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上的伤,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十分轻,苏师师虽可缓缓行走,但要她现在就凭一人之力,走完自此地回京的漫漫路程,她的伤足,是决计做不到的。
于是,当周夫人询问她身份来历时,苏师师如实相告,并恳问周夫人,可否借她一辆车马与一名车夫,送她回到平康坊天香馆?
周氏先前看这少女容色衣裳,一直猜测她是哪家小姐,万没想到,她竟是风月中人——怎会想到呢?!天子他,怎会与烟花女子,有所牵扯呢?!
因为心中惊诧,周氏微怔一瞬,才回过神来,含笑回答苏师师的请求道:“……当然可以。”
她强压下心内惊意,努力神色如常地同意后,又细问苏师师为何受伤落水之事,而后命人捧送早点进来,笑对苏师师道:“姑娘且先用些早点,好生歇息养伤,外头还在下雨呢,姑娘要走,好歹等雨停了先,不必急在一时。”
言罢,周氏借口料理宅中事务离开一会儿,实则去了深宅另一端——天子所居的知春苑,将方才探问得的苏师师种种,尽数禀报与天子。
虽依旧难揣圣意,但周氏心底已能确定,天子待苏师师这女子,前所未有,极为特别。
昨日那般急行抱来的情形,她前所未见,及后天子瞧着似对苏师师昏醒死活,完全不在意,可人就是坐在苏师师房前的庭园中,一直没离开。等到夜里,这令人狐疑的“不在意”,直接化为齑粉,因那应正睡梦沉沉的三更半夜,天子竟还念着苏师师,深夜不眠,特地传令宅中侍女,去为她脚伤上药。
这座深山宅邸,天子偶尔会过来散散心,但留下过夜,过完夜还不走,真都是破天荒头一回。国假这几日,无需上朝的天子,甚在今晨,还让人悄送奏折过来,在宅中苑内处理,像是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这种种反常,自是因为,宅中有女苏师师的缘故了。
周氏是天子乳母,看着天子长大,知道天子自晓事以来,即十分自重先帝后嫡次子的尊荣身份。
做皇子时,天子恪守礼律,勤修文武,是再完美不过的杰出皇储。登基做了一朝皇帝,天子不仅在朝事上,英明决断,广听谏言,令天下人心安,在私事上,亦有两子可做储君之选,令天下臣民,无需心忧皇室承嗣,可说是每一处行止,皆符合明君之义,是一位无可指摘的好皇帝。
如玉无暇,天子就似一尊九重天上的玉人,旁人仰望天子,是白璧无瑕、煊煊辉莹,而她作为天子曾经的身边人,知道玉人孤寒、玉人无心,在皇子、皇帝的位置上,天子再完美无瑕不过,可作为慕容衍其人,天子心中冷情,并无知心知意之人。
从前,她暗暗怜惜这样孤寒的天子,希望他能觅得知心之人,常伴身侧,希望天子,不仅仅是孤高在上的标准明君,亦是能知人间情爱温暖的寻常男子,希望能有让天子特别相待的女子出现,那女子能捂暖玉人的心,让天子能有常人之乐。
如今,能让天子特别相待的女子,似是终于出现了,可,她却是一名烟花女子……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与污秽之地的烟花女子……
天子是极重身份且极惜声名之人,一切行为,皆在明君框架之内,绝不会有自失身份、自污声名之举,先前天子将苏师师捡抱回来时,还不知她妓|女身份,如今知道了,白璧,还愿染瑕吗?
暗暗思揣着的周氏,在禀报完苏师师来历身份及落水因由后,眸光悄掠过案上的那支花蝶长簪,恭谨觑看案后天子,询问圣意道:“苏姑娘有去意,适才向奴婢请借车马车夫,奴婢愚昧,不知如何行事,还请……陛下示下……”
梳洗更衣后的苏师师,在房内用完早点后,又听着淅沥雨声,枯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等来了去而复返的周夫人。
周夫人一见她,即叹说暂时走不了了。夫人道,昨日后半夜的大雨,冲垮了一处山体,正塌堵在下山的山道上,山石林木堆杂,山路又滑,车马根本过不去,劝她再在这宅子里住上一两日,等到时脚伤也好了,山路也通了,再走也不迟。
苏师师脚上有伤,根本走不了远路,去亲眼看看周夫人所说的,“山道塌堵”。
于她来说,在这宅子里,住上一两日,倒是无妨,只是下山的路不通,她人回不去,又无法传消息出去,不知她安危的婠婠,定然十分忧急。
还有云棠,他今世虽与她刚刚相识,但他心性温善,他邀她出游,而她却不知所踪,云棠对此,定会十分内疚。他们在外面为她担心,她人在这里,想着他们因她忧灼,也深感不安。
可,不安也无用,只能盼着雨快些停、脚快些好、路快些通,苏师师强忍心中忧急,为要再留住叨扰一两日,向周夫人致歉与致谢,周氏口中客气,实则心内,暗暗汗颜。
在知春苑时,她恭问圣意后,案后的天子,缄默许久,最终,道了一声“留”。为这一个“留”字,她才设法自编了,这么一大通瞎话出来。
虽曾在宫廷多年,练就荣辱不惊,但这样哄骗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周氏不免双颊微烫,她也不好意思久待了,借口“不打扰苏姑娘休息”,将离开前,对苏师师道:“姑娘安生歇着就是,我留两名侍女在门外候着,姑娘有事,就使唤她们。”
苏师师过意不去,一力婉辞,而周氏坚持,两方客气推拒后,最后只留了一个唤做叶儿的,守在房外。
雨水落檐声中,房内窗下,行动不便的苏师师,望着窗外落不尽的雨意,心念着应正心系她安危的婠婠与云棠,而京中的姜婠婠与云棠,也确实为苏师师的失踪,快要忧急疯了。
这个寒食清明,长安城内,最受人关注的消息是,平康坊天香馆的头牌娘子——苏师师丢了!
