,由于一切皆乃幻象,湛渊只不过是由神识化出的模板,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而才能为他所驱使。
至于现在,恐怕连拔剑出鞘都难,之所以放在身上,顶多为了彰显神器的威风。
之前在幻境里奈何不了这人的真身,如今实打实遇上了
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得想个法子把剑夺回来。
就算想不出法子直接硬抢,那也是物归原主,裴钰想哭,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感受到湛渊的震动,裴钰心有所感,目光阴沉地抬头,甫一抬眼,就对上谢镜辞满含挑衅的视线。
这臭女人――
“你们来了。”
龙逍一眼就瞥见四人身影,站在人群里挥挥右手,咧嘴微笑。
莫霄阳看着环绕在他身侧的诸多少年修士,目瞪口呆“龙道友居然这么受欢迎”
谢镜辞“他可是学宫里常年不变的人气前三甲。”
龙逍出身名门,相貌周正俊朗、性情豪爽外向,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几乎都在人群里被众星拱月。
她说罢一顿,用视线匆匆扫过自己这边。
谢镜辞,心高气傲,人尽皆知的不好相处,一年到头一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
裴渡,高岭之花,看上去温温和和,其实对谁都称不上亲近,也是个从早到晚抱着剑的呆子。
莫霄阳,从鬼域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他们几个朋友,和修真界里的其他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孟小汀就更不用说了。
唉。
果然人以群分,惨。
“仙府主人号曰云水散仙,是个精通符法、幻术与奇门遁甲的奇人,听说她还自学过傀儡术,在仙府内布置有无数机关。”
谢镜辞道“听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机关多与欲望、恐惧、憎恶相连。待会儿秘境打开,我们会被送往随机的各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切记平心静气,不要被幻象所困。”
“不止恐惧憎恶,听说有情人之间的爱意,也是那位前辈极感兴趣的一点。”
龙逍不知什么时候告别人群,倏地窜到她身边,面上笑意不改,一派正道之光的模样,嗓音却是被刻意拿捏过的低沉悦耳“要想进入仙府,每个人都会被送入幻境,先行经过考验。若是相熟之人,说不定能进入同一场幻象。”
又开始了,努力摇头晃尾巴的花孔雀。
谢镜辞被他矫揉造作的声线逗乐,低头轻咳一声。
孟小汀没察觉猫腻,接话道“听说幻境千奇百怪,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她说着苦了脸,眉头一皱“那位前辈应该不会故意吓唬我们吧”
“云水散仙性情古怪,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龙逍抿唇一笑“我托家中工匠做了个小玩意,正好剩下一些,不如赠予各位,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倏然,手中赫然出现了四枚银铃。
“这铃铛被施了秘咒,有正心驱邪之效。只需轻轻一摇,便能精心凝神,把神识拽回正轨。而且你们听,这银铃的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谈及铃铛声音时,龙逍耳根竟然生了几分浅红,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往上扬。
当他正色一抬手,银铃之声响起,谢镜辞才终于明白原因。
不是叮叮,也不是哐当,当银铃随着指尖微晃,从中传到耳边的,竟然是道正气凛然的少年音。
属于龙逍的嗓音堪比播报广播体操,不绝于耳,来回循环[别怕,这是幻境别怕,这是幻境]
谢镜辞觉得,这玩意吧
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声音,比铃铛响更有用。”
龙逍目光真挚,朝她递来第一枚“谢小姐,你一定会收下,对吧。”
她老工具人了。
谢镜辞
谢镜辞强忍不适,在此人无限循环的“别怕”声里道了谢,将银铃接下。
莫霄阳和裴渡同样收下,前面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觉得这铃铛极其鬼畜,恐怕会造成精神污染,也不得不接。
龙逍面不改色,唯有发尾被兴奋外溢的灵气冲上半空,以诡异的弧度翘起来摇摇晃晃“诸位若是觉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语气如常,略作停顿“仙府开启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归元仙府大开之际,谢镜辞先是听见一声悠长清唳。
自高山而来的飞瀑气势恢宏,恍如银河倾泻,坠下繁星万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于秘境入口之前,却笼了层轻粉烟霞,将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同样染成粉色,薄云翻滚,雾气升腾。
倏然水波一滞,瀑布竟向两侧轰然荡开,如图掀开层层白帘,于嶙峋石块之间,露出一道莹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图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谢镜辞挑眉笑笑“不要当最后来的那个哦。”
“幻象有什么好怕的”
莫霄阳摩拳擦掌“咱们来比一比,谁能第一个赶到那里”
对于幻境,谢镜辞并未生出恐惧的情绪。
她从小到大很少怕过什么东西,无论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归元仙府诡谲莫测,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准备,然而当谢镜辞穿过入口,再睁开双眼时,并未见到想象中的尸山血海。
虽然与尸山血海一样,入目皆是刺眼的红。
这场景她好像有点熟悉。
谢镜辞恍然一愣,心有所感,一抬眼,果然见到同样茫然的裴渡。
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梦里一样,他们两人再度穿着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只不过这次的气氛,与梦里大不相同了。
“谢小姐。”
