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小说:大妖 作者:一天八杯水
    39

    长应未闭目, 在渚幽将手伸过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便被那根素白的手指给擒住了。

    她只觉得胸口一烫,随后血与肉似是被拧搅在了一块, 冷白的锁骨下方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赤红蛛网,一根根血丝蔓延开来,又细又长, 将她的心口覆了个完全。

    心尖如被刀剜一般,好像被捅出了一个窟窿, 心头上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抠挖了出来,她浑身震颤, 险些要喊叫出声。

    足下从神化山里撬来的一隅寒凉刺骨, 抵在她胸口的手指却烫如沸水。

    好烫。

    又烫又疼。

    她方才见渚幽取血时那么淡然,还以为如同被虫子叮咬一般, 没想到竟这么疼痛难忍,也不知渚幽是如何忍下来的。

    渚幽见她面色越发苍白,却未停手,眼里不见怜惜。

    长应这身子本就孱弱,在心头血被触动之时,五脏六腑似又要有病发之势。她原来挺直的腰背蓦地弓了起来, 就连浑身骨头也咯吱作响, 一双眼陡然又变作竖瞳。

    骇人的威压从她身上迸出,她未开口喊叫,可渚幽却犹如听见海浪拍岸之声, 那低低沉沉的水声像极了龙吟, 在她的耳边喧嚷着。

    渚幽怔了一瞬, 下意识想收手, 所幸忍住了。

    这并非是什么水声, 而是浩瀚灵力在她身侧涌动着。

    她终于感受到了长应这躯壳中的灵力,还有那冰冷的龙气,虽只有一瞬。

    眨眼之间,那溢出的灵力又被全数收回,化作了滋养这具躯壳的养料。

    此时渚幽才真切明白,原来长应并非灵力亏缺,而是将周身灵力连带着身上的龙气都用来重塑肉身了,故而才能同凡人如此相像。

    她眸光一黯,心说若换作是别的人,定施不得此法,旁人哪有这般可怖的灵力

    忍声未语的龙微微颤着身,两指仍捏在衣襟上,稚嫩的手背上筋骨微微隆起。

    渚幽被那威压一震,险些口吐鲜血,喉头一阵腥甜,她唇一抿便咽了下去,撘在膝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就连指尖上浮动着的那一滴血也略一晃动。

    这龙周身抖得厉害,瘦弱的肩绷得死紧,果真像极了饱受欺凌的小白花。

    渚幽见她攥着衣襟的手一松,以为是疼惨了,没想到长应转而朝她的那一根食指握了上来。

    那一刻,渚幽瞳仁猛缩,浑身力气失了大半,本就看得不大清楚的双眼一时间变得朦胧非常。

    这下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长应仍握着她的手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渚幽灵力被夺,灵海随即紧缩,只觉又一阵骇人的威压如巨浪般劈头盖脸砸落。

    然而就差一些,就能取出这龙的一滴心头血了

    失了心头血后,渚幽的胸膛冰冷一片。她皱着眉,看不见长应微微眯起的眸子,也瞧不见其眼底的煞气和狠绝。

    “长应。”

    她只唤了一声,长应忽地松开了她的手,似是回了魂一般,惘然迷蒙地问“什么”

    明明这龙说话的腔调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可却似乎阴沉了几分,一字一顿的,像极了要将人生吞活剥。

    渚幽眸光涣散,这眼眸一聚不起光来,整个人就显得柔弱了几分,合该被人欺负一般。她满头银发被风刮得胡乱飞扬着,唇无措地微微张着,想了想又唤了一声“长应”

    长应头疼欲裂,嘴唇哆嗦着,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长应”

