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凌天而上的烈风一旋, 倏然化作玄龙,那玄龙身一扭便朝妖界去了。
妖界上悬着一孤屿,正是上禧城。
这上禧城和妖界格格不入,然而底下的妖谁也不敢擅自闯入一窥究竟。妖王大殿也未派探子前去, 任那上禧城浮在自己头顶上, 所幸上禧城里的妖魔也未出来作乱, 还算安分。
妖王大殿中常年没几个侍奉的婢女, 似是妖王不喜旁人近身, 这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 侍女们连话也不多说几句, 唯恐扰了大殿里那位。
大殿中, 月隐坐在华座上, 身侧依旧是那个贴身的侍女,她一头墨发干枯毛躁, 面色也苍白得很,自那日与朱凰一别,好似又朝鬼门关迈近了半步。
她身侧伺候的侍女格外担忧,压低了声音道“王上, 今日还未用药。”
月隐摇头, 紧闭着双目仰着头, 好似被扼住了脖颈一般, 那颈子细细瘦瘦, 脆弱得不堪一折。
谁能想到, 万妖之主竟孱弱到如此地步, 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了。
“再等等。”月隐声音虚弱, 当真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她撘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 竟好似算不清时日了一般, 久久才问道“朱凰走了有五日了么。”
“未及五日。”侍女忧心忡忡道。
月隐睁开了那双灰白眼眸,眼中尽是错愕,摇头道“我似乎又记混了。”
“王上好生歇息,定能早日好起来。”侍女眸光闪躲,分明也信不得自己刚说出口的话。
月隐抬起手,将食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低声道“这识海已经混乱一片,是将死之相。”
“若是往上与魔域里三魂归一的那一位”侍女壮着胆子道。
“慎言。”月隐忽地打断了她的话,“将药端来。”
侍女连忙闭嘴,不再多话,转身去将方才熬好的药汤端了过来,那药汤黑稠稠的,闻着也甚是酸苦,料想定难喝无比。她将药汤端来后,掌心自碗上一拂而过,那凉透的汤药顿时冒出了热气。
“王上,药端来了。”侍女斗胆开口。
月隐这才伸手将药汤接了过来,端碗的手颤了几下,险些将汤药晃了出去。她面色如常地低头,好似闻不见这酸苦的味道,碗口一斜便喝尽了。
侍女将空碗拿了过去,缓缓退了几步。
只见月隐撘在扶手上的十指骤然握紧,随即也闭起了眼眸,她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好似忍受着难言的疼痛一般。
过了许久,殿门外好似有谁在走近,那未收敛的威压令人连腰背都挺不直。
端着空碗的侍女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殿里四尊兽像竟纷纷弯腰颔首。
月隐猛地睁开眼,喉头里涌上了腥甜的血。她那细瘦的脖颈一动,硬是将血咽了下去,眼一抬便看见那银发黑裳的朱凰缓步走进殿门。
上一回,朱凰走进殿门后便止住了脚步,这次却直直朝她面前走近。
这朱凰先前明明入了魔,现下周身却不见魔气,身上也不见魔纹,好似与魔族分道扬镳了。然而月隐却记得清楚,上回这朱凰来时,是如何同她说的,哪像是分道扬镳呢。
月隐并不吃惊,她知晓这朱凰还会再来,只是或早或晚。
渚幽走得慢,且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都似在脔割她的心头肉。
月隐抬起灰白的眼眸,气息奄奄地看这朱凰朝她步近,直至朱凰站在了她面前,她才猛地敛下眸光,意识到双目已经刺痛难忍。
渚幽站在她面前,打量起她这虚弱的模样,问道“你为了妖族,倒是豁得出去,竟还喝了这药”
月隐没说话,迎着这骇人的威压,她浑身皆在颤抖着。她抿着唇将汤药的酸苦忍了下去,过了一阵才问道“大人既已与魔主为伍,又何须妖界插足。”
她言下之意,整个妖界也未必能顶得上一只朱凰,既然朱凰已身在局中,还何须妖界涉足。
渚幽闻言竟笑,在离近之后,那张皎皎如月的脸更显无辜纯粹。她缓缓弯下腰,直视着月隐那双灰白的眼,慢声说道“在魔主的日程里,少不得妖族。”
