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三月初,正值初春时分,京城还未见回暖,但积雪皆已融化。
这些时日里,白日常之茸便跟着丁嬷嬷学规矩,晚上待李溯从国子监回来陪他用膳,再与慧心斗斗嘴,这一日便是过去了,只不过每日仍少不了被丁嬷嬷责罚,而慧心也是伺候的愈加不上心,甚至有时候都敢朝李溯顶嘴了。
立春之际,姬贵妃近日一直忙碌着宴会,无暇去找李溯的茬,她一手操办的迎春宴也即将到来,姬贵妃此举宴请了三品官员以上的女眷家属入宫赏花品茶,御花园早已装扮得美轮美奂,雪才一化,宫中的白玉兰便争相盛开,姬贵妃已命人将花铺满御花园,更是有连翘应景陪衬,稍远的地方还有几株未谢的梅花,亦是一番美景。
这一日天高气爽,皇子公主都已聚齐,唯有五公主身子抱恙没来,只要三皇子到位,姬贵妃自然无暇顾及她,其余人谁还敢不给当今宠妃的面子,遂朝中近乎一半的官员家属女眷悉数前来,宫外源源不断有名门贵族的车马,不多时御花园内便已汇集了不少名门小姐与公子。
园中女眷与公子哥自是分开的,只分隔的不远,女眷们在花园处赏花,公子哥们在湖边凉亭处品茶赋诗,两者隔着一道白玉矮桥,便能隔水相望。
一时御花园内还真是花与人皆春意盎然。
而这日常之茸自是始终陪伴在李溯身侧,她深知宫中举办的所有宴请,都不是李溯出风头的时候,如今越是不显眼越好,遂她只给李溯做常服装扮,李溯也乖乖配合,只有慧心在一旁翻白眼满目嘲讽,跟在一个不懂争宠的主子身侧,她自是心中不愿。
御花园内,李溯始终老实规矩的跟在李涛身后,几个皇子皆于凉亭内端坐,李溯衣着本就不显眼,头也始终低垂着,倒还真的未得到别人的关注,而常之茸亦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时不时为他倒茶而已,两人如同隐形一般,在凉亭内一角。
至于慧心,早已借故看花跑到矮桥对侧,去攀炎附势二公主了。
凉亭处从寥寥几人,逐渐多了起来,公子哥们纷纷到来,礼仪谦谦,且均装扮的风流倜傥,折扇在手,这些十三四的少年郎们饮茶赋诗,表面看去确实都一表人才的模样,他们时而三三两两眺望一番对岸的高门女眷们,嘴角噙笑,几番探讨。
而为首的,自然是三皇子李涛,他不仅衣着打扮于众人中最为亮眼,嚣张跋扈的皇子做派更是让人不得不对他敬畏有加,马屁声在这凉亭内不绝于耳。
常之茸偷偷抬眼看了看,一眼扫去,这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们只有两人她识得,一个是之前见过一面的丞相之子朱彦策,一个便是御史大夫杨府的庶长子杨高杰。
杨高杰来此是在常之茸预料之中的,上一世他便向来喜好讨杨夫人欢心,虽是庶出,在府里待遇只在杨盈之下,既然他已来,说明矮桥对侧杨盈亦来了。
凉亭内,属杨高杰吹嘘拍马的声音最大,他频频朝着三皇子献殷勤,狗腿的模样令人不适,而朱彦策始终与另一个公子在不远处攀谈,除了行礼都未凑到几位皇子近前。
常之茸百无聊赖的静候这场宴会的结束,却不料这时三皇子李涛环视了一圈凉亭,最终将戏谑的目光扫到了李溯身上,嘴角一勾,高声嘲道:“我的好四弟,怎的半晌不言不语,三哥险把你忘了,诸位想必还未见过我这四皇弟吧,不若三哥我给你个赏头,你给在座的人作诗一首。”
闻言常之茸紧张的站在后面看着李溯,凉亭内其余的公子哥们也都看了过来,眼中兴趣盎然,谁人不对这昔日韶贞皇后的嫡出皇子感兴趣,都想知道这接回宫的四皇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溯却稍显木讷的抬头,诚挚道:“三皇兄,我不会作诗。”
