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门前那几个守门的下人哪见过这样标志的女子, 然而迎上她那冰冷的目光时,却生不出半点狎昵之心,就好似被人扼住喉咙一般, 莫名有些害怕。
长应侧身,目光在渚幽身上顿了一瞬, 又回头朝那站在她面前的打手勾了勾手, 那穿着短打一脸谨慎的下人愣了一瞬,好似拒绝不了,竟还真朝她倾了身。
随即, 一根温凉的手指抵上了他的眉心,他顿时不能动弹。
那人浑身僵硬,如同被点了穴,竟连气息也停滞了。
站在一边的另外几个打手见状大惊, 握在剑鞘上的手陡然一紧,整个人像极了一根绷紧的弦,生怕这女子忽然下杀手。
一人道“姑娘从何处来的, 可需我等进去禀报一番,五少爷虽已出门,但不日便会归来。”
“禀报”长应收了手,那被她抵了额头的人深吸了一开口, 回魂般往后趔趄了两步。
那人幸而被两人架住, 否则定会摔倒在地。
“不必,叨扰了。”长应淡声道, 她并未多言,转身便走。
几个看门的仆从瑟瑟发抖, 总觉得这女子非同一般, 虽她身上连剑都未执, 可那凛冽的眸光却比剑刃还要寒凉。
长应朝渚幽走去,沉寂的眸光倏然一动。
撼竹头一回见到这龙还是在大漠上,自那一别,便至今日才得以见上一面。她本就怕这龙怕得紧,如今见这龙迎面走来,双腿忍不住发颤。
祸鼠却是未见过长应的,那日在长应走后,她才被猫妖请出了见香轩,未能瞧见这九天神尊的神颜,她此时怔怔看着,回过神后才发觉双眼刺痛难受,她本想看看这女子是妖是魔,可定睛一看,却发觉对方的真身并非她能瞧得出来的。
这哪是妖,更不可能是魔,这般能耐怕只能是九天神尊了。
祸鼠将撼竹的肩膀一捏,垂眸道“寻仇的”
撼竹摇头,她如今也料不准这位和自家尊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不是寻仇,却胜似讨债。
然而长应忽地顿下了脚步,猛地回头朝守门那几个仆从盯了过去,眸光冷得似要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那几人俱是一怔,他们在乔木山庄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偏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女子。
明明面色苍白,身子又极其单薄,就好似不经一折的竹刃,却偏偏神情冷厉非常,周身仿佛遍藏锋芒。
被长应一睨,几人纷纷回退了半步,面面相觑着,不知是不是该进门将此事禀报庄主,此女太过诡谲,似要对山庄不利,还问什么五少爷的去处,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
方才被抵住了额头的人,抬手在额上猛擦了几下,他嘴唇颤抖道“快、快进去禀报。”
“你被吓着了”另一人问道。
一个长得稍微瘦一些的转身就跑进了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揉着额头的人怵怵道“我方才被她一抵眉心,便周身不能动弹,好像被妖魔慑了心神一般,一时间好似什么都忘了,在她收了手后,我才得以回神。”
“当真这么古怪”另一人目露胆怯。
长应明明走得闲适,看着距山庄大门还有十数尺,可偏偏在他们一眨眼之间,蓦地顿在了台阶上。
几人猛地眨起了眼,难以置信地又退了半步,唰一声抽出了手里长刀。
长应并非有意恐吓他们,她已是九天神尊,着实没必要这样吓几个凡人。
这几人手中的刀,她压根未放在眼里,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刀刃上,好似未用上什么力气,就将那刀撇开了。
守门的凡人冷汗直冒,瞳仁骤然一缩,这刀刃明明锋利非常,却未能在这女子的手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那一根素白的手指像是玉做的,哪有半点像凡人躯壳。
祸鼠和撼竹看愣了,不明白前一刻还在朝她们走来的长应,怎忽地又转过了身。
渚幽皱眉道“等等。”
