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地的夜晚通常都是安静的。
没有太多灯光, 光线只存在于帐篷当中,帐篷外面用来照亮的是自然火堆。除了风声,还有少量人员谈话的动静, 以及营地边缘的狼叫声。
狼已经叫了很多天了, 是在呼唤同伴还是缅怀,张牧也不知道。那一天周允离开了营地,宋捡也离开了, 当天夜里他们的狼群也离开了一小部分, 由那一匹眼睛瞎掉的黑狼带走的。
原本张牧想阻拦它们,它们的伤还没有好,如果冒失地闯进无人沙漠, 很有可能饿死渴死。
可是根本拦不住,狼的性格太过刚硬,根本没有缓和的机会。他以为狼群会阻止它带狼离开,却没想到不仅没有, 还用长长的嚎叫声为它送行。
它们都知道它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挨个儿用鼻尖去嗅,用舌头、亲吻去表示不舍和再见,却没有一匹狼选择阻拦。
或许这就是荒漠狼的宿命, 生与死对它们来说都不算什么,也有可能根本没有生死的概念。它们从沙漠里而生, 最后的结局都是留在沙漠里风化。这是狼群的归宿,也是它们自己选择的不驯服的道路。
“爸, 回去吧,后半夜太冷了。”张艺从帐篷里钻出来, 营地的重建刚刚有了起色, 最起码每一家都有一个小帐篷来睡觉。
“风太大了, 吹得狼叫声特别远,你听。”张牧抽着一根烟,披着他厚厚的大衣。
“是啊,狼叫声真好听。”张艺找了个地方,坐在父亲的旁边,一起看着营地边缘那一圈火,像一道保护他们的线,“爸,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狼叫声的”
张牧笑了一下,这几天,他老得仿佛非常快。“不知道啊,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就习惯了。最开始那几年,我总是担心它们会发疯,你也知道,带着一群狼的日子总是提心吊胆,它们和猎狗不一样。可能两个世纪前还有城市和绿洲的时候,狼群能够被人类饲养,现在活下来的那些狼,都是最凶猛凶残的狼的后代,不亲人。”
“我小时候也害怕它们。”张艺拢了拢外衣,夜晚温度太低,经受过沙漠磨练的动物没有一种是柔弱的,野兔子的长腿方便奔跑,飞鸟飞得更高,连蜈蚣都有一米多长。
“现在也习惯了吧”张牧闭上了眼睛,“你仔细听,其实可以听出它们叫声不一样。现在正在叫唤的是头狼,那是出生在宋捡身边的,跟着呼应的是它的配偶,每一匹都有自己的声音,和人差不多。
“我听不出来,我觉得都差不多。”张艺还没学会分辨狼叫的能力,这些年的夜晚他很少出帐篷,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书,“爸,我看书上说,地球的南北极还是有海洋的,真的吗”
“不知道。”张牧从出生就在沙子里打转,海洋是什么,他根本没法想象,“你又看什么书了”
“以前存下来的。”张艺向往地看着篝火,“书上说,地球自转突然减慢,海水疯狂涌入地球南北极,两个世纪之前地球是圆形的,现在是椭圆形的,因为海水聚集的缘故。等到几百年后,地球适应了,海水可能还会倒灌,把沙漠冲成汪洋。”
“那是几百年后的事,咱们都看不见。”张牧想象了一下,“希望那时候人类已经造出了大船,就是你以前给我看过的图片里的船,我们的后代都能活下去。”
“肯定能。”张艺往旁边凑了凑,“书上还说现在的海洋里还有很多生物,都是咱们没见过的。好多鱼呢,从手指头这么大到几十米,形状各异,它们都没有灭绝。”
“几十米”张牧摇摇头,“不可能,书上一定是骗人的。”
“没骗,书上说那叫蓝鲸爸,你说咱们的营地要是一直往南去,会不会到海边啊”张艺畅想着。
“别瞎想了,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或许你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他们可以见到海。”张牧用宽大的手掌压了下儿子的发顶,突然,营地边缘的狼群有了异动。
“爸有人来了”张艺看到两束光,那绝对不该是流民能拥有的灯光。
狼群先是受到惊吓四散逃离,被强远光灯震慑了一下,很快它们又聚集回来,靠拢着,向灯光的方向奔跑。张牧看过去,只看到一匹一匹狼的背影,向着远光灯的方向义无反顾靠近。
这一刻,张牧站了起来,一定是狼崽子回来了,否则这么害怕强光的野兽,不会这样激动。一定是,一定是他们,狼崽子带着小瞎子回来了,他没有食言。
宋捡从驾驶座跳下来,车头前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荒漠狼。油箱告急,好在他们终于到了。距离他们逃离基地已经过了两天,看来这两天当中王霸还没有被抓到。
“小艺小艺”宋捡仿佛变成了一颗风滚草,被风吹着走,他扑向副驾驶,把虚弱的向导搀出来,用肩膀扛住了哥的身高和体重。
周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精神力过度使用后又来不及补充糖分,他的体力就和那些躺倒在沙面上起不来的狼一样,只剩呼吸声。
“小艺救命啊救命我哥快不行了”宋捡朝着营地里吼着,不在乎吵醒多少人,他崇拜向导的强大,但是也憎恨他们受限。两天不吃不喝不摄入糖分,这对于哨兵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哥已经撑不下去了。
