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青抬头望向谢无妄。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 冷香气息之中添了些肃杀的血气,眉目挂着散懒淡笑,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只是
以他的实力, 击杀一只合道初阶的雕妖,哪里用得着一炷香的时间
他怕不是在拿这倒霉的雕妖泄恨吧
她的眼睛里从来也藏不住情绪,谢无妄淡淡扫过一眼,便知道她又在想些有的没的。
他道“妖自北而来, 必是破了北地防线, 人族伤亡难以估量, 它该死。”
宁青青点头“我明白, 不会瞎同情敌人的。”
他把手中的新鲜妖丹抛给她, 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很快, 视野中便看不到那些欢呼的牧民了。
宁青青望着谢无妄颀长的背影, 心绪有那么一丝丝复杂。
他揽着她开怀畅饮只是昨日的事情,此刻回忆起来, 美酒好肉、载歌载舞的牧民、粗犷华丽的腰刀手鼓,还有谢无妄完美的侧脸,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粼粼波光, 美得绚烂。
果真像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英雄还是那个英雄, 他和她的关系,却已回不到昨日。
他继续说道“在万妖坑的封印处击杀此妖,为的是杀鸡儆猴。”
“哦”
他回眸,清冷长眸恶劣地微微眯起来“死得太容易,起不到效果。”
今日一番血腥杀戮震慑了封印后蠢蠢欲动的群妖, 州府一带想必能够太平年。
宁青青目光微直,慢吞吞、极慎重地把脑袋点了一圈“干得漂亮”
她偷偷打量了他几眼。
他身上极淡的杀意和煞气已经消失无踪, 此刻的谢无妄看起来与平日全无分别,让她有一点点不放心。
她问“和离的事”
“回去就办。”他转身,居高临下瞥着她,微微挑眉笑道,“阿青莫不是反悔了”
她迅速摇了摇头“没有反悔。不会反悔。”
“放轻松。”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能让你快乐的事情,我都愿意做。”
宁青青狐疑地瞟了他一下。
要是换个场合,这句话简直就是在草场上策马奔腾啊。
谢无妄的神色倒是清冷郑重,黑眸深邃,薄唇微向下抿。看起来很严肃很认真也很坚毅。
是她想歪了。
广袖一动,一根冷白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她愣神之时,屈起指尖敲了敲她掌心的妖丹。
笃笃。
闷闷的震动隔着妖丹,传到她的掌心。微麻微痒。
“巩固战果。”他道,“学会了新技能,倘若三日不练,倒退的可能性有七成。”
宁青青微微睁大眼睛“那你还带我去喝酒”
谢无妄笑“只用了两日。”
宁青青“我处理妖丹,你带我上路吧。知道你忙,赶紧回去解契和离,然后你便可以安心处理公事了。”
她低下头,生无可恋地开始对付妖丹中的黑色孢子。
谢无妄垂眸,袖中五指掐进掌心。
他从未想过,从她口中轻轻软软地吐出和离二字,杀伤力竟是如此惊人。再多防御,也防不住这一记记贯心的刃。一下又一下,只重不轻。
他比她高得多,她垂下脑袋时,看不到他唇畔的惨笑。
他扬袖卷住她的腰,带她踏入风中。
宁青青彻底吞噬掉新鲜妖丹中的黑色孢子时,谢无妄正好落进了玉梨苑。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只是用衣袖揽住她,身躯没有丝毫接触。
倒是很有君子风度。
她在湿润松软的黑色土壤上站稳,见谢无妄转身要走,她急急叫住了他。
“谢无妄”
她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发现要告诉他。
他的宽肩微不可察地震了下,俊脸微侧,声音有些哑“别急,我取金纸来写和离书。院子也需处理一下,太难看了。”
宁青青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视线,偏头望向庭院一侧。
“啊”
她睁大了眼睛,眸中满是震惊。
只见整个东厢连同木廊一起消失无踪,封闭的小院开了个大敞口,山风和阳光直剌剌地闯进来,断口边缘的木头上残留着烧过的余烬。
方才只顾着脑海中那个重要的发现,竟完全没有留意到周遭环境。
“这是”她茫然地看着仅剩些骨干支架的东侧庭院。
“今日辟邪洞中的畜生暴动,毁了半间院子。无事。”谢无妄面无波澜,“我去取金纸,写了和离书之后,可否容我修好院子,再解元契”
她的心口漫过一丝丝极浅淡的酸意,过了过脑之后,她点头“好。”
正事上他向来说一不二,既然这般说了,便会如约照做。
谢无妄颔首,转身。
“谢无妄”宁青青又唤他。
“嗯”他没回头,声音极平静,“除了反悔之外,别的话先不用说。”
宁青青垂下眼角,拖长了声音“是正事――”
他转身凝视她。
宁青青定了定神。
“刚才我吞噬的黑色孢子中,残留着一道鲜明的意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自觉地凝起了全部眸光,抿着唇,神态像一只刚学会捕猎的专注奶猫,“非常怨毒的恨意。”
她抬手抚了抚犹有余悸的心口。
“嗯”谢无妄长眉微蹙。
“你不是蘑菇,你也许不太了解。”她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孢子是比幼崽更傻的小东西,不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我怀疑那道意志,来自”
