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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清剑眉星目, 身姿又甚是挺拔,在跨入门槛时,已有不少人盯着他看。他目不斜视, 绕过听书的人群, 径直踏上了斜梯, 走向了二楼偏右的雅间。
撼竹见桌上的茶水凉了, 便将双手捂了上去, 用灵力将这冷茶给焐热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骆清站在了门外。
渚幽未回头,一侧的木窗支棱了起来,屋外的春风仍挟着点儿凉意, 吹得她发上的玉饰簌簌作响。
在骆清顿足之时,她便已觉察到了,可却未曾回头, 只是将茶盏又端起来嗅了一下。
墨发披散在她的身后,被春风吹得微微晃动着, 那细白的颈子露出来丁点,纤细得甚是脆弱。
“大人。”骆清拱手。
渚幽忽地将手里的半盏茶泼至地上,哗的一声,地上顿时被溅出了一道水痕。
她泼得着实干脆,就像是茶水中落了什么脏东西。
撼竹不明所以,但却没有问,低着头在边上站着, 心知自家尊主做什么皆有其道理。
自离开魔域后, 她便被训了数回, 并非单单说教, 渚幽还打上了手, 因此她才在鬼门关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每回皆是只剩一口气吊着。
渚幽是真的气进骨子里了,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将她打了个半死,又喂了丹药吊命,打了一顿后才冷着声问她知不知错。
约莫是在这主子身边跟久了,连脾性也染上了丁点,她不肯出声,硬是不认。
撼竹回想起百年前刚离开魔域时的幕幕,虽是心有余悸,可确实不曾知错。她这辈子,也就忤逆了自家尊主那么一次,还是因一条不知底细的龙。
那龙带在身侧,必定会惹来祸端,更何况,那龙若是回到天上被精心保护起来,那岂不是更好,她家尊主也能从中得利。只要那只龙不剜出心头血,不论尊主有何意外,皆能用那龙的命来抵。
她既已入魔,本就该没心没肺,又怎能要求她对一只龙心存善念。
如今撼竹仍是不知错,甚至还觉得合该如何,这百年里她们鲜少遇到天界的仙,当时若是将那龙带在身侧,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好过。
渚幽放下了茶盏,回头朝骆清看了过去,眼眸里尽是不解, “骆二主怎又来了”
骆清一脸的刚正不阿,可谁人想得到,这么个本该刚直方正的人,却是个魔。他还算识事,只站在门边,未再踏近一步,“还请大人共议讨回魔域之事。”
渚幽听后但笑不语,还微微摇了头。
魔域如今被天兵密不透风地把守着,八面皆被封堵,里边的魔已全数被镇,外边的如何也进不去了。
在那日过后,魔域外的魔只能四处逃窜着,魔族当真成了一团散沙。
讨回魔域可谓是难上之难,比寻回魔主余下一魂还要难。
渚幽向来不怕难事,可那要看为的是谁。她朝那被她洒在地上的茶水一指,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茶水。”骆清甚是不明白,这和他的央求有何干系。
渚幽接着又道“如今我身在凡间,心便如同这泼出去的茶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骆清眼眸一转,朝地上那滩茶水看去,“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渚幽心下一叹,心说这骆二主可真是榆木脑袋,一点也不机灵,还开不得玩笑,真不如
不如她百年前养的龙。
“我如今觉得凡间颇有意思,已不想回魔域了。”
说起来,也不知她那龙如今怎样了。
那日她再一次将镇魔塔捣碎,塔虽再度被毁,可她也如被分筋错骨一般,周身连丁点力气都施不上,咚一声便坠在了黄沙中。