此言惊诧众人,李涛这才笑道:“哎呦是皇兄记性不好,忘了四皇弟才学会三字经了。”
说着旁人也忍不住低笑了几声,李溯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垂头不做言语,而他身后的常之茸已然气的两手握拳,心中一团怒火无处发泄,她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忍住,不能在此滋事,自己只是个小小宫女,一言一行都会牵连到李溯。
“咦?四皇子殿下的丫鬟倒长得很是别致。”
此人言语一出,诸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站立的常之茸,而说话的正是姬将军之子,姬擎,亦是姬贵妃的亲侄儿。
李涛也看了过来,他命令道:“你,把头抬起来。”
常之茸捏紧衣摆,只得听从命令的慢慢抬起头,半垂下眼眸不看任何人。
“还真不是在国子监平日跟在他身侧那丫鬟,这个年纪不大,长得竟不输名门贵女。”李涛猥琐的目光在常之茸身上扫来扫去:“应该说比之贵女还要漂亮几分。”
常之茸后背冷汗淋漓,她从不知自己的容貌有一日也会成为祸处,实乃从前人们避她都来不及,如今才让常之茸对自己的容貌一无所知,即便身着宫女的衣裳,仍掩盖不住白皙的小脸上那双明亮透澈的眼眸,细细弯眉和樱桃薄唇,外人看来确是个小美人胚子,只她自己毫不自知。
“之茸,你去对侧,将慧心唤来。”
李溯突然出声令下,常之茸看着李溯背对着他的身影,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称是,行礼转身出了凉亭。
在常之茸看不见的地方,李溯冰冷的眸中早已泛起了血色。
常之茸的突然离席,自然惹得李涛极其不满,他正要朝李溯发难,李溯已先一步敛住眼神,憨笑着说道:“三皇兄,方才你想让我在此作诗一首,刚刚突然想到一首诗,四弟便在此献丑了。”
※
另一侧,常之茸心中惴惴不安,她明白李溯将她支开是给她解围,可她很是担忧李涛会在此寻李溯麻烦,那李涛本就冷嘲热讽了一番,现下还不将李溯活剥?
愈是这样想,常之茸愈觉得心慌,她急急的跨过矮桥去花园处寻慧心,想着哪怕她与慧心过去当众被李涛言语羞辱出气,也不能让李溯被人欺压。
然而她越急,越是会出乱子,且还遇到了最不想遇见的人——杨盈。
才刚刚转过一簇花坛,便撞见杨盈带着婢女和几位贵女一同赏花,杨盈一眼便认出了她,眼中尽是惊讶,转瞬看了看她的衣着,又暗自了然,心中自是鄙夷,又起了作弄的心。
常之茸脸色一沉,此时不想过多与她纠缠,侧身便走。
“呀,我的脚好像崴了,几位妹妹先在此赏玩,便让这位宫女带我去上药。”
杨盈半俯着身子看向常之茸,抬手捂着嘴,眉眼上带着得意的笑意和几分讥讽。
常之茸见状,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态竟出奇的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杨盈一身粉艳盛装矫揉造作的模样,原本想装作没看见她,既然她自己送上门来,常之茸自然只能把刚刚从三皇子处受到的火气,都撒在杨盈身上了。
常之茸微笑俯身,扶起杨盈:“小姐请随奴婢来。”
常之茸在前,杨盈在后,她一路领着对方往偏僻人少的地方走,直至走到一处白岩假山外,才停下步伐,此地距离御花园人多的地方虽不算远,但有不少树木遮挡,还算隐蔽。
常之茸回身看着杨盈,轻笑:“不装了?”