原本,一个烟花女子,就算失踪了,也是她所属青楼之事,自有青楼报官寻人,不至于闹得满城皆知。但,因这女子是与探花郎出游丢的,因为探花郎云棠,像为她发了疯,停了自家所有店铺,发动云家所有可调人手,城外城内地到处找人,这消息,于是越传越热,越传越广。
清俊才子与烟花女子的情爱话本,向来是世人爱看爱听的。
街头巷尾,为此热议纷纷,而终年安静的襄王府,仍似隔绝于世。明明时值暖春三月,府中却静似冷清时节,梨花飞拂,若飘霜飞雪。
这样寂雪般的安静,于府中主人薛寂,以及一众府仆来说,再寻常不过,可对一几岁小儿来说,这可真是,无聊憋闷极了。
纪王慕容瑛,已在襄王府中住了有几日,忍耐也已快到尽头,这一日,他在央求阿舅薛寂,带他去平康坊失败后,终于宅不住了,抱举了把伞出门,直往地处一坊、距离不远的辅国大将军府跑去。
阿舅不带他去,那他就找表舅去!
慕容瑛兴冲冲地来到大将军府门前时,正见表舅韩煦翻身上马,身后带着一批家仆,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忙冲上前,仰着小脸道:“表舅,你是不是要去平康坊?带我一起!带我一起!!”
韩煦有事在身,没时间陪小孩玩,在马上执缰弯身,揉了下慕容瑛的头道:“我是要去帮一位朋友找人,没空陪你,你进府找其他人玩吧。”说罢,即一振缰绳,率众侍策马离开。
急驰马蹄,飞踏起水花朵朵,不甘的慕容瑛,在后高声问道:“要找谁啊?”
“苏师师!”
遥遥远去的三个字,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雨帘,随风传至身边时,隐约的缥缈轻微,像是穿过数不尽的漫长时光,才如梦似幻地,落在了他的耳边,慕容瑛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懵懵地喃声跟念了一遍,“苏……师师……”
唇齿轻轻阖启,一上一下碰合道名的瞬间,似是付尽了一生的光阴,霏霏细雨中,慕容瑛心神渐恍,握伞的手无意识松弛了些,纸伞微倾,伞面上的雨水,汇流如溪,一滴滴地,无声轻落在他的肩上。
肩衣被凉雨浸透时,觉寒的慕容瑛,方微一激灵醒过神来,他身体因寒,微微瑟颤着,这瑟颤的感觉,似是一直蔓颤到了他的心里,令他心中,颤泛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恍恍惚惚。
但,到底是稚子,恍惚片刻,有侍仆赶近前来,为他打伞披衣时,慕容瑛侧首看去的瞬间,即从这瑟颤的迷恍感中,挣脱出来。他在侍从簇拥下,折身走入大将军府,将那难言的迷恍,留在身后紧闭府门外的,无边细雨之中。
流光渐逝,雨意渐渐轻濛,隔窗看去,庭园春|光在濛濛细雨笼罩下,如朱砂、藤黄、花青、石绿等颜料,在湿润的纸画上,晕染开来,苏师师望着窗外的春园雨景,心思随着颜料画中飘扬的斜风雨丝,漫漫沉浮。
虽然身体只是一名虚岁十七的少女,但她实为经过世事险恶的重生之人,尽管心中十分感激周夫人救命之恩,但起先,她也不是半点不疑周夫人的说辞,只是暗暗观察下来,周夫人对她,确实多加照顾,并无恶意,倒显得是她多想,是有几分小人之心了。
边漫想着心事,边静静歇养着,渐,窗外慢慢雨停,天色阴沉了一段时间后,也比先前落雨时,亮了不少。
苏师师已有大半日没挪身子,见天色好了些,脚上痛感也轻了许多,便试着下地走走。她出了房门,呼吸着雨后沁凉的空气,沿着长廊缓缓散步,并随意赏看着两侧园景。
宅中婢女叶儿,原是寸步不离地跟侍着她,后走着走着,渐觉雨后穿廊风寒,叶儿怕她会吹风着凉,便贴心地回房为她找拿披风去了。
苏师师一个人在园中缓缓走着,本是漫无目的,后隐约听到有幽幽箫声随风传来,缥缈似天际行云,不觉为这清音所吸引,向着箫声所在,慢慢走了过去。
清幽箫音,从知春苑来,正是自大燕天子唇边指下,如潺潺流水,缓缓逸出。
这几日国假事少,连折子也没多少,皇帝将奏折批看完后,便不知该做什么了,他整个人在知春苑坐立不安的,一会儿想自己留在此地,是为探看那女子是否明为妓|女,暗为刺客,包藏祸心;
一会儿想这等小事,直接交由底下人查就是,威吓拷问一番便有结果,何必劳他如此;
一会儿又想他这皇帝,自十七岁那年起,做了已有十年,十年里从早到晚,每日过的都是一样,日常也是平淡无趣,只当在此找点消遣罢了。
如此胡思乱想着,一会儿一个样,愈想愈不知自己究竟意欲为何的皇帝,越发心浮气躁起来。他暗暗压抑一番,仍无法排遣心中躁思,便令人取了管竹箫来,欲以乐音,抚平自己躁茫心绪。
箫声幽雅,于窗后,边静望着窗外清新雨后春景,边款吹着紫竹九节箫的皇帝,原在乐声中,渐渐静下心来,但,吹着吹着,忽有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清风扬曳起她春水绿的裙帔,皇帝清幽箫声,随之陡然一抖,如人心猛地一颤,发出不谐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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