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的别墅买在远离市区的郊外。
俞声母亲喜静,早年叶俞两家结亲时,叶永新为了讨她开心特意将婚后别墅买在了寸土寸金的城东别墅区。
从南大坐车到这儿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俞声特意没吃早餐,但还是被颠得在车上吐了两回,虽然自带了袋子,司机途中还是频频回头来看他,估计是后悔接了他这个乘客了。
别墅在半山腰,俞声没让司机送上去,山脚下就下了车,司机送菩萨一样送走他,车尾气险些送了俞声一头一脸,估计是害怕他一时心血来潮又要搭自己的车回去。
俞声扶着树又吐了一会,接着用矿泉水漱了口。
他这会儿腿软得站不住,上车前买的晕车药显然没什么效果,他站了好一会都没能缓过劲儿来,今天拦的这辆车车里味儿格外大,他途中好几次想直接从打开的车窗跳出去。
他低头,手机里有好几个杜又琴的未接来电,在半个小时前。
俞声在出门前就知道对方大概率又要打上好几个电话来例行表示关心,因此特意将手机设成了静音,连振动都关了。
从山脚上到半山腰,脚程快的大概走个四十分钟就到了,俞声今天走得格外乐意,如果真让司机将他送上去,估计再给四个小时他也缓不过来。
到的时候他在大门外按了门铃。
俞声有钥匙,但他没带,也不想用,从好几年前起,他就不再认为自己适合用钥匙进这个门了。
来开门的是宋妈,一见到他就愣住了,红着眼眶叫他的小名,“声声……”
宋妈算是俞声的奶妈,将他从小看到大,俞声一向很尊敬她,因此脸色难得软了下来,“宋妈。”
“欸,欸,来了就好……”
俞声从大学起便很少回来了,此时站在门口,忽然感到了几丝难言的陌生。
他换鞋进屋,坐到沙发上时宋妈给他端来一杯橙汁。
橙汁喝到第二口的时候,杜又琴扶着楼梯下来了。
她一向保养得当,四十岁的年纪了脸上仍旧连细纹也没有,眼角眉梢甚至浸出几分少女的清纯妩媚来,此时正提着裙角走过来,高兴道:“小俞来了啊……”
俞声仍旧低着头喝橙汁,半句没接她的话。
她像是也不觉得尴尬似的,在俞声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笑笑道:“你爸爸正在书房呢,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要不要上去和他说会话?”
大概是习惯俞声这不爱搭理人的性子了,杜又琴神色不变,自如地换了一个话题,“小喑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画画呢,他昨晚睡前还在念叨你,等会见了你该……”
“嗒——”
玻璃杯搁到桌上发出很重一声响,对方的话便也在这突兀的一响中戛然而止了。
“小俞,你这是……”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俞声打断她。
俞声冷眼看着对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一字一顿道:“我回来吃饭,是因为我想回来。”
“和你丈夫,你儿子,都没关系。”
客厅里蓦然安静下来。
指尖在刚才的动作里被溅上了几滴橙汁,湿黏黏的很不舒服,俞声自顾自抽了张湿纸巾低头擦着,眼皮倦懒地垂着,直到感觉指尖重新干净下来,手上这才停下动作。
用过的纸巾被揉成一团丢入烟灰缸,俞声也随之站起身来,他身姿挺拔,身段又长,这么直挺挺站着几乎能给沙发上坐着的人罩下一小片阴影。
他就那么站着,半撩起眼皮,眼睑下的浅色眼珠轻飘飘地转向对方,半晌才开口,语气和神情都很淡,“我有名字,以后还是叫俞声吧。”
杜又琴没有开口,俞声也懒得再呆在客厅与她虚与委蛇,唱戏还得搭个戏台子再叫上几个观众呢。
俞声的房间在二楼,他转身慢吞吞地往楼梯那边走,一直上到第十几级楼梯的时候,脚下倏然顿住了。
在楼梯拐角处,和二楼护栏相接的地方,直直地立着一道单薄的人影,薄得像一道有了颜色的影子,疏于打理的头发长到了肩上,盖住了半边脸。
俞声只愣了一瞬便又继续往上走,眼中这回连最后一丝情绪也褪尽了。
上到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那道人影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嗬嗬”声,那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连发出这几个音节都有些吃力。
俞声一愣。
“小喑,”这时杜又琴在下面远远地喊了一声,“怎么出房间了,医生不是说你要在房间好好休息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俞声手腕上忽然搭上了一只冰凉的手,那只手的指甲有些长了,随着收紧的力道扎进肉里。
俞声吃疼,手腕被搭上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动作快于意识,在反应过来之前,那只手腕已经被自己狠狠甩开了。
和那只手腕一起被甩开的还有人。
叶喑滚下了楼梯。
俞声追下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叶喑一连滚下了十几级楼梯,最后蜷在扶手边一动不动了。
“小喑——”杜又琴喊着跑过去,拨开那头长得挡住了脸的黑发,额角流出的血一路从眼角流到下颔,将那张瘦到有些病态的面孔染成猩红。
俞声便也随着这一眼顿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一切都太混乱了,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在跑来跑去,愈发显得独自站着的俞声如此格格不入。
