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平旦。
天将亮,一长队身着银甲绯袍的禁卫遥遥而来。
上京城日出时分开城门,此时日头还未初升,便已有赶早进城的百姓排起了队,不似往日那样熙熙攘攘,今日排队人数却寥寥无几,约莫是昨日重五节,圣人开恩典上京城撤宵禁,准允昼夜欢庆,恩准整夜开西市,东市,一时间上京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会子算算时间,昨夜彻夜游玩的百姓方才回家休憩,自然没什么人排队进城。
掌管开城的守门小侍,看了看油灯钟,又掀开窗瞧了瞧天色,用冷水擦了把脸,收拾齐整便要准备开门之事。一走上城楼,远远瞧见一队看不到头的银甲绯袍武士。他陡然一惊,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架势难道是圣人回宫了,不对,昨夜当值的王二可给他通了信,圣人昨夜自景龙门回宫。
今日这浩浩荡荡好大排场的是谁?
很快那队人马便来到城前,当先骑匹五花马的是个正方脸的禁卫,他扬了扬金闪闪的东宫令,喊道:“速速开城门!”
掌管城门防务的长官刘石开上前鞠躬哈腰,面上挂着谄笑,不错眼对过令牌,大喊:“开城门!百姓让至两旁,暂不得入城,时辰未到!”
很快,那队护送八乘马车的银甲绯袍武士便连马尾巴也看不到了。
守门小侍探身瞧,被刘石开当头一拍,笑说:“你小子躲懒,这可是东宫的车架,一般还看不到呢!”
进了城,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口。
黄维德仍留在大王留村附近搜寻卓二郎,是以东宫左右唯有宋秀文一人。
宋秀文递了牌子,禁卫属东宫辖,大都留在宫外。唯有他与数十个东宫内卫,随着太子车架一道入宫。
昨日夜半,东宫无端又起高热,太医官叮嘱此病需养神,不得费心多思。故而宋秀文候在车架外。这会先急后缓的钟声响起,惊醒了宋秀文,他正要提醒莫误时辰,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随孤去太真殿拜见圣人。”
东宫下了车架,不要人搀扶,看上去一切与平日无常。只是面色苍白,一眼望去便知他身体状况不佳。
※
太真殿
圣人精神奕奕,自从昨夜听了东宫无恙的消息,心中安定了大半,一觉睡得安稳。宋皇后陪在圣人左右,却神色不济,此时更是心绪焦灼。
很快,宫人来报:“禀圣人,东宫求见!”
东宫迈入太真殿,一见圣人便要跪下行礼。
圣人扶起他,叹道:“吾儿可好?”见他面色苍白,其余一概入常,行走之间也利索干脆,心中大定,想来伤得不重。宋皇后慈母心肠,不免不放心,宣太医觐见,仔细过问了伤势情况。
圣人不似她这般善感,见东宫平安无虞,便不留他,也不问落水受伤之事,宣禁卫护送他回宫安歇养伤,此中隐秘待他休息几日再言其他。
送走东宫,圣人用罢早膳,招来青衣卫问询情况,听闻刺杀之事以及关键人物卓枝消失不见,东宫命垂一线之时,当即怒形于色,随手将玉箸掷在地上。那玉箸是蓝田青玉所做,触地的一瞬间便碎的七零八落。
瞬时,青衣卫跪了一地。
这时,一名内侍手执浮尘出现在殿内,他对跪了一地的青衣卫视若无物,小步上前,躬身行礼回禀:“大理寺少卿应适之求见!罪人已捉拿......”
青衣卫跪在大殿口,离得远只见内侍嘴动不停,依稀听见了什么人求见的话。瞬时松了口气,圣人怒火正盛,此时还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要撞上来了。
圣人眼中似压抑着雷霆之怒,但他语气却十分平常:“宣寿春,建宁侯!”
皇帝传召寿春县主建宁侯并非是隐秘事,约莫一刻钟这消息便传到了东宫居所储宫。东宫由禁卫护送回储宫后,并未按太医官嘱咐卧床休憩,反而直接到崇文馆,并吩咐召詹事府属官来见。
东宫与众属官崇文馆议事,宋秀文借机透气暂时离开书房。
他站在庭中,打算派宫人请宋皇后派侍女照顾东宫。
不料,才招来宫人简单吩咐,便见一个绿衣内侍快步走来。
宫中行动坐卧皆有规矩,绿衣内侍快步行走,已然不合规矩。
他上前一步,拦住绿衣内侍:“东宫内侍?怎么瞧着如此面生?”他问了两句,不待内侍回答,忽的喊道:“来人!此人行踪诡秘......”
