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柏远”

    苏慧兰轻轻唤他, 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光,渴望、惶恐,像块脆弱的琉璃, 也许他一句话, 就足以彻底将那光击溃。

    他应该安慰她, 应该紧紧握住她的手、吻她的额角、让她别这么不安。

    奚柏远却看着她, 眼神沉沉, 漠然得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他

    “你疯够了”

    苍通之苍老威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苏慧兰再忍不住,一口血涌上来,从唇角滑落,却不及她眼角的眼泪鲜红。

    奚柏远

    他怎么突然变成变成这样啊

    苏慧兰怀着无解的绝望, 痛苦地闭上眼,昏了过去。

    奚柏远看着苏慧兰昏过去, 瞳孔微微一震,脸上漠然的表情不受控制地龟裂,但下一瞬,他已经被狠狠按住肩膀强行压跪在地上。

    “那他带过来。”

    苍通之冷冷望一眼被禁卫按在地上、了无动静的奚柏远,缓和了口吻对江无涯说“你找人安置了你师娘, 也过来。”

    奚柏远被押着踉跄站起来, 散乱的头发遮住脸,衣衫破碎狼狈不堪。

    他没有看江无涯、没有看苍通之, 也没有看任何人。

    江无涯沉默着抱起师娘, 转过身, 就对上奚辛泠泠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来的, 衣袍华丽宽大, 衬得纤瘦的身子, 伶仃站在门边,像一株艳丽而枯败的桃枝。

    苍通之一众人看见他,都是一愣,随即眼神化为怜悯、无奈。

    苍通之缓声道“孩子,这与你无关,去照顾你娘吧。”

    奚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奚柏远,没什么表情地错开两步,让苍通之他们离开。

    自始至终,即使擦肩而过时,奚柏远没有看他一眼。

    奚辛也没有看他第二眼。

    奚辛走进屋子,与江无涯面对面。

    “这就是你们想瞒我的事”

    “不是想瞒你。”

    江无涯嗓音沙哑“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奚辛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嗤笑。

    林然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奚辛接过母亲,转身进了里屋。

    江无涯在那里站了小会儿,才抬头看向林然。

    林然走过去,轻声说“您去吧,我在这里。”

    江无涯望着她,低低嗯一声,揉了揉她头发,转身离开。

    林然望着他的背影。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应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他的背影,已经染上了比日暮更落寞的苍寥。

    有些事不能想,不能想。

    林然转身走进里屋,奚夫人已经被安置在床上,奚辛站在旁边,抬头望来,冷笑“让你在船上等着,你就是不会安分。”

    林然不理他,只挽起袖子“有水吗,我给夫人擦擦身吧。”

    奚辛抿了抿唇,绕过她走出去,片刻后端着盆热水进来、又留了一瓶丹药,就走到屏风后,隐约可见那边有个圆桌、他背对着她们坐下。

    林然先喂了奚夫人一颗丹药,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缓缓愈合,但是速度很慢。

    林然又喂了一颗,就不敢再多喂,奚夫人只是凡人,林然怕她承受不了药力。

    林然拧了帕子,轻轻给奚夫人擦拭,瞬间帕子吸满了血,浸在水里染红了大片。

    她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深处可见骨,浅处也是一道道狭长的撕痕,那些妖气无孔不入地往她伤口里钻,宛若虫子蠕动,狰狞吓人,吸食着她的生气、更是阻碍着伤口愈合。

    林然擦拭奚夫人脸颊的血痂,摸到灰白的发丝。

    林然愣住。

    她迟疑一下,握住她手腕,渡入的元气在她经脉里游走,女人瘦弱的身体里血流粘稠滞涩、经脉跳动薄弱,连五脏六腑都渐渐萎缩。

    元气可以疗伤,但救不了命。

    她的面貌在苍老,哪怕曾经吃过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哪怕有一位至强者不择手段想留住她,她的身体却终于抵抗不住岁月的侵蚀,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

    奚夫人,她的寿元快到了。

    这大概就是奚长老不顾一切想执行那个计划的原因吧。

    林然等着她身体伤势愈合,才松开手,翻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她换号,又掀开被子给她盖好,等一切收拾好了,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梅竹屏风后,是一张精巧的雕花圆桌,奚辛坐最里面的小圆凳,低头捏着一只茶杯不停地转。