    长应双目猝然一闭,将威压尽数收回,似是蔫了一般,身子一晃险些还倒了下去。

    渚幽连忙取了这龙的心头血,在将那一滴血取出之时,她如被寒潮裹在其中,周身已结了一层薄得近乎看不见的霜。

    所幸身子里的凤凰神力仍在,一瞬便将那霜给化去了。

    冰霜化去后,她一袭墨黑的绸裙登时被打湿,周身湿淋淋的,水珠沿着她的脸颊、脖颈和手臂缓缓往下滴。

    长应气息奄奄地睁了眼,竟觉饿极,着实想将那从渚幽颈侧滑落的水珠卷入腹中。

    定是太饿了,她心想。

    她面色未变太多,仍是冷着一张脸,可心底却烦闷非常,已快要禁不住饿了。

    可渚幽眼前雾白一片,又怎知长应如妖兽般饥饿得微微磨了一下牙。

    长应收敛了眸光,没说话,气息弱得厉害,已连动也不愿动了。

    银发黑裳的魔长舒了一口气,将原属于长应的心头血摁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素白胸口上的血丝随即缓缓隐了下去,连伤口也不落一个,只是她身上却结起了更厚的冰霜。

    这冰霜一结,她连眼睫也白花花一片,那脸、那腿、那胳膊皆像是冰雕成的。

    她抿起唇,在将手伸出的时候,臂膀上结着的冰啪嗒一声碎开。

    而那一滴从她胸口里剜出来的心头血,被送到了长应的面前。

    待那朱红的血融入长应心尖后,她才颤着腿站起身,沉默不语地迈进了旁边的那一方温泉。

    长应受了她的心头血,虽是疼痛难忍,可看她站起身,忙不迭伸出手想将人留住,可指尖连那魔的衣角都没碰到,耳畔便传来扑通的入水声。

    她自个儿在雪地上坐着,那魔却背着她入水了。

    长应眉心一皱,很是委屈。

    温热的泉水褪去了渚幽身上的寒意,却也将她的衣裳打湿了,绸裙沾了水后直往下坠,所幸腰上勒着根赤红的束带,硬生生将绸裙给卡牢了。

    渚幽哪看得见东西,眼前白茫茫一片,连自己的十指也看不清。她未抬手拉扯绸裙,她本就不大在意肉身这一物,除了那群色胆包天的魔,也没谁会馋她的身子。

    况且,这儿除她以外,就只有那只什么也不懂的小龙。

    她慢腾腾地背过身去,察觉肩上脸上仍是凉飕飕一片,似是冰霜还未全然消融,干脆身一矮,将发顶也埋入了水中。

    银白的发在水中荡开,那沉浮着的纱衣和绸裙如黑花般绽开。

    长应仍在岸上坐着,她直勾勾盯着水里的魔,一动不动地忍着心头那滴滚烫的血。

    她周身灵力都用来重塑肉身了,又哪来多余的灵力用以压制这钻心的痛,当即伏地不起,终于闷哼出声。

    水里的大妖忍耐着,仍是保持着人身,可岸上的小丫头却陡然化身成龙,巨大的龙尾一甩,猛地朝身下土地砸去,硬生生砸出了数道纵横交错的沟堑。

    黑龙一双金瞳直盯向那一池冒着热气的水,似要将那一抹身影困在眸中一般。它巨口一张,龙吟似要冲破天际,可这声音未能传出,而是被隔绝在了这别境里。

    那四只尖利非常的龙爪在雪地上抠出了数道裂痕,刨得雪下的黑土也露了出来。

    黑龙痛苦非常,龙身一滚,登时地动山摇。

    可池里的魔未曾探头一看,只那银发和裙摆漂浮着,似是死在了里边。

    别境里的天阴沉沉的,即便是数个时辰过去,也仍旧如此,未曾再暗上几分。

    三日后,黑龙仍在哆嗦着,平白又长大了些许,一身黑鳞越发坚硬锐利,一对龙角已脱稚嫩,金瞳越发冰冷可怖。

    它忽地又变成了人身,如瀑的黑发松散地系在后背,身上的衣裳也随着龙鳞的变化而变了模样。

    穿着的仍是一身黑衣,可襟口却用金丝勾了边,衣裳上还多了些许好看的暗纹,看着华贵非常。

    她站起身,晃晃悠悠的朝池边走去,身一低就朝池中人伸出了手,冷着声强硬又焦灼地说“出来。”

