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明珠莹绿的光似是一捧鬼火, 又像是一双莹绿的眼,将塔顶二人纳入目中。塔外狂风呼号着,然而窗户关得紧, 木板又钉得严实, 这寒风再怎么肆虐也未能刮进塔内。
长应那稚嫩却淡漠的声音就像那日在雪原中时, 她冷不丁说了“再来点”三字, 若渚幽是个凡人, 听见这声音定会被吓着, 然而她是魔。
“我的。”长应又道。
观这塔顶上, 除了悬在顶上那硕大的夜明珠,就只有坐在蒲团上的周熹照有些意思了,可长应总不能说这人是她的。
这不太行, 周熹照虽是大乘,如今却已头发花白, 看着便是个活不久了的。
渚幽心觉她养一只龙就已经够累了,这龙若是再拖家带口, 她那大殿怕是得揭不开锅了。
说魔域穷也不无道理,她殿里除了鲛纱吊顶上燃着的凤凰火,其余器物全是大魔小魔们送去的, 一个个都已经快把家底给掏空了。
渚幽隔着那粗糙的麻布,按住了布袋里那剧烈颤抖的龙, 不着痕迹地将这塔顶扫视了一圈, 她却未能发觉有什么古怪之处。
长应却依旧在颤抖着,隔着粗糙的布料紧贴着她, 似乎还紧紧盘成一圈, 正一阵一阵地抽动, 像是要死了一般。
周熹照见她不语, 轻咳了一声,嗓子眼里似是卡了什么东西,连咳都咳不顺,气息也不大顺畅,约莫那日被灵力震伤后还没有好全。他肩背单薄,似乎太瘦削了些,和别的大乘期修士差别甚大。
渚幽将手慢腾腾地伸进了布袋里,原本隔着薄薄的布料时,她便已觉得身上像是贴着块冰,如今将手探进去后更甚,惊觉手底下的龙鳞凉得堪比天宫寒池中的玄冰。
这么一个激灵,她五指一缩,只觉得这凡人的身躯险些就没了知觉。
幸而她没让长应再进凡人的身,这一进去,那虚弱的躯壳定会被冻僵,五脏六腑彻底没法要了,好不容易用淬丹散吊起来的命定然留不住,到时那凡人的命牌一碎,定会惹来麻烦事。
她本就没将这华承宗的宗主放在眼里,如今长应浑身不适,她的心也跟着被牵动着,哪还有闲情装模作样地应话。
她抚着长应的背鳞,所占的躯壳虽是个养尊处优的,可到底是个男人,手指比不得她原先的纤细光滑,在她摸上布袋里的龙时,龙竟还挑剔地扭了一下身,似是想将她覆上去的手给甩开。
“想不起那日发生了什么”周熹照依旧没有转身,沉沉的声音自喉咙中倾泻而出。
渚幽按紧了手下那冰冷的龙身,一片片冰冷的龙鳞像是刀子一般,划得她的五指生疼。她眉头一皱,像是抓蛇一样,捏住了这龙的七寸,边在识海中翻找这弟子的记忆,漫不经心地道“记得,怎会不记得。”
周熹照坐得腰直背挺的,“那日你们进了无妄沟后,见着了什么,说了什么,全数道来。”
渚幽用灵力擒住了识海中的一根灵丝,照本宣科般说道“那日我同两位师弟带着宗主给的符咒下了无妄沟,刚及地,手里的符咒便无端端烧了起来,转瞬便化作了灰烬。”
她话音方落,长应忽地挣开了她的手,还一口咬上了她的手指。
也不知是这男修的手太粗糙影响了口感,还是因别的什么,长应只咬了一下便松了嘴,将脑袋埋了起来,身子依旧颤得厉害。
“我等越往无妄沟深处走,所遇的妖兽便越多,里边似有个风口,风声狂啸,越往里走就越是吃力,不少妖兽扑上前来,约莫是饿极了。”渚幽手指一拨,将长应的脑袋捞了起来,将被其轻咬的手指摁在了它的嘴边,似威胁一般。
长应紧闭着嘴,没再咬上去,难得又乖顺了起来。
渚幽继而又道“我与两位师弟连忙召出命剑,同那些妖兽搏斗了一番,再将其胸腹剖开,然而却未见到什么器物。一只未找着,便寻下一只,也不知厮杀了多久,我们累极。”
“去时我们尚不知那器物长何模样,又在哪只妖兽身上,浑身溅满了血也未找着,只好继续往里走。”