只见长应蓦地从那几个凡人身边移步而过,那门内十尺的地方顿了下来。她抬起手,墨黑的袖口堆至肘间,半截小臂白而细瘦。
她好似在风中捏住了什么东西,但指间分明空无一物。
长应捻住了一缕风,微微低头嗅了一下,随后面色凉极。
看来这乔逢生此趟出行未必是自己的主意,而是被引出去的,她似乎来晚了一步。
她垂下手,只是两指还轻捏在一块,好似捻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转身,又若无其事般的走了出去。
那几个守门的凡人浑身僵住,好似被无形的绳给拴住了,喉咙也如被扼紧,连声音也吐不出来。
长应路经他们身侧时抬手一攥,几人昏昏欲睡般闭紧了双目,可身子连歪也未歪,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渚幽直盯着长应垂在身侧手,待她走近时才问“如何”
“乔逢生已出门多时。”长应蓦地开口。
祸鼠和撼竹闻声俱是一愣,没想到这龙竟也知晓乔逢生,又看渚幽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隐约好似撞破了什么秘密,合着观商才是那被蒙在鼓里的,这两人早就暗度陈仓了吧。
渚幽哪料到长应会先她一步,又看这龙身影如常,竟不是分出一缕神识下凡,而是连躯壳都带过来了。她愣了一瞬,又问“他去哪了”
“不知,这山庄守门的凡人对此事不甚了解,但观其神识,乔逢生已离庄五日。”长应淡声道,她瞧见渚幽那墨黑的发梢,虽心觉银发更衬她,但墨色也分外好看。
“你手里捏着的是什么。”渚幽垂眼道。
长应这才抬手,将捻在一起的两指举至她面前。
渚幽微微倾身,好似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她又往前倾了点儿,好似要将鼻尖抵到长应的手背上一般。
长应垂眸看她,气息蓦地一乱,手腕略微一颤,那素白的手背便蹭到了渚幽的上唇。
手腕并非无意抖了一下,她故意的。
她的手背滑如脂玉,但渚幽的唇更柔更软。
渚幽愕然抬眼,她见长应面色如常,然而自己的心却乱了半拍,不由得抿起了唇。她眸光一躲,嗅到了那腐朽枯败的气味,是魔物留下的,愕然道“他们倒是快。”
未免太快了,凡间定是有了魔门,才能解释得通。
长应将手臂一甩,紧捻在一块的两指随即松开,那被她擒住的一缕风顿时被卷走了。
山庄门口站着的几个仆从这才睁了眼,眼中俱是迷惘,垂头看向自己拔出鞘的剑,困惑道“我怎站着就睡着了。”
“许是太困了,站着也能睡着。”另一人道。
“不对劲啊,睡也就睡了,我这剑怎么还拔了”
几人连忙将剑归入剑鞘,左右看了一阵,一人道“小六跑哪儿去了,定是他捉弄了咱们。”
“这小子平日里挺懂事,私底下还会捉弄人呢。”
“可不是吗,不过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未少干过这样的缺德事。”
几人哈哈大笑,全忘了方才发生的种种。
那跑去禀报此事的小六,殊不知自己背上了好大一口锅。
远处,渚幽抿着唇,将舌尖暗暗抵上了上唇。
长应将手收回身侧,不动声色地看她。
渚幽连忙松了唇,可唇上水光无处藏匿,潋滟一片。她定了心神朝祸鼠看去,说道“山庄内总该有人知晓他去了何处,何不进去搜寻一番。”
祸鼠一个激灵,顿时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上了。她笑了笑,为难道“可这山庄不小,庄里少说也有上百人。”
“去找。”渚幽那无辜的眼一转,看似无甚威慑力,可那漫出躯壳的威压却不容小觑。
祸鼠朝这位主看了看,又朝那神尊瞧了瞧,连连点头道“这就去。”她不去谁去。
只见这穿着华服的祸鼠忽地缩成一团,变成了只通体雪白,耳朵还又长又尖的老鼠,她用双足站立,身一伏便潜入地下,转瞬就没了影。
撼竹看呆了,又见自家尊主正有意无意地看向那龙,似是有话要说,却碍于有旁人在而不方便开口一般。她心里打鼓,过了一阵憋出点儿声道“我去周遭探探路。”
“嗯。”渚幽颔首。
撼竹如释重负,连忙凌身而起,化作烟缕附着在这迎面而过的风上,被这风一裹,便随其朝远处旋了出去,溜得飞快。
那乔木山庄外,渚幽和长应面面相觑,渚幽瞪了她一阵,问道“我以为你会在九天上好好待着。”