绿衣内侍像是被吓到了,颤声说:“奴婢是殿下吩咐过前来办事的,您是东宫伴读宋郎君,奴婢......”
宋秀文见他开口,便继续问。
绿衣内侍知晓宋郎君是东宫伴读,想来禀告宋郎君也是一样。
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不期望面见东宫。便老老实实说了,他是太真殿侍人,因适才东宫陪着宋皇后说话时,得了殿下吩咐了若有寿春县主,抑或卓家的传召,便来储宫回禀,一有消息便来禀告了。
绿衣内侍说完躬身退了出去,宋秀文皱着眉想起他说圣人召寿春县主,难道说卓枝有消息了?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甚至猜测到圣人急于送东宫休憩,打的便是不许东宫插手的注意。
看来此次卓枝凶多吉少......这不是他瞎猜,毕竟此次落水东宫众人得了嘱咐口径一致,全都声称卓枝是为了救殿下才落水。若是为了此,卓枝找回来,正是东宫与他君臣和乐的好事。
此事背着东宫定有蹊跷,他忽的想到曾经听过祖父所说的一言半语......
圣人心思难测。
宋秀文垂下眼眸,这事他可以直接瞒下来,东宫不知此事自然不必趟这潭浑水,平白伤了圣人的一片慈父之心。
但这样不好,东宫最厌他人擅作主张,日后知道此事,定会对他不喜。所以,他还是要照实回禀的,不过时间上可以拖一拖。
算算时间,宋皇后应得知东宫召属官议事的消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侍女便会奉命而来,待那时便称替内侍回禀,东宫不好拂了宋皇后面子,只得见过侍女再听到圣人传召的消息。
说不得,等东宫求见圣人时,寿春县主事已经定下了。
他慢慢想着,随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千瓣莲,温声吩咐侍女寻一只邢窑雪釉白瓷剔花细颈瓶。
※
太真殿
圣人坐在高座之上,目光炯炯盯着站在殿中的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并不畏惧他的目光,脊背挺得很直,面色坦然,置身此处仿佛参加盛宴一般。唯有离得近了,方才瞧得出眼角妆残,泄露出她才哭过的事。
圣人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出大殿。
众宫人鱼贯而出,不稍片刻殿内恢复静寂。
圣人缓缓走到寿春县主面前五步处,停了下来。
他戏谑的看着寿春县主,似是玩笑一般说:“寿春,早在十几年前朕便劝你不要执迷不悟,如今你看这万里河山如何?朕是天定的天下之主,你又何必为了废太子恪苦苦隐瞒?”
“废太子恪留下的男孩,当年由海宁王归封地顺便送往寿春,转道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无踪迹。朕这些年派人一直探查无果......”圣人似是有些忧郁,他说:“你总将我当做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徒,不肯将那孩子交出来,担心朕会杀了他。”
“朕不会,朕会将他罚守皇陵,如何?造反之罪也算善终了,朕还是不够仁慈吗?”
“说吧,说了这事便到此为止。”
寿春县主转开了目光,漠然说:“二郎定是找到了,”她的目光越过窗,一眼望到空无一人的回廊,半晌才说:“废太子妃因误饮汤药,孩子出生时便出了问题,生出没多久废太子妃便去了,那孩子如今卧床多年,没几年好活了,陛下仁慈,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她苦笑:“我立下誓言必护着那孩子。如今陛下手里握着二郎的性命,是要与我交换了吗?”
圣人听她说了这些话,心里不愉,寿春县主看似说了许多,但关键处一个字没说。那孩子活着,病着,这事他早就知悉,毕竟当时那药准确无误送进废太子妃口中,他也费了不少力。关键在于那孩子在哪,是谁?
寿春果然还是那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
圣人瞋目切齿,来回踱步,指着寿春县主说:“寿春教子无方,朕绝无宽恕!”
——“禀圣人,东宫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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