月隐登时瞪大了双目,那瞳仁只剩下一丁点黑,看着好似鱼目。她声音一哑,似要确认什么一般,问道“那在大人的安排中,妖界可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缺不得。”渚幽道。
月隐紧握着双手,浑身一颤起来,就连脑子也不清醒了,头颅也跟着在微微晃着,近乎晕厥。她说话十分吃力,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蹦出,“可妖界避世许久,若是被卷入其中,怕是只有自保之力。”
“够了。”渚幽言简意赅。
那侍女低着头跪在边上,并不解两位大人究竟在说什么,她听不懂,亦不该懂,也幸而不懂。
月隐登时明了,过了许久她才颔首道“若是大人有此意愿,那妖界可入此浊世。”
她眼中尽是哀戚,眼眶湿润一片,泫然若泣。
渚幽轻哂,直起腰后退了一步,淡声道“那汤药多喝无益,若当真想续命,还请早日将这汤药给戒了。”
月隐唇一抿,瞳仁猝然一颤,那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错愕。
渚幽侧过身,“魔主便在上禧城中,妖王意若在此,还请亲自登门拜访。”
侍女陡然抬眸,这一句话她倒是听懂了。
“择日便入城一见。”月隐闷咳了一声,咳得周身皆在跟着颤抖。
渚幽分外满意,走了一步忽地一顿,又说“这万枯藤虽能令你短日内增进修为,但却是用阳寿换来的,且还会生瘾,仅断一日便会觉灵台剧痛,非常人能忍。”
那侍女手一抖,碗嘭一声在地上砸开了花,此前她显然不知自己端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月隐长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
侍女呆呆看着渚幽走远,待那威压一敛,她才得以从地上爬起,闷声将碎了满地的瓷拾起来,半晌才闷声说“王上每日叮嘱奴婢熬这汤药,不想竟是想让奴婢将您害死。”
“我别无他法。”月隐摇头。
“那现下可有法子”侍女抬头看她。
“现下似乎有了出路。”月隐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她先前未立即应下,若是当真与魔主为伍,她如何斗得过这朱凰。
离了大殿的朱凰腾身朝浮在半空的上禧城掠去,在落地之后,一步步皆走得小心翼翼。
即便是先前攥着观商一魂入了这城门,她也未曾如此谨慎,只因如今她的芥子里揣着华凌君的转世。
观商既然也想将这华凌君转世掳去,看来华凌君在浊鉴中见到的当真非同一般,所幸玄顷以退为进,勉强将他保了下来。
不知观商手下那一众魔,是如何忍得到两百年才出手,难不成是因玄顷身上出现了什么变数
渚幽捻着那粒芥子,在隐匿了身形后,才在上禧城中走了一圈,可依旧无甚发现。
这一走就走到了见香轩,水妖和那猫妖虽不大顶用,但多少算是能使唤的。她脚步一拐,便进了见香轩。
见香轩里虽比不得先前热闹,但里边人也不少,才过了两日,这脂粉味竟又浓起来了,四周皆是娇笑声,听得她双耳嗡嗡作响,着实头疼。
她现身后用术法遮了面容,旁人若是看到她,定不能将她认出来。
院中那一池水中有一团黑峻峻的东西冒了出来,一看,竟是那水妖的脑袋,水妖盯了她好一阵,片刻又抬手揉眼,总觉得双目刺痛。
水妖心觉古怪,已许久未见过这么能辣眼睛的女子了,何况这女子长得端正高瘦,怎么也不像是入不得眼的,上一个令她不敢直视的,还是那
在水中露出脑袋的水妖心下一惊,压低了声音沙哑唤道“大人,回来了”
渚幽脚步一顿,站在池边垂眼看她,一时间竟不想应声,这话问得就跟她住在这见香轩一样。她唇一张,淡声问“如何看出来的”
水妖这才未压着声音,尖着声道“大人气度非凡,我一看便知。”
“倒是会说话。”渚幽轻哂。
水妖壮着胆子问“大人这就回来了,祸鼠娘娘怎未跟着一道”
闻言,渚幽眉微扬,“来看看这见香轩。”
“祸鼠娘娘两日未现身,这见香轩险些就乱了。”水妖摇头。
“这见香轩不本就挺乱的么。”渚幽实话实说。
水妖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说“大人有所不知,此乱非彼乱,这上禧城里一些妖魔听闻魔主归来,吵嚷嚷的要见您,可寻不到您,只能来这找祸鼠娘娘了。”
渚幽眼一抬,朝远处睨去,只见那些捏着香帕的妖甚是自得,并非一副非要寻到她不可的样子,来这见香轩做客的也俱是散漫,似乎恨不得溺死在这温柔乡。
水妖爬出池子,浑身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手脚被泡得满是褶子。她笑了笑,又道“小妖可不敢糊弄大人,此番那些妖魔未着急寻您,是因他们已经下凡了。”