“你不是到妖界去了么。”长应面上无甚表情,只说话时略微透露出一丝困惑。
渚幽睨她,反问“不是要将九天整顿一番么,这就下凡了你这神尊当得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此时不适合大动干戈。”长应皱起眉,一副被冤枉的模样。
渚幽眸光一敛,朝那乔木山庄的牌匾望了过去,“我确实去了妖界,还见了妖王月隐,你可知我对她说了什么”
长应沉默不言。
“若我未猜错,那妖王大抵只能活半载了,她已许久不能突破,如此下去只有泯灭这么一个下场。”渚幽慢腾腾开口,“我令她投靠观商,但她还算识时务,未立刻答应。”
“你想借妖界投诚引观商现身,观商不是这么容易受骗的。”长应淡声道。
渚幽轻笑一声,“月隐也不是那么容易答应的,否则妖界又怎会避世这般久,她有她的考量,可我不信她当真不怕死,她分明还是想活的。”
“你何必将她拉入如此境地。”长应道。
渚幽眼眸一抬,盯着这神情淡薄的龙道“即便我不开这个口,观商迟早会找上她,她如今灵台虚弱,神志虚亏,轻易便会被魔物哄骗,既然如此,何不由我亲自开这个口,也好让她有空闲考虑清楚。”
“你倒是体贴。”长应忽又改口。
“你方才不是明里暗里地指责我不够体贴么。”渚幽微微眯起眼。
长应抿起唇,半晌才嘴拙般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渚幽听她干巴巴否认,轻哂了一下,“说起来,我给你带了些好东西。”
长应听她这么说,忽地想起了她从丹穴山里掘出来的那一刻梧桐木,转而道“我也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渚幽还真想不到这龙给她备了什么,不过她干脆利落的将芥子里那满满一箱金银玉石拿了出来,那木箱沉沉落地,哐当一声,光听这声响便知里边的东西分量不轻。
“这是什么”长应皱眉。
渚幽下颌微抬,示意她自个儿打开。
长应手指一勾,扣在箱上的长锁便自行脱落,箱盖也被一缕灵力卷了起来。
木箱打开的那一瞬,里边的物什闪闪发光着,被天上洒落的玄晖一照,闪耀到仿佛千百盏明灯皆叠在了一晃儿,晃得渚幽微微眯起眼。
玉石是上好的玉石,琉璃也是顶好的琉璃,就连金银也全是足锭的,圆润且好看。
这一箱金银玉石好似从龙宫里掘出来的,寻常凡人,恐怕活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的钱财。
长应先前也在魔域的大殿里住过一段时日,着实清楚这朱凰过日子是怎样的抠搜。在看清楚这一箱子物什后,她竟好一阵没能说出话来,总觉得自己似是看错了。
“哪来的”半晌,她才沉着声问。
“祸鼠搬来的,我借花献龙了,不喜欢”渚幽眉梢一抬,未在长应脸上看出高兴的意思,心道这龙不是七魄齐了么,怎么总一副不乐意的模样,好像不知喜一般。
长应扯平的嘴角略微扬起了点儿弧度,眼里虽寻不到意思喜意,却一板一眼回答“喜欢。”
渚幽下颌一抬,“我料你应当喜欢,哪会有龙不喜欢这些俗物。”
长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总不好直接说她不喜欢俗物,要真问她喜欢什么,或许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一个名字来。她默不作声地将芥子取出,好将这沉甸甸一箱宝物给放起来。
“你给我备了什么”渚幽问道。
长应那冷淡的双目蓦地一抬,未将东西取出,反倒撘上了渚幽的手腕,“我带你去看。”
渚幽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结果,只见那撘在她腕口上的五指倏然一紧,她便被拉了芥子里。
那芥子,还是她当时予长应的。
这雪地冰天她已见过数回,只要站在这天地之中,她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认出来。
大雪弥漫,不论芥子外是春夏,还是孟秋,里边皆是冰冷一片。
这神化山的一隅好似孤立于世外,不论何时俱是皑皑白白,天穹上阴暗一片,入目是灰沉沉的浓云,寻不见日光。
