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的帐篷就在面前, 宋捡将手搭在帐篷外面。帐帘已经拉上了拉锁,被封死了,可是丝丝细细的血味还是逃不过他的鼻子。
只要有一点血味钻出帐篷的缝隙,都会被宋捡的嗅觉接收。
那些血, 仿佛已经黏在了他的皮肤上, 洗不掉。
“宋捡你要冷静。”李韩不敢去猜他的眼睛恢复没有,在移动基地里, 狂化的哨兵通常会陷入长时间的暴力行为, 不可能一下子被安抚。通常在这时候都会被注入大剂量的人工向导素,如果长时间不管, 狂化哨兵将进入不可逆的大脑损伤。
一旦进入不可逆状态,哨兵将完全失去人性, 会随意杀戮。
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 是宋捡的等级只有b级, 如果他是一名s级哨兵, 很可能现在已经疯了。
“你必须冷静。”李韩却不得不提醒他,现在去隔壁营地找野生向导,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真的能找来, 李韩不确定宋捡会不会接受别的向导的安抚,“你不能狂化,你一旦狂化周允长官肯定会给你向导素,那时候就完了”
宋捡向左转过脸来,皮肤发白,指甲盖透出充血的粉色, 手却还放在帐篷上。“为什么”
“因为”李韩不知道该不该说。
“为什么”可是宋捡追问, 他的手从帐篷上离开, 一把抓住了李韩的衣领,血管从他的手臂鼓了出来。李韩一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因为因为因为每一个从基地里出来的向导,都是被登记过的。他们也只是工具,在移动基地里,还有最上层。那些人,才能够决定所有人的生死。”李韩被揪住了领口,才发现这一刻宋捡的力气这么大,“向导从觉醒那天起就被记录了,每一个都跑不掉向导素像身体里产生的激素一样,每个向导产生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被登记过,被编号,就可以被识别”
宋捡一下子放开了手,倒退了半步。“可是为什么”他脑子里乱了,突然又想明白了,王霸曾经说过,向导也要接受管理,甚至在身体里埋进炸弹。
戚洲戚洲身上就有炸弹,有好几颗。
那哥身上是不是也有宋捡动了动手指,耳朵竟然也动了几下,听周围的动静,瞬间想到了哥背后那两个对称的伤口。伤口边缘很整齐,不像是飞溅的弹片撕扯开的,反而像手术刀划开的。
是取过东西的伤。宋捡捂住眼睛上的布条,仿佛亲眼看见有人从哥的背后,剜出了两枚炸弹。
“少量的向导素还好,只要离移动基地的识别器足够远,就可以逃离。”这些事,也是李韩从别的哨兵那里听到的,第一次听说时,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如果你狂化了,大剂量的向导素使用就像在空气里洒香水,会震响距离最近的识别器。那时候就完了向导和哨兵一样,没有自由。”
宋捡捂住眼睛倒退,自己摇了摇头。不,不对,不应该这样的,哥是向导,向导的日子,应该没有这么难过啊。
他们和哨兵不一样,因为稀少而变得珍贵,可是最珍贵的东西,不是应当被好好保护起来吗为什么要这样
好多好多的为什么,冲进宋捡的大脑。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为什么还有最上层最上层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操纵别人宋捡又摇了摇头,没法接受,向导的生活竟然和哨兵同样可怜。
那哥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并没有比自己好过啊宋捡一把扶住了帐篷,差点被巨大的眩晕感击垮。
“爸,它的两个眼球都保不住了。”帐篷里面的低声被宋捡听了个一清二楚,是张艺。
然后是张牧在说话,嗓音闷闷的。“保不住就不保了,命要紧,先把它救活。”
“那”张艺很小声地问,“摘了”
“别犹豫了,摘吧,命最重要,我给你当帮手。”张牧的声音透露出不忍。
宋捡又往后退了几步,什么叫眼球保不住保不住,就要摘了
他的脸再次转向了李韩,似乎用冷酷的表情,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张牧让那些人离开营地,不是为了救他们,是为了救你们”李韩这时候才告诉他,“张牧也知道向导素的事,是我前几天告诉他的,张牧问我,能不能以后用周允的向导素,我说不行,因为周允是登记过的向导,他只能给宋捡,使用太多就会被发现你以为张牧是怕你杀了那些人他才不怕,他是领头人,犯了错的人就应当处罚,他是怕你杀人狂化才赶走他们。”
可是宋捡的听力,这时候仿佛听不到了,世界的声音忽然很小,又忽然很大。他再一次抓住帐帘,这一次,只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就把帘子给扯破了。
更多的血腥味冲出来。
宋捡的世界,彻底进入了一片黑暗。
黑狼不一定能救活,就算救活,眼睛也看不见了。但身为前头狼,又是野生动物,失去视力意味着失去什么
意味着失去一切。
宋捡往外走,往外走,往外奔跑,听不见了。他从小就是视残,看不清楚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因为自己没有视力,才那么废物,被爸妈扔掉,被哥养大也是个累赘,流民都可以欺负他们,可自己只能抱着流血的小狼哥,一声声地哭。
