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小说:春梦撩人 作者:阮阮阮烟罗
    天子乳母周氏,虽在世人印象中,在天子登基那年,即被赐金返乡,但实则,她并未离京,一直隐居在京郊昙山深处的幽宅中,平日里深居简出,几不出门,也几无外客。

    深山中的隐秘周宅,唯一会偶至闲坐的客人,乃当朝天子。

    当晌午后,侍女报说“主子来了”时,周氏并不意外,在今晨天子微服出宫时,傅总管即已派人递来消息,说天子今日或会来此坐坐,请她做些准备。

    因为心中有底,快步去迎天子的周氏,心中本无惊意,可,当她走近大门时,心却不由暗暗一跳,只因急行入内的天子,并非如前只身携侍来此,而是携一妃衣少女而来,紧抱在他怀中。

    那少女,如从水里捞出来般,湿|漉|漉地晕靠在天子身前,而天子剑眉皱凝,冷肃神情中,隐着几分奇诡。

    一方面,天子似是心理上,实不愿被这湿衣少女污他衣裳,可另一方面,天子横抱少女的双臂,却箍得紧紧的,是一种隐隐宣示占有的动作,不容他人肖想染指。

    周氏懂医术,这宅内也晒藏着不少草药,在向天子请安后,请天子将这少女平放至干净床榻上,为少女把脉诊看,禀报天子道:

    “这姑娘之所以昏迷,是因脑后淤伤,兼体乏力竭。奴婢看她后脑淤痕深浅,并不十分严重,喂她药后,任她好好睡上几个时辰,应就会醒过来了。”

    周氏觑看着天子,征询圣谕道:“奴婢这就领人去煎药,并派两个侍女过来,为这姑娘擦身换衣?”

    眼看天子微微颔首,周氏立退了下去,她在派门外两名宅中侍女,速去准备热水新衣后,见内常侍傅行成侍立在房外阶下,近前轻声问他道:“这姑娘是?”

    傅行成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压着声音道:“陛下来的路上捡的。”

    “……捡的?!”周氏难掩心中惊讶,看先前天子亲自抱这女子过来的情形,哪里像是路上随手捡来的呢?!

    ……她是天子乳母,看着天子长大,知道天子并非恋慕女色之人,这姑娘虽生得姿容姝绝,但天子应不会单因女色,而如此亲近在意一陌生人吧……

    越想越想不明白的周氏,面上讶色愈浓,袖手侍立的傅行成,看周乳母满面诧异不解,心内亦然。

    在浠水之畔,望见这晕伏水边的妃衣少女时,他让随行侍卫,去看看是何情况。但,侍卫的手,刚搭上这少女的肩臂,令她仰转身体,露出面容,就听天子忽地冷厉沉声,制止了侍卫的触碰动作。

    不允侍卫碰,也不允内监碰,最后是天子亲将这少女抱了一路。若他傅行成,侍奉的是旁的天子,大抵会以为天子是为美色所迷,但,他侍奉的这位燕朝天子,根本不是眷恋女色之人。

    大燕后宫现有妃嫔,全是天子十五岁封王时,先帝所指侧妃及所赐美人。天子登基以来,从未开过选秀,后宫即为潜邸后宅照搬而来。旁的天子,随称帝年久,后宫渐丰,而他侍奉的这位天子,登基十年来,后宫因有妃嫔病殁而渐寥。如今后宫从高到低,所有妃嫔美人加上,连区区十人也不到。

    明明身为一朝至尊,对天下美色召之即来,可天子却天生并不热衷于此。本就少入后宫的天子,在宁妃、惠妃两位娘娘,先后诞下皇子后,就似因已完成传承皇嗣的任务,近些年几无召幸,说是一朝皇帝,但在女色这事上,近年来,更像是一位高坐皇位的清冷僧人。

    这般淡漠女色的天子,为何会在面对这昏迷少女时,如此不寻常呢?!

    房外阶下,傅行成一头雾水,房内榻边,天子慕容衍本人,虽面色清冷如常,实则内心,亦是满腹茫然。

    为一素昧平生的少女,而行止反常,实不应是他慕容衍会做之事。

    这少女是生得有几分姿色,但生为皇家人的他,自小所见女子,各有姿容,见美人如见过江之鲫,所谓倾城绝色,也见了一些,从未为女色为迷,怎会单单看了她一眼,就反常至此呢?!

    在浠水之畔,初见她容颜,心中即莫名一震;

    看到她一袭妃裙如血,昏沉不醒,面白似纸,心里刚掠过“她是否死了”的念头,就骤然痛如刀绞,为一个“死”字,一瞬间竟痛得他呼吸难继;

    内心惊痛尚未平复时,见侍卫用手触碰她的身体,一股占有欲又自他心底凭空掠起,腾如狂风巨浪,搅得他心潮怒海翻天。

    不允许男卫碰她,纵是没根的内监也不行,未带宫女微服出行的他,只能亲自将这少女抱在怀中。

    明明依他日常习惯,应该受不了被这湿衣少女,弄污他衣裳,在带她来周宅的路上,他心底也是介意的,可不管理智如何清醒,抱她的两只手,就如黏胶粘在她身上,怎么也放不开,就似……中邪一般。

    回想自己种种反常的皇帝,不由皱眉更深,他负手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看她几绺乌亮湿发,贴在她失了血色的双颊两侧,愈发显得她容色如雪、菱唇苍白,那在浠水之畔望见她生死不明时,骤然在心中翻绞起的剧烈惊痛,至此刻,似还隐有痛感地往他四肢百骸蔓延,在他看着她这般形容可怜时。

    皇帝愈想愈是迷乱不解时,宅内侍女,听周氏吩咐,捧着热水与干净衣裳,垂首入室,预备为榻上少女擦身换衣。

    这是大燕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是无人敢赶天子离开的,两名侍女,见天子静立榻旁不动,也不敢多说多问,在屈膝请安后,径手搭在少女身上,要为她除下贴身湿衣。

    轻薄妃色纱衣,如云烟拂落肩臂,雪肤香肌初现人前、宛似云破月出的一瞬,长久静伫不动的皇帝,背过身去,大步走出了房门。

    门外,傅行成见天子终于出来了,忙迎上前,恭问圣意,“陛下可要换身衣裳?”

