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静梢头,林然从床上爬起来,无声无息绕过旁边熟睡的宫女,推开门,身形如燕羽轻巧地消失。
白天不好打草惊蛇,她打算晚上出宫看看,最好能赶紧摸清这个世界的情况。
不时有深夜巡视的禁卫沿着宫道执戟列队而过,越往外廷走,巡视的禁卫身上的气息越强大,但空气中蔓延的不是人修世界的灵气,而更近于妖气。
林然若有所思。
她悄悄走到内外廷交界,隐在角亭的阴影处,透过宽宏绵长的甬道,遥望见一重重封禁的阙门。
宫门城墙上燃着连绵的火把,照出一架架高巨的弓弩,箭矢反射出黑亮的森寒之光,那光后无数人影憧憧,甲胄声磕撞声隐约传来,显然是重兵把守。
林然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弓弩。
这个幻境与之前的都不同,她在这里虽然容貌身形有些变化,身体却是自己的身体,这个样子按理她应该是有修为的,但这个世界以妖气为基,靠灵气修行的人族修士在这里根本用不出什么法术,与凡人无异,她的身体构造虽然和常人不同,是元气为基,但被她自己封印得太严重,现在也很难在不惊动禁卫跑出去。
林然不由挠了下头。
“说好的凡人界呢。”她小声和天一吐槽“我还以为我能一气儿打通关呢,结果这么凶,你看那些弓弩,一弓一个小朋友。”
天一鄙视“这个小幻境明显是由妖主主导,蛇精病搞的世界,你在抱什么幻想”
林然惆怅“果然是这样,看来只好先在这里混一阵了。”
跑路暂时是跑不了,只能暂时混口饭吃维持一下生活的样子,林然悄咪咪跑回去,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第二天果然困得不行,昏天黑地爬起来换上新的工作服,游魂似的按照天一的导航往华阳宫去。
一路往东走,渐渐靠近内廷的中心,她遥遥望见一座巍峨华贵的宫殿,金底黑字匾额高悬,正写着呃,不认得。
“那是妖文。”天一幸灾乐祸“呵,文盲。”
林然“”
林然“你不要气我,我一个想不开,我的脚就自己走到太极宫去,给皇帝表演铁锅炖自己,然后咱俩一起当场gg”
天一“你认得太极宫怎么写吗”
林然“”
“路痴,呵。”天一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垃圾。”
林然恨恨把核桃塞袖子里。
天还蒙蒙亮的,白玉阶下已经站了十来个人,大都是穿着和她身上一样服饰的宫女,周围还有几个训诫嬷嬷模样的女人说话。
林然加快脚步,低头小碎步过去,一个嬷嬷看见她就皱眉“你怎么才来快点排进队里”
林然赶紧低头站在队伍最角落,捂着嘴悄悄打哈欠,眼睛半眯半闭,只有耳朵竖起来听着嬷嬷训诫规矩。
天渐渐亮了,宫内外清扫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又等了半刻钟,林然已经要站着睡着的时候,昨晚见过的刘姑姑带着一队宫女浩浩荡荡过来。
几个训诫嬷记嬷立刻凑到她旁边讨好说什么,刘姑姑挥了挥手,绕着她们这些宫女走了一圈,走到林然面前突然停住。
林然赶紧努力睁大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
刘姑姑打量她一圈,突然皱起了眉“你怎么白着脸就来”
林然一脸懵,难道要她黑着脸来
她用余光瞟左右的宫女,才后知后觉发现指的不是脸白不白,而是素着脸大家都化了妆,不仅是脸涂了胭脂,身上的服饰也都挂着香囊环佩,精心梳过的鬓发簪着钗,颈上手上都有首饰,有浓妆艳抹有清水芙蓉,真就她一个人傻了吧唧只换了身衣服来
因为不会自己挽发型,她连昨天的鬓发都没解就直接睡的,躺过一晚上,早上起来随意扒拉扒拉就来了
关键昨天招工时候也没说还要包化妆啊
这可不妙,她的升职加薪可不能凉呀。
林然强迫大脑cu迅速运转起来
“奴婢奴婢”
刘姑姑厌烦地移开眼,心想这不争气的东西,登天梯给铺到脚下都不知道踩,难成大器,只可惜了一身好皮子。
“罢了。”刘姑姑不再搭理她,直接走到所有人面前,环顾众人,严厉道“荣王殿下醒了,尔等这就随我进殿侍奉,记住之前教你们的规矩,谁若敢行差踏错半步,看我要她好看。”
林然这才明白,原来是去伺候一个皇子呀,是妖主的兄弟
众女眼前一亮,露出兴奋之色,齐声“是。”
刘姑姑一挥手,她身后的宫女们把托盘一一递到林然她们这些宫女手中,林然扫了一眼,这荣王起床的派头可够大,洗脸漱口还有抹香膏的,足足十几个托盘。