现在,曾经保护他们的头狼,也要看不见了。宋捡循着气味,强烈的气味,找到了一片空旷地。是这里吗是这里吧。
就是这里,那些人的帐篷曾经扎在这里,宋捡在这里蹲下,鼻子尖贴住了沙子。
人不可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沙子。宋捡双手抓住干燥的黄沙,跪在这一片清理过的沙子上。黄沙已经变凉了,从他的指缝间掉落,宋捡将它往嘴里送。
他咀嚼,吞咽,记住气味,记住味觉。
唯一能相信的,就是沙子,这才是自己的家。宋捡把这一口吞掉了,再站起来时,世界已经只剩下气味,和方向感。
他再一次迈开了步子,朝着身后的方向追出去,往南边。黑狼保护他们,他们也保护狼群,却因为和狼群的过分亲密,导致了人类的追杀。
这是为什么宋捡不懂,但是他想搞明白。他朝着南边的方向直追,不去管能否追得上,不,应该是,完全追得上。
因为自己是哨兵,哪怕只有b级,也可以给小狼哥和狼群讨个公道。
而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道。公道不在这里,更不在移动基地里,但也绝对不在最上层的人手里。这个世界,从来对他们就不够好,包括自己的父母。
宋捡往前奔跑,狗一样追着气味,朝前疯跑。空旷的沙漠给了他一条路,风给了他抚摸,狼给了他一个世界。
现在那匹黑狼要瞎了,所以哥哭了。
宋捡跑过了一片沙丘,狂化后的速度比狼群还要快,快成了沙漠里的风。黑色的布条飘在他的脑后,已经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
哥的眼泪,那么烫,怎么舍得往狼的身上滴。宋捡的身上也烫了,仿佛又回到那年,自己快要渴死,哥用狼血喂自己,滋润自己的口腔,可泪水却止不住地掉。
掉在身体上哪一点,都是一块疤。
可那些流民,会因为一块崖蜜用刀把哥割伤,会因为哥杀了樊宇而排斥他们,明明是樊宇想要杀自己,是樊宇想要杀了自己宋捡捂住耳朵,停下来,发出了一声早就该叫出来的喊声。
喊声在沙面上来回飘荡。
是樊宇想要杀了自己,是流民想要杀了哥,是他们想要杀了哥为什么就因为他们以前比自己和小狼哥大,就能原谅吗就因为现在那些小孩儿比自己和小狼哥小,就能原谅吗宋捡喘着气,再一次迈开步子,从人变成了动物,变成了武器,追上了那些流民的气味。
这个世界,对小狼哥从来就没有公平,那自己就变成公平。
月光下,只剩下一个狂化的哨兵。
营地边缘,狼群已经乱了,母狼们已经冲破了篝火防线,朝着流民的帐篷狂奔。而它们的首领,正咬住一个人类的手臂不放。
周允倒在地上,全身沾满沙子,滚满了带血的狼毛。这匹头狼很聪明,甚至比它的父辈聪明,体型也更大,更不好对付。相比从前那匹头狼,它也更狡猾,奸诈,在对待试图挑战地位的活物时也更凶狠。
它和人类接触少,更有野性,知道如何偷袭,如何杀了对手。可周允喜欢它的野性,它越凶猛,就越是一匹合格的头狼。
黑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发亮,证明这匹头狼正值巅峰时期,可是它的颈部,正被一个人类紧勒不放。
而这条胳膊,已经被它咬出了血。血从牙尖往外滚,滚到了它的颈毛上。
营地里发出了尖叫声,狼群开始乱窜,挨家挨户地搜索。它们还在找元凶,不惜吓坏营地里的人。
张牧满手血从帐篷里冲出来,他要再赌一次,赌这些狼不会伤及无辜。当它们发现那些人的气味不在这里,就会离开。
挨家挨户的牲畜开始狂叫。
时间不多了,周允撑起上身,将头狼整个儿抱了起来,从肩后甩出去。那一年他挑战头狼,两败俱伤,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还不懂和野兽博弈不能硬碰硬。
现在,他和狼一起摔打,一起打滚,不管头狼的后腿如何踢踹,他的胳膊都不放开。
血不仅从他的胳膊流出来,还从他的小腹流出来,狼的爪尖锋利,轻而易举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划痕。那些细小的血流,爬过了周允小腹的青筋,朝着身体下方流去。
可周允还是没有松手,小臂再一次收紧,收紧,这匹头狼未必有黑狼的人性,当它发觉被骗,找不到元凶,极有可能伤害无辜的人。
黑狼在他怀里疯狂挣扎,鼻子呼呼喘气,鼻孔流出了血。
但即便这样,它也没有松开牙齿,仿佛就算死,也要带着对手一起离开。它扯动伤口,但是力气一点一点流逝,直到它的牙齿再也咬不动了。
动物对死亡的恐惧,直到最后一刻才体现。但是动物更能接受这种恐惧,因为死亡是每一天都要面临的事。
周允的手臂,就在这时候松开了。他松开了狼的脖颈,等于松开了野兽的气管,再勒半分钟,这匹头狼就要死在自己的手里。
头狼倒在地上喘息,眼神仍旧专注,紧盯着周允不放。最后它向后倒退几步,头稍稍低了低,狼只会对强者俯首称臣,它承认了这个人类的力量。
但只是暂时承认,一旦有机会,它还会挑战。
周允这时从它面前站起来,背着一身的血,身后的篝火更像是战火。曾经没有办到的事,现在办到了,他成了这群狼群的头狼。
头顶是一轮圆月,周允对着月亮,发出了一声嗥叫。
新的头狼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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