她的肩膀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瞳仁也收缩了起来,齿间阵阵发寒。
“本体”谢无妄平静地问。
她重重点头。
这件事情,更加细思极恐了。
谢无妄挑眉笑道“怨毒恨意因为我虐杀妖雕么甚好。”
看他的模样,倒像是期盼着对方上门向他寻仇。
宁青青忧伤地看着他。
这个家伙,真是自负狂妄得举世无双。
他到底明不明白,如果真有一只邪恶的蘑菇躲在哪里呼呼地喷坏孢子,而且它还能够通过坏孢子给妖兽下达指令的话,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灵兽堕妖已是数万年前的事情,要真有这么一只坏蘑菇,它得是什么万年老妖怪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
“怕什么。”谢无妄浑不在意,“有我在。”
他轻笑着掠出了庭院。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巅,她收回目光,望向毁掉的半边院子。
东面厢房与木廊已经彻底没了影子,毁得比当初的大木台还要更加干净。
“板鸭崽,有出息啊”
宁青青思忖片刻,来到大木台,探出菌丝,爬向辟邪洞。
万妖之王正在睡觉,两条又圆又肥的后腿趴在身侧,活脱脱就是一只新鲜出炉的大板鸭。
呼噜声震天响,圆圆的黑鼻头一皱一皱,带着脸上的白绒毛也皱了起来,像个小老头。
菌丝探过去,卷住它的耳朵尖。
支棱的耳尖怕痒,扑棱扑棱甩了几下,它哼哼唧唧发出不满的声音“啊呋”
“板鸭崽”宁青青虚伪无比地问,“谢无妄又杀了一只大妖兽,你是不是很难过呀我来陪你啦。”
板鸭崽毫不设防,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俺不难过,因为那个雕早就不听俺使唤咧”
“是――嘛”义愤填膺的蘑菇与它站在同一战线“胆敢忤逆万妖之王,死得好,死得活该”
板鸭崽感动极了“呜呜竹叶青你就是俺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最理解俺了”
宁青青一边虚情假意地安慰它,一边把菌丝凝成了九齿大钉耙,疯狂给它篦毛。
“板鸭崽啊,”她叹息,“你知道吗其实我会治病。”
“啊呋”凶兽重新打起了呼噜,明显不感兴趣。
“你是万妖之王哎”宁青青毫无节操地拐骗幼崽,“它们不听大王的话,这就是病,得治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一定会拼尽全力帮你治好它们,让它们都变成最乖的崽”
“啊啊啊啊这都可以”板鸭崽差点儿又把自己给吼醒了,“竹叶青俺爱你――”
宁青青赶紧摁着头,把它的大脑袋摁回了前爪上。
她嘀嘀咕咕给它灌输了一大通医者仁心的道理,哄得这幼崽一愣一愣,对她无比敬佩。
聊至酣畅时,宁青青忽然想到了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
“板鸭崽啊。”她谨慎地问,“那只不听话的雕死了,你不是不难过吗”
“俺不难过呀”
“不难过你为什么要喷火”
“”板鸭崽立刻甩了甩耳朵,“俺都在睡觉,啥时候喷火啦”
“没有吗”
“没有――”绒毛震声,“俺都好久好久没喷过火咧”
宁青青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告别了板鸭崽,慢吞吞地把菌丝收了回去。
睁眼,恰好看到谢无妄颀长的身影走过侧廊,向着大木台行来。
宁蘑菇抿住了唇,眸光渐渐变得复杂。
所以东面的厢房和木廊,并不是板鸭崽毁掉的。
还能是谁呢
“阿青,来。”谢无妄站在侧廊的门洞下,一副玉树临风的温润模样。
她随他走进正屋。
谢无妄走到窗榻下,挽起广袖,慢条斯理地磨墨。
他随口道“夫人,我写和离书了”
许久不曾听他叫她夫人,宁青青不禁怔了一怔。
他懒洋洋地侧眸“一日未和离,你一日还得唤我夫君。”
不等她开口,他轻笑着转了回去,一点一点将砚中的金墨磨得浓酽香润。
他眉梢微挑“知你不愿,不勉强。”
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宽阔的肩,直挺的背。
“我来写吧。”她轻声道,“你都没见过我的字。”
三百年了,他对她的了解只局限于床榻,其他的,当真是少得可怜。
事已至此,她倒也没什么怨气,微酸的涟漪一晃而过,再无踪影。
人啊,只有对着自己人,才会委屈,才会撒娇。面对外人的时候总是格外宽容的。
她与他都要和离了,再去计较过往云烟,那就是真矫情。
谢无妄缓缓搁下了手中的笔砚。
他转过身,清冷沉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见过。”他道。
她微微歪了脑袋,露出沉吟的神色“嗯”
“你的字,我见过。”谢无妄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见过不少。”
宁青青睁大了眼睛“”
她绞尽蘑菇汁地思索一番之后,非常笃定自己绝对没有在谢无妄面前写过字,毕竟
他轻轻笑了笑。
半晌,他用最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我以为阿青会藏一辈子一辈子不叫我看见那狗刨一般的字。”
宁青青“”
他挑眉,精致唇角扯出一个极坏的弧度“阿青当真体贴,生怕我对着和离书垂泪,于是亲自动笔,让我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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