“没想到,一声兽嚎将我们都震趴下了,那妖兽踏冰而出,身形似马,可却顶着个狮首,明明没有化形,却已结元婴,我同两位师弟相视了一眼,当即觉得,定就是这一只妖兽了。”
“可我们三人修为比不得此等妖兽,在其放声怒吼时,心肺俱震,就连神魂也被吼得略微不稳。”
渚幽徐徐道来,眼眸微眯着,将灵丝中的幕幕看得一清二楚。
那妖兽的模样有些古怪,长得还挺像许久未曾现身的上古妖兽,只是其修为方及元婴,又未见化形,虽已能三名弟子打得身负重伤,可到底还是太弱小了些。
这么一只妖兽,着实担不起上古妖兽这么个名头。
那三个弟子平日里虽不学无术,但资质也算不得太差,一身术法还学得不错,竟能将妖兽缚在了气劲之中,那妖兽进退不得,身上遍体鳞伤,最后被一剑刺破了胸膛,血柱冲天而起,似红雨般洒得遍地都是。
三个弟子已是气息奄奄,撤了气劲后连忙剖了那妖兽的肚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只铜铃,揣在身上便跑。
可没想到,血腥味一散,四周游走的大小妖兽皆被引了过来。三人本就身负重伤,看着四面妖兽如墙,这还怎么跑。
几人连忙御剑腾起,欲要离开这无妄沟,可没想到灵力不支,剑身一隐,踏着剑的三人自半空坠落,跌在了竹林附近。
那群妖兽似是不敢穿过竹林,狂嚎了几声竟就散去了。
渚幽细查灵丝,将这三人所经之事一一道出,讲得口干舌燥的,险些耐不住性子应付这周熹照。
她边讲边摸着布袋里的龙,也不知长应是乏了还是怎么的,竟没再抖了。
趁着长应没动,她将两指分开了些许,用手度了一下长应的龙身,这一量才知,长应就这么片刻之间竟又长了一寸,难怪这背在身上的布袋似乎又沉了些。
“那你们是如何回来的。”周熹照接着又问。
这如何回来的自然不能按实说,毕竟这三人被她这魔给捡回来的。
渚幽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熹照那甚是单薄的背,随口编道“跌下去后,我们见妖兽散了,这才把铜铃又拿了出来,可没想到那器物竟忽然破裂,碎成了齑粉,其间铜铃震出了一道浩瀚灵力,那灵力将我们三人托到了无妄沟外。”
她在提及“灵力”二字时,略微停顿了一下,发觉端坐在蒲团上的周熹照竟微微动了一下肩。
“那灵力未将你们伤着”周熹照质问道。
“并未。”渚幽吝啬地挤了两字。
周遭的光是碧莹莹的,幽深而寒凉。
周熹照的肩背微微绷起,似在琢磨什么,一会又问“那你们可曾听见什么声音,那器物里可有传出人声”
“并未。”渚幽目光凉丝丝的,如今她借用了这弟子的身,浓眉大眼微微眯起,还挺怪违和。
说着,一缕看不见的灵力从她身上漂浮而出,缓缓往周熹照的背上靠,她不知道是不是周熹照身上藏了什么,才让长应觉得这里有她的东西。
若不是这里放了面观天镜,她就直接入了这周熹照的身,好去查看他的识海。
这么个大乘期的凡人,若是想将其夺舍,其实不难。
那一缕灵力缓缓从周熹照略微敞开的衣襟处滑了进去,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侧了点身,却仍旧没有回头。
灵力从他的衣襟钻入,似是游鱼一般,一转眼又从袖口钻了出来,还带出来一粒微不可查的尘屑。
尘屑上灵力几欲散尽,但仍留着极淡的气味
仙气。
渚幽恍然不大悟,这粒尘不就是那器物破碎后遗落下来的么,没想到竟被周熹照带在了身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略微一握,将那一粒尘拢在了手中,顿时手如被冰雪掩埋,冻得这凡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把手往兜里一揣,将那粒尘给丢了进去。