渚幽面色一凛,“下凡”
水妖颔首道“祸鼠娘娘不是随您下凡去了么,那些妖魔心觉那位也在凡间,便全涌下去了。”
她话音蓦地一顿,只见渚幽冷着一张脸,那双眸连半分无辜也不剩,眸光锐利可怖。
“我带着祸鼠下了凡”渚幽轻哂,眼中不见一星半点的笑意。
水妖噤声不言,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话。
渚幽问道“这话是从哪传出来的”
“从坊间传出来的,但究竟是谁说的,小妖也不知。”水妖又慢腾腾的将自己埋回了水里。
渚幽轻呵了一声,看来在她不在的时候,有魔物悄悄出来撒野了。
“大人若想知晓,不妨去问问那只白眉毛的鼠妖。”水妖怵怵说道,“虽比不得无不知,但在这上禧城内,他也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渚幽是记得那只鼠妖的,那一回虎妖归来时,祸鼠便是顶着这白眉鼠去寻了她。她垂眼道“那白眉鼠在何处”
水妖说道“有鼠洞之处,皆能寻到他。”
渚幽过了好一阵,才说服自己去寻那鼠洞,然而这鼠洞并非活物,又低低矮矮的,哪能那么容易找到。
她出了见香轩,恰好路经无不知的木屋,便进去看了一圈,只见悬在飞檐上的茶还在,里屋的那一堆纸扎也无人碰过,想来是未曾回来。
若非妖族被卷入其中,想来无不知定还想继续装作局外之人,可惜妖族是避不开了,她总得寻点什么东西,将观商给引出来。
出了木屋后,过了半晌她才寻到那藏在桥洞下的一个鼠洞。
渚幽站在那鼠洞前,想了许久要如何将此鼠唤出,未等她开口,一只白眉毛的老鼠径自探出头来。
那浑身灰扑扑的鼠当着长了两根雪白的眉毛,她还从未见过哪只鼠还长有白眉的,别说白眉了,长了眉的都实属罕见。
探出头的白眉鼠声音苍老,听着像是凡人百八十岁的模样。他道“大人。”
渚幽低头看他,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自然知晓。”白眉应声。
渚幽微微颔首,“我本是令祸鼠替我盯着上禧城的,这两日我将她叫走了,不想坊间竟传出流言,道我带她下了凡间。”
白眉一听便知,两只鼠爪一拱,说道“是从赌坊中传出来的。”
“传话的妖可还在城中”渚幽问道。
白眉摇头“赌坊中妖魔繁多,并未留意。”
“罢了。”渚幽眸光一黯,“那你替我将一个消息传出去。”
“敢问大人要传什么消息”白眉低眉敛目地问。
“就说,我已见过妖王。”渚幽淡声道。
她不清楚月隐什么时候会入上禧城,但总该要让观商知道,这妖界,已被她拉入这泥潭了。
无不知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被气出病来,这鬼也就看着安分,若是疯起来,怕是能打乱观商的阵脚。
白眉颔首,“大人且放心。”
渚幽转身走远,回她那结了冰的龙息上坐着去了。
寒冰上,那消失了两日的朱凰又坐于其上,只是这上禧城里的妖谁也看不见她。
这彩灯高悬的街市还算热闹,那些妖又在外边闲逛着,到处吵哄哄一片,可若是他们看得见飞檐上坐着的朱凰,可就不敢这般得意了。
这长街中四处俱是妖,排排花灯也风中曳动着,似乎不知怕。
渚幽垂眼看向身下这寒冰,屈起手指叩了三下,随后便钻进了芥子里,将华凌君的转世从土里翻了出来。
这芥子中空落落一片,也未置上什么东西,一路颠簸过来,这华凌君不知怎的就被埋进地里了。
被翻出来时,华凌君仍未清醒,直挺挺地躺着,就跟个大萝卜一样。
渚幽见他命火还在,便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长应还得多久才能将往生池送来。
她将手抵在了华凌君额上,只见那识海中空荡荡的,别说前世记忆了,就连此世的灵丝也未有几根。
刚将手收回,她忽察觉耳畔似有一缕气息扫过。
她陡然从芥子中离开,一睁眼便见长应坐在她身侧,双眼还紧盯着她的衣襟。
哪是想看衣襟,分明是想看那片被遮在底下的龙鳞。
渚幽愣了一下,抬手推了推她的肩,说道“往生池带来了”
长应没回答,反倒皱着眉就跟告状一样,冷着声说“我去了昌鸣城,你那侍女骗我说那片翎羽是你。”
她面色寒凉,话却说得分外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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