然而此时这一隅却不尽是白,冰雪中竟硬生生被掘出了一个湖,那湖里盛的是闪烁着微光的醴泉,而醴泉之中又竖立着一棵苍劲葱茏的树。
是梧桐。
渚幽看愣了,她已多久未见过梧桐了。
这梧桐荫翳蔽日,长得极好,本在这冰天雪地中是不能存活的,却偏偏生得分外苍翠,像是根茎被灵力护得极好。
长应未说话,慢吞吞松开了握在渚幽腕子上的五指,一双眼陡然化作了金色。
渚幽朝那梧桐走去,好似见到了旧友一般,心绪滂湃翻腾,忍不住凌身而起,立在了横出的树干上。她抚着这树,又仰头朝上看去,好似想透过这稠密茂盛的树叶寻见一线光。
然而这一隅长年累月俱是阴沉沉一片,又是被置于芥子之中,哪能瞧见什么日光。
她垂下眼,慢腾腾坐了下来,两条腿悬着,久久才晃悠了一下。兴许是忘了撤去发上的术法,一头及腰的发仍是如黑绸般,像极了三千年前。
渚幽垂眼一笑,这才朝长应勾了勾手指,问道“你如何弄来的。”
长应踏风而起,同她一般坐了下来,面色沉寂如水,“我向云铄讨的。”
“如何讨”渚幽心道,这龙总不会说是替她取的。
长应侧头看她,“我道,玄龙也想试试栖在梧桐上是何种感觉。”
渚幽回过神后还细细品了一品,轻嗤了一声说“你还会开玩笑了”
“你教的。”长应金目一抬。
渚幽按在树皮上的手略微一收,总觉得这龙说话越来越不对劲,这是她教的么。
虽说长应刚破壳时,她是有意无意地教了些什么,可后来这龙复苏了灵相,总不该还受她影响。
她唇一抿,思及这龙无比好学的模样,窘迫道“我可未曾教过你这些无用的东西。”
“能用上就不算无用。”长应说得极其认真。
渚幽略微眯起眼,不知这龙平静冷淡的面色下,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她沉默了一阵,问道“云铄还说了什么。”
长应摇头,“他只知枷锁一事,除此之外,华凌君未来得及透露其他。”
“这华凌君走得可当真巧,就跟掐着日子躲我们一般。”渚幽慢腾腾开口。
长应颔首,她料到下凡寻华凌君这一世会遇上阻挠,不曾想竟是华凌君自己走的。
“若是山庄内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当真是大海捞针了。”渚幽淡声道。
长应眉头紧皱,“他此世不过十来岁,想来不会走太远。”
“你到底想如何令他想起尚在九天时的种种,莫非要将他逮入往生池”渚幽眸色一凛,“他如今是凡人身躯,就这么上九天是要折寿的。”
“不必将他擒上九天,我会寻个法子。”长应垂眼看向树下那湖,心道原来坐在梧桐上是这种感觉。
若化作真身呢,那不得将这整株梧桐都盘起来了。
渚幽沉默了片刻,总觉得身侧这龙太冲动了些,“你不该就这么离了九天。”
“我余有一缕神识在天,九天和上禧城皆在我眼皮之下,无需担忧。”长应淡然道。
“你也不怕心力交瘁。”渚幽似在揶揄,声音却裹挟了几分寒意。
“不怕。”长应神色淡然,好似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话,“我与天同寿。”
渚幽怔了一瞬,她们复苏灵相后虽重新入极,可若是受界外天道所扰,仍是会魂飞魄散。
“长生不死,顺应天命。”长应定定看她,“这不是你为我取的名字么。”
渚幽陡然回神,敛眸低笑。
是了,她们先前无名无姓,此生重回浊世,才未像数千年前那般,只有个诸如“杀神”的名头。
长应从树上一跃而下,触及那湖面时,漾出了数圈涟漪。她站在岸边的冰雪上朝那株梧桐望去,意有所指地说“这数根扎得似乎还挺牢固。”
渚幽不以为意,心道丹穴山的梧桐自然扎得牢,否则如何承得住凤凰,若如凡间的树木一样,被折腾几下就给折了。
长应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树,好似心事重重般。
“该出去了。”渚幽琢磨着祸鼠也该从山庄里出来了。
长应垂在身侧的双手一拢,眼前如披墨布,再眨眼时已是在山庄之外。
足下的泥地似有什么东西在钻动,那泥屑一番,一只通体雪白的祸鼠钻了出来,陡然化作人身,双眼恭恭敬敬地低垂着说“大人,我已将山庄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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