幸而那些仙也受神力波及,未能立刻将她拿下,她躺在地上变回原形,隐约知晓是被撼竹背离了魔域。
而撼竹只带了她,并未带上她的龙。
后两日她昏昏沉沉,也顾不得那只龙了,在将浑身力气搜刮得一干二净后,才勉强能开得了口。她未让撼竹去寻长应,而是命她去将那埋在地底下的法晶给取出来,省得被旁人拿走。
等她神志清醒后,才知晓魔域已被封堵,而那只龙也不知去向。
她并非不信撼竹,而是凡事得亲眼所见才能信,故而她探查了撼竹的识海
灵丝中,只见撼竹匆忙之下将她带走,而长应却是面色苍白地蹲在原地,挣扎着站起身,又忽地跌了下去。
长应应当是想跟上的,只可惜因心头血的缘故,她身上也疼痛难忍,寸步难行。
渚幽心道罢了,既然不知去向,那便无需去寻了。
她回过神,缓缓抬手捂住了心口。
自换了心头血后,她常常觉得冷,好在揣在胸口的那一滴心头血被凤族血脉焐温了,这才没有将她冻成冰。
她也不知长应还是稚儿模样时,是如何受得住这寒凉的,难怪明明是只本不该怕冷的龙,却常常喊冷,还要一个劲往她身上贴。
如今那龙得了她的心头血,怕是从早到晚心口燥得不行,恨不得时时在池子里泡着。
渚幽越想越是起劲,甚至还忧心起,长应如今会飞了没有,一只龙若是连上天也不会,还真就只能算是四脚虫了。
可惜啊。
她如今尚无能耐正大光明的同天界抢龙,仔细想想,也着实犯不着为了一只龙去玩命。她琢磨了许久,心说那龙见着了天宫美景后,兴许又会想起什么旧事,故而就不愿走了。
明明她也不知长应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可却为了自己好受一些,将错都堆在了长应身上,转念又觉得,定是这般,在天宫享受了荣华,那龙又怎还愿同她走。
罢了,养不熟的终究是养不熟。
百年一别,身侧那娇软乖顺的龙,终究还是成了与众魔不共戴天的九天仙,这命数可真是捉弄人。
骆清拱手站立,等着渚幽答话,可渚幽仍旧未回神。
渚幽在想,自那日纷争后,魔域散落在下界的探子皆被天兵绞杀,她想要得知天上的消息更是难上加难,又哪知道自己养过的龙究竟有没有长歪。
百年啊,那龙不过短短十数日都能长长一截,百年过去得变成什么模样,怕是十来个三足大锅都炖不下了。
她确实是觉得有些可惜的,那龙曾说要将角给她,可惜她走前忘了要,如今连个念想也没留。
骆清见这魔走了神,也不知她是在想什么。他自然不信什么凡间有意思的鬼话,皱着眉又重复道“还盼大人共商讨回魔域之事。”
渚幽当真不想和他们一道,不过说来,如今魔主二魂还在她的手上,这几个魔求她回去主持局面也无可非议。况且悬荆这一走,魔域还真连半个天界都斗不过了。
百年里,这些个魔可没少求她将魔主两魂交出来,可她硬是不肯给,反正这些魔要抢也抢不走,抢不走,那便只能求了。
且渚幽又不是容易心软的,就算这骆清再卑躬屈膝,也没能将那法晶讨回去。
渚幽不以为意,压根没将骆清这话放在心上,只意味深长道“你求我共商讨回魔域之事,还不如问问我,如何快些寻到魔主余下一魂。”
她眼一抬,漫不经心的朝骆清斜去一眼,“你若真想同天界争个高下,还不如早点儿将魔主唤醒,以如今魔族的能力,想夺回魔域实属白日做梦。”
骆清皱紧了眉,交握着拱于身前的手蓦地攥紧。
“什么夺魔域夺上禧城的,此等事不如交予魔主来做,还更容易办到些。”渚幽忍不住提点了他一句。
“可如今尚还找不到魔主余下一魂。”骆清皱眉道。
“天界有样器物倒是可以将其寻回。”渚幽手一翻,一卷痕迹斑驳的古籍顿时出现在她掌心之上。
那古籍已然泛黄,只剩下些许残页,还似被虫蛀一般,余下的书页上能见到数个破洞。
古籍被灵力一拂,径自展开,哗啦一声翻了一页。
“天界的器物不知是何物”骆清连忙问。
渚幽手指一动,指尖正巧抵在了一行字上,一边道“浊鉴。”
骆清自然未听说过这器物,但到底还是天界的东西,即便他修为奇高,又如何能取物后全身而退
他错愕道“可这又如何取得到”
