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小说:大妖 作者:一天八杯水
    80

    识海中这密密匝匝的灵丝受灵力拂动, 好似风中纤草,缓缓摇曳着。

    这灵丝数不胜数,她每多活一日,便会长出一根灵丝, 数千年的灵丝多到令她识海膨胀, 几欲爆裂。

    灵丝曳动时, 含裹在其中的记忆好似浪潮, 冲撞着她的识海,她周身觳觫, 心如擂鼓, 不由得屏气慑息。

    数千年前的旧事好似画卷一般, 缓缓展至她的眼前, 她心潮澎湃, 缓缓将神识凝于识海之上, 开始找寻最初的那一根灵丝。

    那是混沌未开之时, 她初诞于此世时最先长出的一缕灵丝。

    万千灵丝交缠在一块, 灵力自这识海上缓缓拂过,就像是一双手, 将缠绕着的灵丝一根根拨开捋顺。

    她不由得想,数千年前她与长应是否熟识,是否也与如今一般。

    随后, 一缕灵丝被裹在了灵力之中,她的神识潜入里边,将往昔种种尽揽于眼下。

    那时混沌未开,天地不分, 玄晖和明月同时悬在天边, 天穹之处海水翻涌, 其下是漫无边际的黄沙,四处炎炎,寸草不生。

    她本是火精,后来生了灵智,其后才得以化出原形,生来便有四翼,可乘风吐火,这火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神魔也逐一降生,寻根究底,神魔竟还本属同源,都是无父无母,天生地养而来的,只是仙神无心,而魔物心有歹念,枉顾道义。

    有神朝天指去,说道“此处应有天宫。”

    语毕,云端上天宫一砖一瓦缓缓筑起,桂殿兰宫悬在玄晖之下,高楼玉栈互相勾连,金顶飞阁骤然一现,擎天巨树攀根而起,顿时为这玉楼金阁增添了一抹绿意。

    整座天宫尽被玄晖揽于其下,光辉耀耀,明光程亮。

    只是远处有一隅未能被玄晖照到,又抑或是其有遮掩玄晖之能。

    众神道“那便在其上筑起高楼,令其被遮蔽在屋舍之下。”

    随后,那一隅上高楼筑起,当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不再有人能窥其全貌。

    众神本无情,不识七苦五蕴,后来凡人降世,才知晓浊世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可神能固守本心,古魔却不能。

    魔物向来不知足,欲将这世间任何一隅俱吞入腹中,他们习创邪术,又弑神杀妖,用此等孽法来增涨修为,还坑害凡人,囚其魂魄,故而仙魔之战一触即发。

    凡人本就在水火之中,如今更是如陷炼狱,挣扎不能。

    渚幽捻着那一缕灵丝,心焦气急地想着,那长应呢,长应那时身在何处

    她将识海中灵丝一一拂过,连一寸也不肯遗落,旧事她皆要记起,她皆不能忘。

    在那灵丝之中,她终于寻见了长应的身影,只见长应的模样与现下无甚不同,都是一副冷面无情的模样,若能动手,绝不多说一言。

    被长应斩于剑下的魔数不胜数,当不愧为一众神魔换作“杀神”。

    她虽同长应打过照面,却未能交心,每每想要谈上几句,皆因事态紧急,而不得不兵分两道,才刚聚上,又不得不错开。

    后来呢

    渚幽的神识又沿着那一茬茬的灵丝缓缓浮动,忽然觉得周身疼痛非常,好像烙在心底的苦痛一时间全涌了上来。

    她猛地揪住了那一根灵丝,一头扎进了里边。

    她又见到了那一片黄沙地,其上海水翻腾着,她身化朱凰,明明神力无限,却未能同在浊鉴里那般有幸避开劫难。

    古魔所立的大阵落在她的身上,她硬生生被削去了双翼,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得黄沙如成血海。

    所幸还余有一丝气力,她猛振余下两翼凌天而上,冲破了这要将她挫骨扬灰的大阵,猝然震出周身沾火翎羽,将半数魔物捅了个腹穿肠流。

    她周身血近乎要流光,浑身骨头咯咯作响,已有尽断之势,冷不防从半空跌落,坠在了这黄沙之中,陡然变作人形。

    长应来迟,她却未去追那余下的魔物,而是将她从沙地上扶起。

    那兴许是那段时日里,她离长应最近的一回。

    长应低着头看她,向来无甚波澜的眼中竟涌上一丝焦急。

    她瞧见长应鼻尖上的一颗小痣,起先还以为是什么污迹,抬手便去擦拭了一番,未将那污迹擦掉,反而蹭了长应满脸的血。

    见拭不净,她才知那分明是一颗小痣,就好似白玉生了瑕,那样素净好看的一张脸,偏偏长了一颗痣。

    “莫要死。”长应将手覆在她的腰腹上,似想将灵力渡给她。

    她似是要将周身余下的气力搜刮个一干二净一般,明明已动弹不得,却偏偏要咬着牙将长应的手拿开,颤着声道“余孽还未走远,速追,我灵台破碎,已是留不得。”