杜又琴抱着叶喑哭了好一会,半晌才转过头,用疲极累极的声音对着俞声道:“小俞,我知道你不接受我,也不喜欢小喑,我一直努力地想让你接受我们,是阿姨不对。”
“但是,”她脸上的妆早就哭花了,这会儿连眼皮也是肿的,哭声道:“你就是再讨厌弟弟,也不能把他推下去啊——”
俞声一开始没懂,直到身后惊雷般炸开一声,“俞声——”
他转过头,叶永新就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台阶上,满脸的失望透顶。
他绷着牙根,胸膛因为怒极而上下起伏着,像是被生生地气着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俞声简直要拍手叫好。
这样的一处好戏,戏台子有了,唱戏的人有了,观众也有了,至于配角,当然要黯然退场才对得起精心排这出戏的人了。
-
俞声来时是一个人上的山,走时当然也会是一个人下山。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这次出门有人来送。
宋妈一路把他送到了大门口,临了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急匆匆地要进去给他拿把伞,被俞声拦住了,“宋妈,不用了。”
“这怎么行,”宋妈急得要死,“你看这个天,一会准要下雨的,听我的,带把伞再走,不然淋了雨要生病的。”
俞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叫个车回去,淋不着雨的。”
宋妈这才没拦着。
宅子里面还乱着,她一时半会走不开,又叮嘱了几句便急匆匆进门去了。
俞声便一个人慢慢悠悠地下山。
他当然不准备叫车,来时的那一小时车程已经够受的了。
山路下到一半的时候果然断断续续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便大雨倾盆了,俞声中途虽找了个小亭子避了会雨,身上仍旧从头到尾淋透了,狼狈得很。
快到山脚下时他抬手拨了俞霄的电话,这会儿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几秒之后那头传来了俞霄吊儿郎当的声音,“什么事啊哥,我忙着呢。”
“我在城东别墅区,过来山脚下接我。”
“城东别墅?”俞霄愣了会后讷讷道:“你回去了啊?”
俞声还没出声他自己先反应出不对劲了,“你那边是不是在下雨?我好像听到声音了。”
俞声站着的亭子顶上积了雨水,正沿着四角往下流,一股脑浇到泥土地的水坑里,发出很大的声响。
“刚才下的,已经停了。”俞声面不改色道。
“等会儿,你不会是一个人顶着雨下山的吧?”俞霄顿了片刻后声音顿时高了八度,“俞声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啊,这么大的雨你也敢自己一个人下山,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啊?!!”
俞声被吵得头疼,将手机拿远片刻后才继续道:“什么时候过来?”
俞霄忍不住骂了一句,“靠!现在过去,你是我祖宗行了吧?”
山间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已经出太阳了,俞声找了个石墩子坐着,低着头看树根底下刚长出的一串红色的蘑菇。
形状很奇怪。
因此俞声花了十五分钟思考这种蘑菇到底有没有毒。
因为十五分钟后俞霄就到了,轰着油门停在他跟前,甫一停下便朝他扬了扬眉,得意道:“来得快吧。”
俞声一边戴头盔一边道:“在附近的网咖打游戏吧。”
俞霄:“……”
这都被你猜到了。
俞声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俞霄从车上拿了件长外套扔给他,一边启动油门一边道:“去哪?”
“景泰小区。”
俞霄想了想,觉得这小区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回去比来时快多了,不到五十分钟便到了小区楼下,俞霄摘下头盔从左往右,又从右到左把这小区看了好几遍,突然伸手一拍车头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傅羊那小区吗?我还上他画室去过一次来着。”
俞声:“……”
片刻后,俞霄忽然兴致盎然地转头道:“欸,你俩说不定住的还是同一栋来着。”
俞声:“……”
轰走了俞霄,俞声一个人坐电梯上的楼。
坐电梯其实也会让他有点儿想吐,但他现在没什么力气爬十五层的楼梯上去。
进了公寓,俞声将外套脱下挂在入门的衣架上。
身上的湿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俞声进房间洗了个澡,换了套贴身的睡衣。
浴室的热水烘得人头晕,俞声晃了晃脑袋,慢慢扶着墙进了厨房。
他撑着力气找了个锅,又从冰箱里找了块生姜拍碎,磕磕绊绊地折腾着煮了杯姜茶。
俞声端着姜水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一点力气也不剩了,他低腰将杯子搁到桌上,这才坐回沙发上,想等到水不那么烫的时候再喝。
落地窗的窗帘被拢得密实,愈发显得整个客厅的灯光暗沉而昏暗,俞声在沙发上慢慢蜷起了身子,他眼皮这会儿重得有些撑不开,没能等到姜茶冷下来便枕着沙发靠背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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