渚幽轻嗤了一声,确实如他所言,天界的东西并不好拿,尤其如今悬荆不在,可用之魔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她并不知悬荆去了何处,二主也不知晓,只知这魔忽地没了踪影,百年来也未见露面,大抵是
在百年前那一场纷争中身陨了。
着实可惜,这么一柄剑,连新主都未寻到,就这么泯灭于世。
“大人可还有别的主意。”骆清垂眸看向渚幽手中那打开的书卷,只扫了一眼,又极有自知之明地抬了头。
此时雅间外有文人墨客走过,那些人路经时探头看了一眼,似是对里边的人有些好奇。
可还未看清,那薄竹门猝然关紧,似是忽地起了风,将这竹门给撞了一下。
屋里渚幽将手中的古籍搁在了桌上,揶揄道“你们又想将魔主唤醒,又不愿涉险,也不知心里究竟有没有魔主。”
“可这浊鉴”骆清心下踟蹰,只好垂目朝那古籍望去。
细看之后,瞳仁骤缩。
“浊鉴乃是三圣物之一,天界定会将其严加看护,我等又怎取得出来。”骆清连忙道。
这古籍上说,浊鉴乃是一面铜镜,此物单名一个“浊”字,能窥见千百年前之事,亦能穿过这面镜回到千百年前,找到丢失之物。
但有所得便会有所失,只是古籍中未曾记载,入镜取物的后果会是什么。
“大人”骆清皱眉。
“只有这一个法子,莫要再问了。”渚幽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觉得口干舌燥的,眼一敛便将茶盏端了起来,抿了一口已被春风吹凉的茶。
冷茶入腹,似从心口穿过,心尖上的那一滴寒凉的血似被触动了一般,在心头游串着。
“如今百年过去,天界定又寻到了别的降魔法子,留给你我的时日已然不多,第二主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渚幽好声好气劝他。
骆清此番又劝不动这位出手,只好转身走了。
等骆二主走远后,渚幽腰板一塌,又跟没力气一般倚在了窗栏上。
撼竹方才一直在听,未敢插话,此时才问道“尊主,当真只能用浊鉴来找魔主余下的那一魂了吗。”
“别无他法。”渚幽将双臂环于胸前,垂眸看向底下来往听书的人,“三界这般大,要找那一魂如同大海捞针,总不能将海水抽干了去找。”
“可那浊鉴如何取得到啊。”撼竹心焦,“第二主若能有如此本事,也”
她顿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也用不着来求尊主出手了。”
她自然是不想渚幽犯险的,她跟着渚幽躲躲藏藏了百年,这百年间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连睡都睡不安心,还时时怕背后忽然杀出几个天界的仙来。
这凡间的灵气又不大充裕,她这百年里可是丁点长进也没有,可渚幽不知怎的不但旧伤全愈,还突破了修为,境界变得更是深而莫测。
撼竹未见过魔主,但料想魔主若是在世,自家尊主兴许是能同他较量一番的,她思及自己未见长进,更是觉得羞愧了。
她眼眸转了又转,暗暗朝渚幽那双好看的眼睨了过去,心中清楚虽然渚幽境界又得以突破,可眼底那被压制的毒雾似又有泛滥之势,现下毒雾虽是未再遮目,可这般下去,怕是又要重蹈覆辙。
如此看来,她更是不想自家尊主去犯险了。
坐在桌边的渚幽将五指一展,掌中蓦地出现了一粒芥子,那芥子里藏着的便是魔主二魂。
那二魂如今连个好看的匣子都没有,和芥子里的一些破铜烂铁搁在一处,实在是很掉面子。
渚幽捻了捻那粒芥子,仰头朝外边看去,只见天穹一片澄蓝,干净得如同不染一尘。
她沉思了片刻,悠悠道“三日后天界有宴,届时天门大开,众仙齐聚一堂,正是趁乱取走浊鉴的好日子。”
“尊主怎知天宫有宴”撼竹愣了一瞬。
“王母诞辰,哪能不办宴。”渚幽眸光一敛,神情晦暗不清,兴许是又想到了旧日之事。
撼竹那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可谁去取那浊鉴”