    长应紧紧盯了她一阵,才将她放在黄沙上,朝余下的古魔追了过去。

    她仰躺在黄沙上,看见天光骤亮,蒙天的魔气缓缓消散,随后世间被一分为二,这才有了天地。

    炎日和明月得以交继出现,大海漫灌,黄沙受其润泽,碧草如茵。

    渚幽浑浑噩噩地想着,长应殒身前七分了灵魄,又施了那重塑肉身之术,这才得以归来,可她呢,她什么也未做,眼一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时

    定是有人助了她。

    否则这数不尽的妖魔中,怎偏偏她得幸转生

    是长应吗,长应后来是不是又回去寻她了

    渚幽灵海膨胀欲裂,原已算充裕的灵力似生生不绝,将她灵海中每一处皆填得满满当当,令她憋闷难受,好似就差上分毫,灵海便会炸裂。

    长应遗在她灵海中的那一片鳞竟在这浩瀚灵力中变得熠熠生辉,其上流光闪烁,光彩照人。

    她每回查看灵海皆觉古怪,可回回皆忘了问,就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物事的存在。

    如今她受灵海膨胀折磨,必须破境才行,故而盘腿悬在了半空之中,雾縠般的轻纱在绸裙外边,轻飘飘地曳在地上。

    灵海中越发充裕的灵力已不受扼制,从她周身迸射开来,所幸方才化出了一道屏障,将这骇人的灵力全数截在了里边,未震荡开来。

    她周身不适,真身好似当真有了变化,可她现下是人形,根本觉察不出究竟哪儿出了变故。

    观商那一魂也被圈在了禁制当中,被那灵力一震,咚一声撞上了屏障,险些魂飞魄散。

    魂上的八道禁制硬生生被撞破了,观商痛吟了一声。

    那一魂本就是从璟夷的灵台中取出来了,璟夷本该只有这一魂,后来用燃心木将神魂补齐了,那多出来的二魂生出了自己的心智,如今和魔主一魂紧紧相缠,不分不舍。

    这魂魄好似一团烟,撞上屏障后险些分散,观商见禁制被震碎,当即道“你既要破境,何不将我放出禁制,若是我这魂受到牵连,你就无从得知这无渊还有何玄妙之处了”

    这话音方落,他又道“我不是魔,我不是,我要回九天,我要我要回东海。”

    想来是璟夷不齐全的那两魂醒了过来,如今开始闹了。

    “你即是我,事到如今,还想不认”观商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

    “我怎可能是你,我生来便在九天,便是凤族,和你这魔能有何牵连”

    “这牵连可得从千年前说起。”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明已心知肚明,何须我说给你听,不如安分些,好让我将这多余的两魂吞个干净。”

    渚幽本就忍着灵台灵海的阵痛,如此听这两个声音叨叨,更是心烦意乱,当即睁了眼将魔主一魂攥入手中,在其上落下了一道禁制,让它再说不得话。

    她手腕一转,将这魂塞入了芥子之中。

    这芥子是新的,里面的天地空空如也,不像先前那一枚,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她如今还是头一回用,当真便宜了观商。