长应又动了动,这一回并非痉挛,而是缓缓将盘起的身展开了些许。
周熹照问不出什么,摆手道“回去吧。”
他那手一挥,掌心里大片冻痕顿时露了出来,指节上覆着薄薄一层冰,整个手掌被冻得发紫,像是埋在雪里的冻死骨一般。
渚幽还挺意外,周熹照竟是用手去抓了那器物碎成的齑粉,否则寻常术法又怎能将他的手伤成这般。
见到周熹照挥手,她没有立即走,虽是满心厌烦这绿莹莹的塔了,可还是逗留了一会,多说了一句,“宗主,那铜铃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在无妄沟里,无妄沟又怎么会是华承宗禁地”
她问得多,也不怕会不会被周熹照觉察出他这弟子被人夺舍了,若是此处问不出,她便只能换个地方去问。
周熹照垂下手,将被冻伤的掌心握了起来,“铜铃是何来历不是你该过问的,无妄沟为何会是华承宗禁地,这得追溯到千年前,并非一时半刻间能说得完的。”
渚幽细细一想,千年前未免也太久了些,想不到这华承宗已有千年之久。
“许久以前,那曾是个魔窟。”周熹照瓮声道。
渚幽眉一抬,心下疑惑,她在魔域那么久,还没听说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魔窟,况且她下了无妄沟一躺,也未嗅到什么残存的魔气。
“如今无妄沟内已无魔物,但魔气尤在,切不可擅自闯入。”周熹照又道。
渚幽见他不再多说,便揣着长应出了塔,刚迈出门槛,布袋里才安分了没多久的长应又折腾起来了,又传出心音冷漠地说“是我的。”
“去拿。”渚幽脚步一顿。
她话音刚落,一阵诡谲冰凉的灵力倏然从布袋里穿出,那灵力着实单薄,近乎觅不见踪影,唰一声便朝塔上飞掠而去,快如疾电。
若非亲眼目睹,渚幽根本觉察不到这一缕灵力。
过了一阵,那缕银白如雪的灵力又归入布袋之中,也不知长应将什么东西带了回来,那一瞬之间,渚幽的侧腰快被冻得失了知觉。
片刻前的高塔里,周熹照将手掌缓缓展开,冷眼盯着掌心上那一层化不掉的霜,胃里一阵翻腾,一口寒气从他嘴中呼了出来,他肺腑寒凉似冰,胸膛俱痛。
不知是什么东西飞掠而来,猛地撞上了他的背,他猝然往前一晃,连忙用手支住了身。
所来之物及其古怪,既无魔气,也不像人,亦不带仙气,似是并非三界之物。
他瞳仁紧缩,下意识挥出一阵劲风,试图将其刮散,可没想到,他的灵力竟伤不着那东西分毫。
那诡谲的灵力裹上了他的掌心,倏然间,手掌中寒凉尽褪,手上终于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寒意褪去的那一瞬,他猛地一个哆嗦,将手掌握得死紧,再展开掌心时,果真见不着半点冰霜了。
那将冰霜卷走的物什也不知是何时走的,来无影去也无踪。
见那缕灵力转瞬归来,渚幽面不改色地揣着她的龙回了小院,也不知这龙是如何做到淡薄得像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闹出这般动静竟连观天镜也没有惊动。
她将长应从布袋里取了出来,只用两指将它的脑袋捏住,双眸微微一眯。
这不对劲,这龙身上哪有灵力呢,似乎刚刚腾出的那一缕已被消耗完全了。
长应身上凉飕飕的,乌黑的鳞片竟有些泛白。她用指腹一擦而过,这才发觉,那泛白的竟是一层霜,其上还沾着些许古怪的尘屑。
猩红的龙口骤张,只一个吸气,它便将寒气与尘屑都纳入了口中。