    他手边是一扇小窗、细细的支竿撑起窗户,漏进几许光,映在他冶丽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安静。

    林然走到他旁边,轻声说“已经收拾好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奚辛自顾自地转茶杯,像是没听见。

    一会儿,林然听见他说“你觉得她快活吗”

    林然看向他。

    “我觉得她快活。”

    奚辛不看她,只垂眼盯着茶杯“她爱奚柏远,能为她的爱情赴汤蹈火,不管结局怎么样,她是快活的。”

    “所以别觉得她可怜,我不觉得,你也别觉得。”

    奚辛对她说“她不可怜,也不需要怜悯。”

    林然对上他黑凉的眸子,看着里面某些冷粹而执拗的东西,喉头像是哽着什么。

    她用力点头“好。”

    林然突然觉得,江无涯小看奚辛了。

    江无涯、奚夫妇、剑阁众人、包括她,她们所有人都小看奚辛了。

    这个阴沉孤僻的少年,这个桀骜、偏执、疯戾骄纵的少年,也许一直比谁都清醒、都看得分明,也比谁都更坚强。

    林然对他张开手臂“要抱抱吗”

    奚辛斜眼睨她“你哄小孩子吗”

    “不是。”

    林然说“是我心里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对他要抱,简直是撒娇,奚辛表情肉眼可见地呆了呆,一时整个人都有点无措,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你多大了,当自己是小孩儿吗还要”

    奚辛凶巴巴说,林然当没听见,走过去抱住他、

    奚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比她矮两个头,骨架都是纤细的,她抱着他,甚至能清晰摸到他后背凸起的瘦弱背脊。

    他还是个孩子。

    他只是个无辜的、已经受了太多太多委屈的孩子啊。

    可即使这样,老天也不放过他,他没有苦尽甘来的未来,他没有明媚光辉的未来他的未来只有更惨烈更彻底的绝望

    “小辛”

    林然突然觉得无法忍受,她张嘴想告诉他真相、想让他立刻走,可是这些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塞住,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林然”天一惊怒“别冲动你他妈别冲动”

    喉咙升起窒息感,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剧痛,林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胸中有一股意气,比那痛苦烧得她更窒息,她拽住奚辛的手,想把他拉出去、让他离得远远的。

    奚辛被她拽起来一言不合就往外拉着走,皱起眉“干什么”

    身体周围的挤压越来越明显,林然咬牙往外走,走到门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面前,让她再不能往前一步。

    林然伸出手,触手是一瞬扭曲的空间,瞬间将她的手割得皮开肉绽。

    “你会死的,我们都会死。”

    天一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冷静到残酷“我再告诉你一次,没有用,他只是假的,你死也救不了他死得没有一点意义。”

    林然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身体就被拽回去。

    奚辛皱眉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又去看那个门,他快步走过去,轻而易举穿过那扇门,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站在院子里,回头抿着嘴巴看她,又走回来,语气不好“你到底怎么回事”

    林然看着他,突然蹲下来,咬住自己的手掌。

    奚辛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有红,她只是蹲在那里,垂着头,直直盯着那门槛,用力咬住自己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奚辛低头望着她,望着她纤瘦的背脊,柔软的青丝披散,她眼眸垂着,秀美的面庞淡然平静如初。

    她像是一座美玉雕塑,一尊金身的菩萨,她普渡众生、她代表无私与正理,她永远温柔克制、不会犯错,也完美无瑕。

    可是奚辛看着她,却好像第一次透过她那层柔软而淡漠的壳,看见那颗鲜红流血的心。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江无涯那么肆无忌惮地宠她、纵容她,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总带着哀伤的爱怜。

    因为她多可怜。

    奚辛想,她连哭都不会了。

    我们有爱、有恨,有嫉有怨有占有欲,有渴望的东西有追逐的梦想,我们鲜活地活着。

    可是她连哭都不会了。

    奚辛也蹲下去,抱住她。

    原来到头来,最可怜的其实是你。

    “林然。”

    奚辛下巴搭在她颈窝,低声说“你真是个傻子。”

    “看看你的样子”

    禁卫松开手,奚柏远跌坐在书房。

    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根骨寸断,元婴还被握在手掌,已经龟裂出无数碎痕,有如婴儿般低微地蜷缩成一团,灵光黯淡。