    似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好听,她转而又添了几字,“出来看看我。”

    水里的大妖没有动,脸被银发遮了个完全,当真像死了一样。

    长应抓了一抔雪,嗓音已脱稚气,急切地喊道“渚幽”

    随后一声龙吟直冲云霄,在这一方天地中回荡着。

    水里一动不动的人影这才缓缓浮了上来,被打湿的银发贴在颈上和脸侧,双眸已恢复清明。

    长应愣了神,没能看见这魔瞎得迷蒙无措的样子,有一瞬竟觉得

    还是瞎了好。

    渚幽冒了头,这才抬手扯了扯绸裙,抬眼时才发觉她养大的这龙又变了点儿。

    鼻尖的小痣还在,模样虽未成熟,可轮廓已脱稚嫩,分明是个美人胚子。

    倒还是那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像极了养不熟的,渚幽心想。

    “你为何一直不出来。”长应心一松,皱眉问道。

    渚幽笑了,尽管这龙一直板着脸,可面上的委屈却是分分明明的。她伸手去弹了一记长应的额头,嗤了一声,“没大没小。”

    长应未觉生气,还接着又问“你觉得如何”

    渚幽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淋淋的,衣裙沾了水后直往下坠,肩背露了大半,胸前风光半显。她不以为意,施了个术法将身上的水全蒸干了,而后才将衣裳慢腾腾整好。

    长应随即也站起身,不过是三日未见,竟已高及她的肩,看着是一点也不软糯可爱了。

    不单如此,穿在长应身上的衣裳还华贵了几分,衣裳上的花纹绣得极其好看,有点儿龙女该有的样子了。

    所幸这龙仍需仰头看她,她心里才稍稍舒服了些许,不紧不慢地答“还成,并无大碍。”

    说完,她暗暗查看了自己的灵海,经这么一遭,她的修为并无长进,甚至跌了一些,灵力还被攫去了些许。

    不用多想,定是拜这龙所赐。

    不过

    渚幽抬手摸了摸眼梢,她眼中的毒雾似乎甚是惧怕长应的心头血,如今齐齐缩作一团,没敢再造次。

    方欲收回神识时候,她忽觉自己的灵海中似乎多了一样东西,那物什着实古怪,像是块铁片。

    可铁片怎会进得她的识海

    她皱起眉,再一细看,那玩意儿的边缘锋利如刃,黑漆漆的,表面有彩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可不就是长应龙形时身上的鳞么。

    合着这心头血一换,她身上还长了龙鳞难不成这龙的心头血还会自携嫁妆呢。

    渚幽本欲将这鳞片化了,可没想到根本碰不得,一将灵力缠过去,骇人的威压便从那片鳞里逸出。

    得想个法子将这玩意儿去了才成,她心道。

    长应长高了些许,面上还多了一丝血色,看着也不是那么孱弱了,至少不像先前,整一副风吹即倒的模样。

    渚幽将掌心一翻,下颌微微一抬,示意长应将手交过来。

    长应并未犹豫,还真的将手放在了她掌心之上。

    原本冰冷的手如今暖洋洋一片,摸着像是个活人了。

    渚幽对此颇觉称心,这么一来,这龙应当不会时时想黏着她了,毕竟身子已然不冷。

    “让我看看你的灵海。”她道。

    长应头一点,乖顺且淡漠地说“你看。”她那腕骨也不再同先前那样纤细,微微凸起的骨头着实分明,像是有棱角一般,就连五指也变得又细又长。

    渚幽分出了一缕灵力,缓缓将其刺入了长应的灵海之中,这一看便骤觉失望。

    这龙的灵海仍旧是空荡荡一片,并未瞧得见一丝灵力,也不知是不是因这肉身仍未塑好。

    她手一收,转而将食指抵向了长应的眉心,“识海如何了”