    禁制外的魔兵停顿在百丈之外,未敢轻易靠近,可观魔主一魂还在她的手中,也不敢调头就走。

    渚幽抬起双臂,轻薄的衣袂登时兜满了风,袖里空荡荡的,显得两条手臂细细瘦瘦,在袖子鼓动时,手臂上的魔纹微微显露。

    她双掌隔空拢起,适才迸射出去的灵力被收聚成球,聚在了她的两手之间。

    这是从灵海中满溢而出的灵力,如今她正缓缓将其吞入灵海之中。

    灵海登时变得虚弱无力,里边那一片龙鳞变得程亮,明明黑如砚台,其上却偏偏有彩光流转。

    那片鳞正缓缓替她将满溢的灵力吞入其中,似是能镇痛一般,在灼热的灵海中缓缓散出寒意。

    渚幽凝神静心,将灵力运转至全身,神识进入灵台之中,只见她的灵相仍在破碎着,好似被风沙侵蚀的石像,外皮缓缓脱落,露出里边的本形来。

    灵相粉碎之时,她灵台也如遭刀剜,即便是以灵力严护也未能将疼痛削减几分。

    躯壳也苦痛不堪,她忍不住化出了原形,一只通体漆黑的凰鸟登时展翅现于禁制之中,那凰鸟如遭火焚,周身通红一片。

    原本那炎火只沾在她的羽梢,如今竟跃动着,蔓延至她全身。

    她周身没有一片翎羽得以幸免,整只凰鸟裹在火中,一双眼也被映得丹朱如血。

    好烫。

    然而比不上数千年前殒身之时,更不用提两百年前那受刑之痛,与数千年前相比,那受刑之痛好似成了无足轻重的腹背之毛。

    所幸如今天雷未降落,地火也未蔓延,她得幸遁匿于天道之下,不必受那九死一生的折磨。

    只是渚幽心中清楚,在她将观商那一魂带走的时候,她已沾染上了那斩不断的罪孽恶果,这一世怕是都不能偿还殆尽,但这又何妨。

    观商千年前便算计好这一切,害得她堕入魔渊,让她对九天怀恨在心,更想令她与天道为敌。可在将数千年前旧事一一记起后,她的这点悲戚和愤懑好似成了儿戏,好似不值一提。

    混沌之时,她原本也无心无情,化凰后更是只知伏魔,她之道

    便在此。

    她如今着了魔物的伎俩,枉顾本心,险些背道。

    与往昔相比,现下的九天确实颓败陈腐,但她的道并非九天,而在于本心。

    只要她固守本心,她之道便能有回旋的余地。

    凰鸟火翼一展,那烧得正艳的火苗沾在了屏障上,从外看当真像是一个硕大的火球。

    火一烧起来,她周身皆冒着金红之光,就好似回到了三千年前时,那时她一身翎羽算得上是艳绝世间,赤红夺目,好看到只一眼便能令众鸟倾慕臣服。

    只是,即便艳火裹身,她身上的翎羽仍是墨黑一片。

    她的每一片羽皆被火燎着,好似要被烧成灰烬,这明明是她的凤凰火,可她却不能将其掌控,灵台中灵相变得越残破,这凤凰火便烧得越旺。

    渚幽咽下痛吟,可嘴里仍是传出了若有若无的啼唳。

    灵海中的那一片鳞倏然震出一道寒冽的龙气,那寒凉之气漫过她的五脏六腑,缓缓从体内震荡开来,好似海上翻涌的浪潮,正企图将她这一身炎火浇灭。

    她的灵相粉碎殆尽,好像大漠中的风沙,被灵力一卷,登时连个影也寻不着了。

    那一瞬,渚幽错愕想着,她渡劫又败了吗,她失了她的灵相吗

    可灵台却未虚弱半分,甚至变得更刀枪不入,在原先的灵相粉碎殆尽后,一个物什缓缓褪去金光,凝结成形。

    那是一只通体朱红的凰鸟,顶上翎羽五彩斑斓,背覆四翼,分明是三千年前的原相。

    就在那灵相凝出的一瞬,她身上被烧焦的翎羽缓缓剥落,身上痒痛不堪,似是万箭穿身一般,又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表皮上缓缓长出。

    可渚幽闭着双目,连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都知道,只含混想着,她自己的凤凰火要将自己烧焦了。