    苍通之指着他,声线颤抖“奚柏远,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膝盖磕在木地板的声音很沉,奚柏远踉跄一下,缓了好会儿,才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走到书桌后面的椅子。

    堂堂九州第一人变成这么个落魄样子,让人看得心里难受,石长老和叶长老对视一眼,默默和禁卫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奚柏远和苍通之,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和掌门。

    “当年你说你爱上凡女,我们没拦你;你为她离开剑阁久居这里,我们没拦你;你为她擅动无数人的命线,生生为这一座城的凡人添寿百年,前无古人后不会有来者,煌煌闹得满城风雨,我们也没有强拦你,我们甚至将这座城从青州疆域图中抹去,只为不让世人非议,给足你要的清净。”

    苍通之字字含怒“你是无情剑主,你是剑阁的肱骨之柱,我们需要你我们亏欠你所以我们给了你超过所有人的特权和自由可是你是怎么做的擅闯妖域杀妖族君侯、偷盗妖丹妖骨,违背禁令推演祭阵、还试图逆天改命”

    “奚柏远,我只问你。”

    苍通之震怒一拍桌子“你在做这些混事的时候,还记不记得你是剑阁长老,是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

    奚柏远终于走到椅子边,他握着扶手缓缓坐下。

    血淌过椅背,滴滴答答坠在地板,奚柏远仰起头,望着屋顶,木然地发神。

    苍通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兴趣知道。

    奚柏远化神失败、身负重伤,未来百年怕是都修复不了元气。

    妖域损失不小,剑阁要想方设法补偿妖域的损失堵住它们的嘴,更要严密封闭消息、震慑可能的动荡

    这一场闹剧,闹到最后,没有谁占到半点好处。

    罢了,罢了,苍通之想,就当让奚柏远死心,以后安安生生待在剑阁,也算是寥寥一点慰藉了。

    “一会儿你就跟我回去。”

    苍通之深吸口气,平复下怒意“你妻子可以一起带走,但是你必须走以后必须在剑阁眼皮子底下无情峰一直给你们留着,你好好养伤,二百打魂鞭我给你记着,等你伤势稍好,立刻”

    “师兄。”

    苍通之听见奚柏远喃喃的声音“你说我这一辈子,像不像一场笑话。”

    “你说什么”苍通之皱眉,终于注意到奚柏远身上隐隐的异样感“你到底怎么了”

    奚柏远又不说话。

    “掌门师叔。”

    江无涯低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苍通之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叹气,又更生怒意,指着奚柏远怒喝“但凡你在那个女人之外,能有半分顾念剑阁、顾念你儿子顾念你这个嫡亲的弟子,你都不会无所顾忌干出这样的事”

    奚柏远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门外的方向,忽然道“师兄,我有话想与他说。”

    苍通之冷冷“你想与他说什么你还有脸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却笑了,那笑容有道不清的古怪。

    “师兄,他是我的弟子,你说我想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哂笑“即使你要抓我回去,总不能让我们师徒说一场话都不行。”

    苍通之看着他,站起来往外走,顿住脚“柏远,我不能不让你说话,但是我要你记住,你沦落至此,是你自己造的孽、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他的错

    “即使真要掰开了论,也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先抛弃他在先”

    苍通之说“他站在剑阁这边是为公正、是为大义,是对的事他自己也有满腹苦楚,他憋着不说,是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是他要自己扛,却不代表他不苦。”

    “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

    奚柏远说“我真的没怪他,也不会迁怒他,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如此最好。”

    苍通之看了看他,忽而叹气“柏远,无涯是个好孩子,他无比的出色、他比你更出色,剑阁的未来要由他来撑我不怕告诉你,他现在比你更重要,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奚柏远看着苍通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听见院落里低低的短暂交谈声,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

    袍角跨过门槛,清癯挺拔的青年缓缓走进来,白衣胜雪,风姿卓绝,那柄枯木般的太上忘川静静悬在他腰侧,有着它的主人一样清朗沉渊的风华。

    奚柏远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恍惚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庞,那双眼眸漆黑,有着剑芒无匹的锋利与明亮、又有着大地般沉毅的厚重。

    江无涯静静望着奚柏远,慢慢屈膝,正对着桌案的方向,跪下。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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