这端东西也是有说道的,刘姑姑最看重的姑娘会端洗脸的皂荚、面巾,刷牙的骨柄刷、漱口茶杯和最后擦的香膏,这些都是要宫女亲手伺候主子的,亲近多了,最容易被主子看上。
而至于那些做添头的姑娘嘛
林然木然看着自己手里的盆,比她两个脑袋还大的金盆,盆里面刻着两只摇头摆尾的锦鲤。
天一闲闲抠鼻“哇哦,升职加薪喷薄而出无处可藏的优秀”
“端稳了”一个嬷嬷喝了声,拎起个水壶就咣咣咣往盆里倒水,林然手臂一沉,差点没砸脚上。
林然“”
林然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好恨,这残酷的世界
刘姑姑环视一圈,点头“走吧。”
林然心酸捧着沉甸甸的金盆,低头小碎步跟着队伍往前走。
走上五重白玉阶,沿着大敞的盘云蟒纹红木门走进殿内,迎面一股馥郁得呛人的暖香扑来。
琼梁高耸、金碧辉煌,地上铺着绵软厚实的毛毡绒毯,踩一脚几乎陷进去,到处挂着曼妙熏香的纱帘,被吹进来的暖风拂得起起伏伏,衣着轻薄的美丽宫女翩然飘过,有如穿行在幻梦仙境的仙子。
林然不觉得在仙境
她只觉得像进了盘丝洞,再多吸两口气,她鼻炎都要犯了
林然屏住呼吸,跟着队伍一路穿过记几重室帘才终于停下。
内室隐约传来女人娇娇的软语和男人粗哑的笑声,林然余光微抬,看见一张巨大的床,被重重厚重帷帐笼着,床下脚檐摆着好几双鞋,有男有女。
呀,看来昨晚战况很激烈呀。
刘姑姑一抬手,宫女们稳稳地俯身跪下,林然也跟着跪,她低下头,这下也不嫌沉了,机智把水盆高高举起抬过头顶。
林然终于搞明白了,这不是伺候人,这是刘姑姑要给荣王送美女呀。
就说怎么可能有升职加薪的好事轮上她。
林然心里叹气,唉,端水盆就端水盆,总比多人运动强,只希望给的工资能高点,毕竟她还得多养一张嘴。
林然低着头,听见刘姑姑恭顺柔和的声音“殿下该起了。”
粗哑懒怠的男声“到时辰了”
“是。”
“殿下不要走嘛”
“对啊殿下,陪陪我们姐妹们”
“怎么了宝贝儿,孤昨晚还没喂饱你们”
“讨厌”
“殿下真坏”
“哈哈哈”
“殿下,确实该起了。”刘姑姑劝慰的声音“陛下前些日子才让您准备祭坛大典,这是独一份的恩典,可不能误了大事啊。”
调笑的男声一顿,冷哼一声“那老东西”
帷帐被猛地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男人赤着半身走下来,他相貌算得上英挺,但神色阴骘,眼底青黑,一走出来,一脚踹翻了踏凳,带出一股浓郁的麝味和脂粉味。
林然眼露绝望,她知道,她的鼻子要完了。
荣王怒气冲冲走出来就看见跪了一地的宫女,脚步一顿,刘姑姑赶紧笑说“殿下日夜操持国事辛苦,奴特意选了一批新宫女,伺候殿下起坐梳洗。”扭头就对林然她们说“还不快过来伺候殿下洗漱”
荣王面上怒气稍霁,坐回床边,众人小碎步踱到阶下重新跪下,两个拿着春帕和清皂的宫女盈盈起身,把帕子在林然高举着的双鱼洗里浸湿,递给荣王,娇声道“殿下。”
这人刘姑姑选的是耗了心思的,打扮出花一般的模样,美人垂首,莺声娇语,任是铁石心肠也扛不住,更何况是向来重欲重美色的荣王。
果然,荣王打量几眼两人,面上怒意渐渐消了,换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握住春帕,在美人欲要收手的同时,猛地握住美人的小手。
美人瞬间羞红脸“殿下”
其他宫女见到这一幕,都露出羡慕兴奋的神色。
美人很高兴,荣王很高兴,刘姑姑也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
只有林然不高兴
毕竟连举一个时辰的水盆,是个人都很难高兴。
荣王去上朝了,宫女们被嬷嬷们带到新宿处,一进去就兴奋地聚在一起说话,那两个荣王握过手的少女被簇拥在最中间,拿着新得的发簪爱不释手,众人羡慕说“真好,早知道我也拿春帕的托盘了。”
“拿香膏的也好啊,能亲手服侍殿下。”
“别着急,刘姑姑说日后也由我们服侍殿下更衣,我可要选个好差事”
就没人考虑和她一起端水吗记。
林然默默揉着发酸的手臂,明媚地忧伤了。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外面有嬷嬷拍门“吃饭了”
林然瞬间打起精神,噌地站起来,第一个颠颠往外跑。
华阳宫的伙食比她之前的好多了,有肉有菜,肉还是鸡腿不知道刷了什么酱,被烤成焦红色,油汪汪的,看着就很香。
众人各自领了饭,刘姑姑这时进来,脸色不错,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对她们道“你们既入了华阳宫的门,便再不是以前的身份,绝不可堕了荣王殿下的脸面,从今日起有训诫嬷嬷教你们规矩,都给我好好地学着谁敢不守规矩,不要怪我心狠无情。”