    火光熊熊燃着,百丈外的魔兵目不转睛地看着,俱是惊愕不已,他们在这地方已等了千年,未料到竟等来了一个古神。

    如今那古神就在他们面前复苏本相

    禁制之中,那被烧得连一根翎羽也不剩的凰鸟正悬在半空,明明啼唳不已,可却连半点声响也未传出禁制之外。

    她的背上,硬生生又长出了一对翅膀,一根根艳红的新羽正在缓缓生出,一片片紧密相贴,丹朱尾羽垂落在地,顶上翎毛微微颤动着。

    脊背上那根魔骨似被打断一般,令她一时之间直不起身,她仰头啼唳,禁制外众魔虽听不见,却觉察到骇人威压兜头盖脸而来。

    那嵌在血肉之中的魔骨本来浓黑一片,可如今若是剜出一看,会发觉其上黑白两色,分明至极,已不能称作是魔。

    渚幽骤然睁眼,双目潋滟如含水,透亮而又澄澈。灵海好似成了无底深渊,叫她自己也探不到底。

    先前吞了灵力的龙鳞略微一颤,其中温润灵力缓缓吐出,归回她的灵海之中。

    她变作人身缓缓及地,反手朝自己的脊背按去,她眸光晦暗,心血如沸,没想到自己竟一步入极,还令这脊骨也脱了魔相。

    灵台中原相已归,她非神非魔,这躯壳若是为观商所用,指不定又会倒腾出什么风浪来。

    渚幽心下轻哂,灵台如沐,虽心知这因果孽障是甩不开了,但却觉得分外轻快。

    她垂眼思忖,如今灵相复苏,她命中失魄的那一劫却未到来,此时不来,想来一会就该来了,但也无甚好怕的。

    及地之后,她脚上依旧未着鞋履,素白的趾头微微蜷着,她将袖口一抖,将那粒芥子取了出来,牢牢捏在了手中。

    起先她是想令观商复生后,将其魔气吞由己用的,没想到,造化弄人,她本心已固。若她当真如先前所想那么做,怕是还如了观商的意。

    观商那一魂被取出来后,禁制也被解除,他瓮声瓮气道“看来这无渊当真能藏匿于天道之下,你如今已一步入极,是不是也该令我三魂归一了。”

    “三魂归一”渚幽化去面前禁制,“我看你如今倒是有五魂。”

    “待我将其吞净,便知剩下三魂了。”观商道。

    渚幽轻哂,她如今非魔非神,难不成还猜不透观商的心思,当即将他点破,“你本就有意投生九天,是你之魔念驱使璟夷盗了我的燃心木,燃心木补齐的两魂可都是仙魂,若你将其吞吃入腹,也也算得上是半魔半仙,即便是天上神光也不能伤及你身了。”

    “如今我们已是一路,何不携手共进”观商徐徐道。

    “我同你一路”渚幽捏着观商,手上不知轻重,如捏蝼蚁一般。

    “若是将这两魂吞并,那我也是半魔半仙,这不就同路了么。”观商倒是打了个好主意。

    渚幽笑了,“与你同道,与我而言似乎无甚好处。”

    观商阴恻恻地哼笑了一声,“九天害你至此,难不成你要宽宏大量将他们饶恕再说,这无渊中多的是你不曾知晓的玄妙,你不想一探究竟么。”

    “九天确实该一改面貌了。”渚幽语焉不详。

    她眼眸一抬,又道“这无渊还有何玄妙之处”

    “待我三魂归一。”观商悠悠道。

    渚幽远远睨了那群魔兵一眼,未将屏障撤去,而是抬手撕开虚空,一步便踏出了这无渊之地,再睁眼时,竟又是在那勾栏院中,只是身侧已不见蛇妖。

    她身上笼着的雾纱外衫本是玄墨一般,如今却是丹红如血,只里边的绸裙仍是黑沉沉的。

    这勾栏院中淫声浪语不断,她听得着实难受,在将心头血上的屏障撤去后,她顿时觉察到长应所在。

    真巧,就在这上禧城中。

    她未再遮掩气息,反倒凌身而起,翘着腿坐在了屋檐之中,裙摆和衣袂在屋檐上蜿蜒垂落,随风轻轻晃动着。

    长应寻了许久,本是想转身走了,可不料心口那一滴血忽地一颤,她眸光一沉,循着这牵连踏入了这烟花之地。

    她面色寡淡,见有人走近便皱眉避开,看着不像是来寻乐子的,可偏偏这地方的人极少见到如她这般的。

    数个男女傍了上去,身上脂粉酒气混在一块,熏得长应微微皱起眉头。

    长应抿着唇,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旁人走近一步,她便往旁避一步,单薄的肩背还绷得十分僵硬。

    “姑娘来寻谁人”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子问道。

    长应颔首,默不作声。

    “寻谁”那妖接着又问。

    长应循着心头血的牵连直往前走,根本不像理会这妖。

    谁知那妖紧跟不舍,柔声柔气,“姑娘答不出,看来定是被那人气极了,那不如换个人寻,寻我如何”

    登时凛冽的威压荡漾开来,虽只一瞬,却已让那妖口吐鲜血。

    长应走到后院,沿着那弯弯绕绕的长廊直往前走,抬头时忽地瞧见飞檐上垂下的一角绸裙。

    墨黑一片,其上覆着薄如蝉翼的丹纱。

    “找我”

    其上传来渚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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