    长应双眸冰冷,面上见不到丝毫情绪,在渚幽将手指抵过来时,双目一敛,显得格外的乖顺。

    渚幽就喜欢她这乖乖巧巧的模样,心说若是能一直这么乖巧就好了。

    长应的识海中,原先密布的白雾又散去了些许,有一隅竟露了出来,一根灵丝在白雾外微微晃动着。

    那根银白的灵丝纤细脆弱,似得堪比蛛丝,却比蛛丝还要透亮好看。

    那灵丝承载的,可是人之记忆,渚幽心一喜,用灵力将那根灵丝裹了起来,也不知这灵丝之中藏着的事长应何时所经之事,是悲是喜,是怒还是怨。

    究竟是怎么样的记忆,值得这般大费周章地护着。

    长应根本没有抗拒,就算是长高了些许又如何,还是只会虚张声势,该听话时还不是乖乖听话。

    然而,渚幽刚要查看那一缕灵丝的时候,却发觉那灵丝上竟覆有禁制。

    灵丝上有禁制并不奇怪,多少人为了忘却前尘之事,将自己的回忆封存起来。

    可这是长应的识海,在白雾未散之处,还有数不胜数的灵丝,成百上千,数不胜数,若是每一根灵丝上都覆着禁制,那就有些吓人了。

    那得耗费多少灵力,得是多高的境界,才能将每一根灵丝都覆上这般精巧的禁制

    渚幽不知道,她从未试过,甚至还十分有自知之明这并非她能办得到的。

    她将食指一收,垂头看向面前那闭着眼的龙女,问道“你有没有记起什么事”

    长应睁了眼,疑惑道“我又并未忘记什么,又怎么会忽然记起什么。”她神情平静,和平常无甚差别,看着不像是在骗人。

    见渚幽不语,她又问“换了心头血,你真无甚感觉”

    渚幽心下暗叹,想来也是,这龙从不觉得自己失了忆。她生怕这龙又要不依不饶地问,干脆敷衍回答“挺好,心里拔凉。”

    长应一脸不解。

    渚幽见状又觉得这龙甚憨,“你身上的寒意分了我一半,我可不就觉得凉了么。”

    长应这才唔了一声,困惑道“可我为何不曾觉得心底火热一片”

    渚幽险些闹了心梗,捏起她的肩便往天穹飞去,这一回无需撞天,只一腾身就出了这别境。她心道算了,憨就憨一些吧,至少让她说些好听的话时,总归还是会说的。

    这么憨憨傻傻的才好,好哄骗。

    两人登时回到大殿之中,殿门紧闭着,鲛纱吊顶中央的凤凰火未黯淡半分。

    渚幽懒散地倚在软榻上,总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先前总是通身滚烫,每每让她记起九天之上的那群凤凰。一想起某几只鸟,她便心如刀剜,十分生气。

    如今分得了长应的一半寒气,莫名有种将过往舍离的错觉,倒像是报复回去了一般,虽是自欺欺人,可渚幽仍是觉得舒畅。

    这三日过去,想来三主已经将那粒芥子带进了问心岩。

    只可惜,三主想将那一魂融入法晶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法晶上附着了她的凤凰灵力,常人轻易破除不了。

    那一魂融不进去,又已离体太久,恐怕有消散的可能。

    果不其然,她才刚回来,门就被敲响了,撼竹在外边唤了她一声。

    渚幽手一勾,殿门立即打开,却只留了一条缝,仅允了一人进来。

    撼竹勉勉强强挤进门里,回头把门关好了,这才小心翼翼打量了自家尊主一眼。她见渚幽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尊主,三主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说完,她眼一斜,就看见了站在软榻边上那冷面黑裳的龙女。

    这谁。

    怎又长变了

    撼竹见这龙睨了过来,连忙垂下了眼。她急急忙忙收回目光时,冷不丁瞥见了长应撘在软榻上的手,那只手苍白好看,远远看着倒像是撘在她家尊主身上的。

    了不起,这龙三日不见,变本加厉地亲近她家尊主,再这么下去,日后尊主身侧哪还有她的位置。

    长应虽未做什么,可那姿态分明是想将软榻上的魔据为己有。

    撼竹哪敢说,只盼是她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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