众人怯怯道“是。”
林然吃得超级专注,先把菜和米饭吃完,约莫半饱了,借着前面人的遮挡,从怀里悄悄掏出一张油纸把鸡腿包起来,又塞回怀里,就听见刘姑姑说“首要一样,既然进了华阳宫的门,无事就不必出去了,从今日后每日寅时起、亥时归,老老实实学规矩,不准懈怠。”
五点起,十一点睡
林然掰着指头开始算从这边到西苑那边的距离
呔
林然面露绝望。
她摸了摸鸡腿,希冀说“你说我靠这个,能和妖主打好关系吗就是那种雪中送炭、用温暖和慈爱呵护他,让他被我深深打动,从此以后把我当白月光朱砂痣再不想吸我的血并听我的话改头换面再不搞事情的那种好关系”
天一很认真地听完,一言以蔽之“几个菜啊飘成这样”
林然“”
林然不服“就不能给我点信心嘛万一人家人性未泯呢同甘共苦最容易产生感情了,里都是这么写的”
“是什么给你的错觉。”天一很诧异“你居然觉得妖主有人性”
林然“”
林然想了想妖主的那些动辄清人户口本的丰功伟绩。
竟然无从反驳。
把鸡腿塞回去,林然默默掏出了风竹剑,决定给它擦得更亮一点。
如果同甘共苦剧本不好用的话,那就只好撕了换武打文一决雌雄啦
子时,屋里人都睡熟了,林然悄悄爬起来,把被子折成有人睡觉的形状,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出去。
一回生二回熟,林然踩着阴影灵巧地往西边走,绕过巡逻的禁卫,越走越黑,越走越荒凉,她穿过杂草丛,又来到破落小院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次周围的兽吼声好像少了许多。
小院门半开着,凉凉月色映出石阶上攀附的深暗潮湿苔藓。
说了外面很危险,为什么还不养成随手关门的好习惯他现在可不是统御妖界无人能敌的妖主,就只是个一点修为没有的小屁孩儿而已。
要是人死了,她这么远不就白跑了睡觉时间不就白耽误了饼干不就白送了
那可是她辛苦感化师兄好不容易得来的充满感天动地兄妹情的饼干啊
“”天一吐槽“明明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气得人晏凌快高血压了才不得不拆马甲给你好吧。”
林然充耳不闻,夷然自若推记开门,凄清的月光照亮荒凉破败的院落,林然本以为妖主已经睡了,踩着杂草走进几步,一道瘦小伶仃的身影却映入眼帘。
林然愣了下“你还没睡”
院子角落,坍塌的石桌旁,一身旧黑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幼童抬起头,瞥了眼她。
哦,她好像是不请自来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现在也打不过她,哎嘿嘿。
林然面色自若地看着他,眼神坦荡,很是个正经人的样子。
她笑眯眯走到妖主旁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不到自己腰高的的男孩子,缓缓露出一个含蓄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妖主掀起眼皮,冷冷盯着她。
林然咳嗽两声,赶紧收敛一下自己有点嚣张的表情,掏出油纸包“我带了鸡腿,你吃不吃”
明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红瞳却浓得像血,被盯上一眼,就像被某种冷血动物冰凉尖锐的鳞片缓缓刮过,瘆到骨子里。
林然满脸真诚,举起鸡腿,晃了晃,一股油脂和着肉类的味道蔓出来。
妖主看着她悠然摇晃的手臂,弯弯的眉眼,她笑起来会不自觉露出一点小小的白色虎牙。
那种食物的微腥又诱人的气味过分浓郁,自她的手、她细瘦的腕臂与肩颈、捂过油纸包的隆起的胸口,弥漫、流淌、黏连
她整个人都像被浸满在一层甜腻而肥腴柔软的血脂里。
“鸡腿可以吃,我不给吃,一滴血也别想。”
林然看着妖主的眼神,迅速收起笑脸,警惕从胸口把风竹剑柄薅出来一截,强调“新擦的剑,超快,超锋利,一剑一个小弟弟,你懂的吧”
妖主神色冷漠,像是精力不济,懒怠怠瞥她一眼,站起来转身径自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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