    身为天子近侍的他,知道天子对日常用物,洁净要求颇高,有时在外散步一阵,风中似有灰尘掠过,天子都要另换衣裳,今日能这般将那少女抱在怀中,真是奇之又奇了。

    见天子微一颔首,傅行成立伺候天子至宅中静室更衣,皇帝人换了洁净新衣,心思却没能焕然一新,仍如被换下的衣袍前襟,沾浸了大片深浅水迹,狼藉不堪,凌乱不明。

    这样茫然不解而又难以排遣的迷乱,令皇帝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个深夜。身为天子、可将天下万事权控手中的他,心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在心内再三对之强行压制后,见内监将那换下衣袍收起,似要留带回宫中,径抽刀断水般,微沉声吩咐道:“烧了。”

    于是,不久后,携侍捧药而来的周氏,见天子并未如前守在房内榻旁,而是正于庭中静坐用茶、闲赏春景。

    因天子待那姑娘特殊,周氏以为天子应该关心那姑娘情形,遂近前禀报说:“……这碗药喂下去,姑娘大概三四个时辰后能醒,只是药效较重,姑娘刚醒时,可能会有些意识不清……”

    她说着说着,却见天子似是不耐听她这些话,对那少女昏醒死活,根本不在意。察言观色的周氏,不由渐止了声,悄与天子身后傅行成对视一眼,见他也如她一般,难揣圣意。

    圣意难测,而天|行有常,渐韶光分分流逝,黄昏日落,夜沉月出,无边墨色笼罩得深山静宅,如暗夜幽海时,昏睡良久的榻上少女,终于缓缓睁开眼来。

    人虽醒了,但因药效与脑伤之故,她意识昏沉迷糊,见自己身处陌生之地,并不知是现实,只以为是在缥缈梦境之中。

    昏沉神思,使得她足踝处的扭伤痛感,也因意识沉钝,变得轻不可察,不知痛楚的她,趿鞋下榻,缓缓推门向外走去,见门外墨染夜色中,明月如水,静照春庭芳华,牡丹、海棠、蔷薇等春时花卉,在月夜下无声沉眠,静谧如画。

    绵延不尽的芳华画卷,在夜风乍起时,如为风吹皱的澹澹春水,迭荡涟漪不尽,花影婆娑,飞红轻舞,她在淡香飘袭的徐徐清风中,缓步踏上朱色长廊。

    心境迷恍,而长廊两侧飞花不尽,夜风摇曳得光影浮动、月色如海,令这梦境,越发|缥缈迷乱。

    梦,越发深了,她竟看到了他,就在长廊的另一端,长身玉立,披拂着廊外婆娑花影,眸光无声,越过若水光浮动的澹澹月色,静静看她。

    就似,记忆中的模样。

    如玉形貌,蛇蝎心肠。

    记忆之中,她自以为夫仇已报,不再似之前处心积虑魅惑君心,待天子越发淡了,等着天子将她抛之脑后,任她寂死深宫,可天子,却在某夜主动来寻她,就似梦中这般,在长廊的另一端,向她走来。

    她没有向他迈出半步,他一步步走至她的面前,在月色下抱着她,嗓音温柔,“前尘往事已了,往后卿卿的心,该都放到朕这里来。”

    那时的她,隐隐听出他话中之意,似是早已知晓她先前种种魅君之举,皆是一心利用。他知道了,却未发作追究,对她仍是包容。那一瞬,纵心铁如她,亦不免对这样的天子,暗有几分感动与愧然。

    等后来知晓一切皆是天子推动设计,方知其人阴险歹毒,每件事、每句话,都是蛇蝎心肠。

    先是利用她的复仇心切,让她费尽心思地勾引他、讨好他,而后在她“大仇已报”后,又故意流露他已知先前种种皆为利用,希望她在愧疚感动下,对他这天子,继续百般逢迎。他享受玩弄人心,享受看她像个傻瓜,被他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前世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因何缘故,被天子看中玩弄,因此招致了云琅的死亡。

    对云琅的爱有多深,对天子的恨,就有多浓,隔着长廊的无声对望中,“梦境”与记忆重合为一,令她心中爱恨,如两侧摇曳花影月光,随渐烈夜风,愈发狂影凌乱,如浪涌翻天。

    尽管意识察觉不到,但足踝处愈深的疼痛,令她身体本能地难以支撑。身心的双重摧折下,她扶着廊柱,意识混沌地弯下|身去,昏沉虚弱,如迭浪袭来,一重重过一重。

    眼前晕眩愈重,她再难支撑,就将似落花离枝,颓倒于地时,长廊那端,一直静立不动的人影,忽地快步掠近前来。

    声声急步,踏踩在木制长廊上,在这沉静幽夜里,听来格外响亮,如胸腔中的心,一声声,剧烈跳动。

    她挣着最后一丝清明,抬眸看去,见他奔近前来,带动一廊光影摇乱,缥缈梦境,为他急行拂荡,晃震欲碎。

    尽管是在梦中,切骨之恨,未淡分毫,在他靠近前来、伸手抱她的一瞬,心底涌起的痛恨与恶心,令她纵知身处梦境,亦下意识,难掩厌恨地拔下发簪,用尽最后余力,狠狠刺向来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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