渚幽像看傻子一般扫了她一眼,慢腾腾道“自然是我。”
撼竹瞪直了眼,连忙道“尊主万不可犯险”
“虽说观天镜仍在我的手上,可已与凡镜无甚区别。多半是华承宗将此事告知了天界,于是天界便将此镜的联系斩断了。”渚幽眸光沉沉,“如此一来,我便不可再借此镜潜入天界,那大宴倒算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若不,让属下去取那浊鉴。”撼竹眼珠子狂转了几下,焦急下连忙揽活儿。
“你”渚幽笑了一下,“你怕是给他们刀尖抹血都不够。”
撼竹脸颊骤红,羞愧不已。
渚幽拢了拢衣襟,竟觉得这凡间的早春也有些凉。
她并未是与骆清开玩笑,如今除了浊鉴,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但也并非真想让骆清去天界走一趟,以他的修为,潜入其中只能打草惊蛇。
“还盼尊主三思”撼竹将下唇一咬。
渚幽淡声道“三思什么,这百年间我已想了许久。百年啊,我也着实等不及了。”
撼竹仍旧十分担忧,眉头死死皱着,看自家尊主一副神游四海的模样,也不知想什么像得竟出了神。
窗外的风裹挟着细雨,将窗纸都给打湿了。
“尊主打算何时动身”撼竹左右拦不下自家尊主,只得小心翼翼问道。
“宴起之时。”渚幽捻着芥子,一边查看芥子中法晶。
法晶上又出现了数道细小的细纹,浅浅的数道,不细看便看不出来。
那是因她百年前灵力不支,不得已收回了些许凤凰灵力,过后再想修补这法晶已然不成。
这法晶若是碎开,她眼下也找不着别的器物来盛那二魂,那两片本就单薄的魂恐又有消散危殆。
还真是时日无多了。
渚幽将芥子一收,慢腾腾站起身,将合紧的竹门推开,气定神闲地说“在凡间待久了,身子骨乏得厉害,险些就忘了自己是个魔,想来还是该出去走走的。”
撼竹连忙跟上前去,想到自家尊主又要上天,心慌意乱的,甚至觉得那魔主醒不醒都无甚所谓,反正
反正如今也挺好,她伴着尊主在凡间走走停停,也别有一番趣味,并不是非要回魔域不可。
“无不知可有传来什么消息”渚幽扶着栏杆缓步下楼。
撼竹摇头“说是仍不知寒眼在何处,千年前似是龙族在掌管,只是此境久不曾面世,也不知究竟”
她话音一顿,小心翼翼地接着说“究竟还有没有这么个地方。”
渚幽皱眉。
撼竹着急问道“尊主的眼睛莫不是又看不清了”
“这毒雾就像是扎在心尖上的一根刺,总得去掉才好。”渚幽道。
撼竹咬起下唇,也十分想早些将那寒眼找到,可她丁点头绪也没有。
渚幽终究未同那群魔商议,心里仍旧觉得他们不甚靠谱,等着他们上天,还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
三日后天宫大宴,九天上彩霞如绢,四处皆是熠熠神光。
从八方而来的仙持着贺礼步入仙门,各自虽不熟识,可目光相迎时仍会拱手一笑,一个个皆是和和气气的。
镇守天门的天兵比平日多了许多,一个个神情严肃,站得腰直背挺。
九天之上的玄晖神日着实明亮炙热,故而这天宫虽是伫立于云端之上,却未有半分寒凉。
一抹灰烟忽然从云下钻出,似已不惧神光,如污垢一般沾上了一位仙的衣摆,又慢腾腾地往上钻着,附在了其捧在手中的贺礼上。
那仙入了天门后便径直往瑶池去,收敛的眸光微微一抬,朝天帝所在之处悄悄望去了一眼。
只见天帝一侧坐着的是王母坤意,而另一侧却坐着位冷如冰霜的龙女。
那龙女贵为神尊,同天帝王母平起平坐,面色苍白如缟,身子却不甚孱弱,周身威压如掀天大浪般骇人。
听闻这一位百年前刚回来时便已是通天修为,没想到如今更是深不可测。
那小仙连神尊的模样都未看清楚,慌忙低下了头,周身止不住颤栗。
华座上的长应却微微侧目,朝他冷冷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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