裴渡猜出这处幻象的名字,喉头微动“这里是――”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替他说完接下来的两个字“情境。”
可恶。
她的运气也太太太差了吧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么就偏偏让她遇上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顾名思义,需用情来勘。
这算是云水散仙的一个恶趣味,传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对于无论男女之情、亲子之情还是友谊之情,都心怀好奇,因此创造了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情愫。
唯有情到浓时,让幻境心觉满意,才能顺利从中脱出。
谢镜辞心里一团乱麻,把视线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凭空悬浮着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没生眼睛,也无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动,正是通过此物,观察房间里所有的风吹草动。
若是在以前,她还能像梦里那样肆无忌惮调侃一番,再毫无心理压力地与裴渡演上一段时间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欢她。
这就,真的很要命。
“谢小姐。”
裴渡用了传音,语气正经“我可以先用灵力重创自己,你只需在床边看护几日,应该就能脱离幻境。”
好家伙,一场新婚夫妻的恩恩爱爱,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离不弃照顾重症伤患。
谢镜辞真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倘若用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概率能从幻象脱身,但裴渡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头,绝不会被允许从中脱离。
到时候他满身是被自己打出来的伤,孤苦无依倒在这鬼地方
谢镜辞想想就头疼。
谢小姐皱了眉。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接受这段幻境,但亲眼见到她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裴渡还是心底一空。
她终究是不愿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幻境。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没有多么透骨的剧痛,只是隐隐发闷,空落落的,从心底里牵出藤蔓一样的疼。
“此番进入仙府,正是为了治疗谢小姐神识,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关闭之日,也会被传出――”
他还在兀自用传音说,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脚步。
四下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脚步虽则轻,却无比清晰撞在他耳边,引得少年长睫微颤,抿唇抬头。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掌心。
“婚约订下那么久,今日却迟迟才来,着实叫人等得心焦,你说是吧”
谢小姐毫无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到坚硬的床板,一阵踉跄下,径直跌在床上,后脑勺落进绵软被褥之中。
谢镜辞被这个慌乱失措的动作逗笑,柳叶形状的双眼柔柔一弯,眼底淌出清润的光。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裴渡一颗心高高悬起,像被绳索陡然缚紧,连跳动都没了勇气。
他感到逐渐蔓延的热。
而谢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动,划过他僵硬的掌心,薄唇开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语“相公。”
缠在心头的绳索轰地缩紧,又在顷刻之间炸开。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谢镜辞也是假象,心脏还来不及呼吸,就被糖浆的清甜填满,不剩下一丝一毫空隙,只能蜷缩着轻轻一颤,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须臾之后,终于汇入零星实感。
谢小姐的声音通过传音来到耳畔,与方才含情带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听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来,如何”
裴渡无声勾了勾唇,点头。
他不知晓的是,谢镜辞同样紧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裴渡的心意,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浓雾,看不清许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无论面对哪个男修,她都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讲出那两个字。
谢镜辞觉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来由,但她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裴渡。
可能,大概,也许。
既然他没有将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顺势佯装不知,逐渐试探。
等归元仙府关闭的时候,倘若对他没生出任何绮想,就直接了当地拒绝;倘若她当真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谢镜辞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强吻,料他也不会拒绝。
――虽然不像个正经人会干的事,但她就是这么霸道的反派角色怎么样
悬在屋子里的白芒悠悠旋转,寂静无声。