杨盈闻言不做理会,抬脚围着常之茸转了一圈,随即抚掌笑道:“京中贵女?如今怎的落得宫女的下场?我还道你早便死了呢,哎真是晦气,当年见你父亲常太医瞧着是个正人君子,却做出藏匿皇子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满门抄斩竟还能让你独活,怪不得两年前眼巴巴的来我们杨府,求着我父亲收你做义女,竟是在给你铺后路啊,你如今父母双亡,怎的还有脸苟活却不随着他们去呢?”
杨盈句句带刺,一番话说的笑意连连,而这些话,却激不起常之茸半点情绪,只因前世这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一次两次会被气的浑身颤抖面目通红,次数多了便疲了,总归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她何须为别人喷出来的吐沫惹自己不高兴呢。
常之茸不温不火:“我不仅活的很好,在宫中亦惬意无比,未曾想到我的死活还劳烦杨府嫡小姐这般操心。”
见她竟不恼,杨盈横眉不爽,厉声说道:“说你两句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奉劝你不要在外宣扬自己是杨府义女,父亲收你做义女当真是触了霉头,少在宫中打杨府的名号,我们御史大夫府可丢不起这个人!”
常之茸笑了,她走上前,盯着杨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与杨府扯上瓜葛,才真真是叫我恶心的想吐。”
“你!”
“我尚且还看不上杨府,你何须担心我会借你们的势,皇宫不比杨府气派高贵?我便是在宫里作丫鬟,也不想去杨府做什么义女,况且嫡小姐莫不是贵人多忘事,此次带你来这,不是来聊家常的,是为了给你的脚踝上药。”
说罢常之茸便蹲下身,迅疾的抓住杨盈的一只脚踝,随手抹了一把药粉上去,她随身携带的辛辣药粉末直接接触皮肤会有灼伤痛感,此举让杨盈惊呼出声,一瞬间疼的她身子都站不直。
常之茸收手起身,笑着说道:“方才御花园中诸位贵女小姐们都亲眼所见你崴脚倒地,遂此番你无需再多嘴解释,别人也只当你是崴了脚,既已上完药,便慢走不送。”
杨盈黑着脸,拖着疼痛的脚,她心中气愤难当,却正如常之茸所说假装崴脚的是她,这暗亏无处说理只得吞下,她颤抖着手指着常之茸,脚下的疼痛让她来不及与常之茸多做言论,生怕自己的脚踝真的有什么闪失,转身立即离开假山处,去寻自己的婢女。
看着杨盈一瘸一拐的模样,常之茸抿唇不语,这小小的惩罚对于杨盈来说,还远远不够,她应承受的痛楚该比这多千倍万倍。
常之茸转身欲继续去寻慧心,可刚离了假山,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立于假山石后一袭白衣的朱彦策。
一时常之茸愣在原地,心中紧张,莫不是刚刚她与杨盈的事皆被朱彦策看到了?
可朱彦策见到她,却状若无事的说道:“之茸姑娘,刚刚在凉亭看到你有些惊讶,遂来寻你,未曾想到你进宫做了四皇子殿下的宫女,几月前你于京中救了家父一事,还未向你正式道谢,若你今后有何难事,丞相府能够帮衬的上,定会不遗余力帮扶于你。”
朱彦策面带微笑如沐春风,语气更是一本正经,好似刚刚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只是为了道谢才尾随常之茸来此。
常之茸有点语无伦次:“我…你……你刚刚都看到了?”
朱彦策轻点头。
常之茸无语,她从不干害人的事,好不容易干了一次,还被人全程围观,顿时羞愧的有点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朱公子当真不必谢我,若要帮衬便帮衬四殿下吧,今日如您所见,我乃是殿下的贴身宫女,护他是我的职责所在,且四殿下初来乍到秉性纯良,不甚适应宫中的生活。另还望刚刚之事朱公子能不外传,我亦该回去四殿下身侧侍候了。”
说完也不等朱彦策回应,常之茸逃路般扭头便走。
徒留朱彦策呆在原地,卡在他喉咙处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他无奈摇头。
四皇子秉性纯良?纯良之辈能作出那样一首诗?
现下想起那诗句朱彦策都觉得甚是有趣——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不死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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