“小捡哥”张艺已经朝他奔来,身后跟着父亲的脚步声。那辆车一定是钢铁基地里的东西,那么高大,可能需要高超的驾驶技术才能驾驭。灯光中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人的肩膀搭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剪影当中分不出谁是谁,但能看出一个人虚弱至极,另外一个还能支撑。
他以为那个虚弱的一定是宋捡,却没想到自己猜错了,那个人是周允。
“糖糖”宋捡终于看清了张艺的脸,还有后面从黑暗中浮现的张牧,“我哥要糖”
“小捡哥你们回来了”张艺跑得外套都掉了,一把将人搂住,上次一别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重聚,“可算回来了,我去告诉我姐”
“别去”周允猛地抓住张艺的胳膊,毫无血色的嘴唇像冻伤过,“给宋捡做手术,把后面的头发剃光,疤痕底下是窃听器,快,趁着还没炸掉,快”
张牧刚高高兴兴地跑到眼前,一瞬间就被这个消息打懵。“窃听器什么窃听器到底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快拿出来”周允没有时间去说那么多话,他的体力也不允许再强撑,“张艺,你是唯一能给他做手术的人,打开伤口,取出来快”
“我”张艺也没从他们的言语中拼凑出答案,唯一听清楚的话就是那东西会炸,“可是我对这种手术没有完全的把握,我”
“没时间了”周允将宋捡拽到他面前,“马上,那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启,一旦启动就完了,对不起,我只能回来找你,帮帮我。”
张牧的身体僵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他们是带着炸弹回来的,一旦爆炸可能整个营地的人都有危险。“快,小艺你去准备手术室,我把营地里的人都叫起来,你去准备”
“可是”张艺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手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更何况还要躲过后期的感染和伤口愈合。但是张牧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而是将他一把拽走,奔回了营地。
刚才还是寂静一片的营地顿时成为了烧开的水,每个帐篷里的人都被张牧和张牧的副手们叫醒。大家迷瞪着眼睛,还以为是又来了强盗,结果只是要转移,所有人都去了营地边缘的帐篷,空出了整个中心区域。
张牧的帐篷就在最中心。
就连刚刚能下地走路的张灵都被转移了。“是小捡回来了吗”她听到了叫喊声,像是宋捡。
“是,但是我们还有一点儿事要解决。”张艺紧紧地抓了姐姐的胳膊一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姐,你好好的,我去找他。”
“为什么大家伙要挪地方”张灵本能地觉出不对劲。
“没事,姐你放心吧,好好休息。”张艺抓起姐姐的手,又放下来了,奔回了他和父亲的大帐篷。
帐篷里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协助张艺做手术的人不是张灵,换成了张牧。消毒灯和最亮的那盏灯同时亮起来,他把儿子成卷儿的手术工具毯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插着各样刀具和剪刀。
木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消毒药水,他用一块布沾了碘酒,将简陋的手术台大面积地涂满,药味儿扑鼻。
“爸我来了”张艺跑回来,一进来就开始换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晒过太阳的手术服和手套,“我姐已经安排好了。”
“动作快一点儿。”张牧很想跑过去再和女儿见一面,谁也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但是事不宜迟,他和小艺虽然还没想明白整个事情,只知道先给宋捡过手术,否则那个东西会害死所有人。
帐篷外面,周允拿着一把剃刀,将宋捡后脑勺的头发全部剃干净了。干净的头皮和疤痕同时暴露出来,不清楚内听装置埋入多深,也不知道它埋的线路有多长,他再一次转动手腕,将剃光的面积增大。
短短几分钟,宋捡失去了二分之一的头发。
“小捡哥快进来吧消毒完毕了,就差你了”张艺在帐篷里叫他,将麻醉针准备好。
“哥,我去动手术了,你别怕。”宋捡不敢多说,也不敢动,“你去营地边缘等我,等我做完手术醒过来,咱们就彻底自由了。”
“嗯。”周允点了点头,拥抱过后,目送宋捡走进了帐篷。帐篷上的拉锁关闭了,里面可能又开了一盏灯,亮度惊人,周允看向远处的营地边缘,扶着帐篷的外层向下滑动,最后靠着帐篷,坐了下来。
捡,一定要醒过来。周允眼前一阵眩晕,篝火的光圈变得涣散,最后视线一黑,彻底歪倒晕在帐篷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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