裴渡被她压在身下,面颊被红衣衬得冷白,平日里矜贵清冷的脸,无端浮起朦胧艳色。
谢镜辞能清楚见到他脸上的红。
胸膛一点起伏也没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声色,也可爱至极。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欢她这件事,谢镜辞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嘴角忍不住会翘起来的那种高兴。
她莫名开始笑,没有系统捣乱,神色与动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紧绷着的面庞,往酒窝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颤,连眼底都涌上绯红。
“能与夫君成婚,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话没有经过演练,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头,连谢镜辞自己都觉得奇怪“还记得我们在学宫里的时候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谢镜辞不由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浑然天成、脱口而出。
几段话下来,连她都不禁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暗恋过裴渡。
“夫君。”
她说着一笑“我这样喜欢你,你对我呢”
裴渡抬眸望着她。
太近了。
当还是个懵懂幼童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无言仰望,地上的虫子无法肖想太阳,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压回骨血里头。
可如今不同。
谢小姐一次次地主动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绑上一个小钩,彼此间的距离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谢小姐对他的心思,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哄骗幻境而说出的谎话。
那都不重要了。
当身边的一切皆成虚妄,任何言语都难辨真假。
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亲手剖开,无比虔诚地献给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难以启齿、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谎言的方式,不带任何遮掩地来到他舌尖。
窗外响起冷风的呜咽,木窗被摇晃得吱呀作响。
少年喉结微动,静静待她说完,见谢镜辞没再言语,忽而温声开口“接下来呢”
接下来
谢镜辞怔住。
由于反派系统里千奇百怪的人物设定,她悖着本心,对裴渡做过不少堪称“亲昵”的事,例如上药,抚摸,乃至扑倒。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无论气焰多么嚣张,反派永远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统给出的剧本里,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务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撩拨完毕后的下一步应该如何,谢镜辞从没想过。
空气里尽是冬日绵密的凉,风声消匿了行踪,在四下幽静里,谢镜辞却感到骤然腾起的热。
裴渡的视线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静却炙热的火。
“谢小姐。”
手掌虚虚抚上她侧脸,携来一团柔软的热“我对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乌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扬,溢开潋滟水光。
裴渡没有笑,似是极为紧张,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牢牢烙在心底,半晌无言,忽地长睫一动。
他薄唇轻启,眼底染上浅浅的、近乎于痴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茧的手,终于落在她面颊之上。
突然贴近的温度猝不及防,谢镜辞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触到另一股更为不由分说的力道。
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裴渡动作很轻,缓缓一带,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红烛摇曳,破窗而入的夜风撩动层层红纱。
变幻的光与影填满整间房屋,入目是摇坠不定的红、月色皎洁的白、与流水一般浮动着的昏沉夜色。
谢镜辞闻到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的树香,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势如破竹,冲破寒冷冬夜,逐渐靠近她身边。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
等、等等,这是――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做的,壁、壁咚加强吻
剑风一动,斩灭跃动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红帐内映出两道逐渐贴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顺势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发的发带。
丝丝缕缕的黑发倏然下坠,有如长瀑流泻,遮掩两人近在咫尺的侧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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