渚幽看得一清二楚,“那两样器物是不是都与你有些关联,难怪破裂之时都似有龙嚎了一嗓子。”
长应在她耳边说话,稚嫩又一板一眼,“是龙啸。”
渚幽敷衍着微微颔首,又用拇指的指腹蹭了两下长应的脑袋。
回了小院,撼竹眼巴巴看着,见渚幽安好无事,这才安下了惴惴不安的心。
渚幽从凡人身里出来,转而将长应放在了木桌上。她见撼竹心神不宁,哂笑说“瞧你紧张的,活像是一个大乘期能拿我怎么样一般。”
撼竹讷讷道“尊主这几日操心劳累,我这不是忧心尊主受不了气么。”
“更气的都受下来了,不过是装几日凡人,这有什么。”渚幽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被放在木桌上的长应忽地颤了颤,在拿回了她的东西之后,不知怎的又抖起来了。
撼竹倒吸了一口冷风,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龙。
桌上那变长了一截还像黑麻绳一样的龙痉挛一般,龙口猝然一张,传出了断断续续的低吼声。
龙身剧烈抽动,转瞬间便成了个身着黑裳的小姑娘。
长应从桌上摔了下来,脊背险些就要撞在了地上。一缕灵力浮了过来,将她给往上托了托,她身子在半空中骤然一顿,慢腾腾地落了下去。
渚幽嘴硬心软,看着像是不想理会的样子,可却用灵力将这龙给托住了。
变成人身后,长应仍在颤抖不已,那苍白的嘴微微张着,喉咙里传出被压低的喘气声。她面色越发苍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双目猛地一睁,金色的龙瞳森冷可怖。
“就是这般。”撼竹捂着嘴惊呼,“一会她定又要闹疯病了。”
渚幽垂头看向脚边那脆弱颤抖着的小龙,没有伸手扶她一把。
撼竹不知自家尊主在想什么,但她是真怕了,缓缓朝自家尊主靠了一步,倒不是想找个人在前边顶着,只觉得若是这龙真的疯起来,她还能快些将自家尊主拉开。
渚幽那曳地的墨色绸裙被长应压着了,烟灰雾縠般的长衫被一只苍白柔弱的手攥紧,将那层纱都给捏皱了。
长应伏在地上,看不见神情,可疼痛难忍的闷哼声却未断,将手里的纱越发攥得更紧了。
瘦弱单薄的后背颤抖不已,一头墨发散了满背。
她微微侧过头,一滴汗滚至下颌,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转而结成了霜。
站在边上墨裳白发的魔却未动,只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挣扎。过会,渚幽才侧头朝撼竹看了过去,“那时在斩仙台上,我似乎更狼狈一些,千百个仙站在边上看我,无一人出手相救。”
撼竹抿着唇没有说话,呆呆看着自家尊主发上那墨色的璎珞,双目骤然垂落,眼里尽是隐忍和痛楚。
长应颤抖了好一阵,却没有如撼竹先前所言那般疯了似的腾身而起,她就这么抖着抖着,攥着手里那块衣料就睡着了。
虚弱的气息变得绵长,但依旧没有松手。
渚幽弯下腰,伸手在长应身上不轻不重拍了拍,她约莫是无力维持人身,登时又成了龙形。
撼竹看得心惊动魄的,心说这回不会真的要煮了吧,好永绝后患。
可渚幽只是一把将长应捞起,到软榻上躺着去了。
她把软绵绵的龙盘成一团放在腰边,支着头用手指拨了两下,寻思着要不要给这龙喂上一口灵力。
今日这龙屡屡索取,日后定要如数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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