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整在璇玑宫呆了三日才出了宫殿大门。

    一路迈步走出来,出了璇玑宫大门才能看到仙奴的影子。他们见火神从陛下的寝宫踏出来,面上一分惊讶都没有,只是沉默地俯身行礼。雪戎不自在地从两边低身的仙奴仙婢中间走过,雪白的宫装下摆拽过玉色的地砖,她眼神扫过,微微尴尬地抿了下唇。

    九重天众神皆知,火神喜爱红衣。烈焰红妆、冰霜容颜是她象征,但少有几次穿着淡色的衣服,几乎都是繁琐华美的天族宫装,且基本都是在她从璇玑宫出来那天穿的。

    不是不知道天上早已经有许多流言蜚语,只是润玉毫不在意,她也只能跟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天帝不喜欢奢靡排场,从前身边只有上元仙子照顾,等登上尊位后,他下令升了上元的仙阶,同时也示意她不必再做那些伺候人的活计。

    神仙讲究排场,初时天帝身边没有惯用的仙奴还引起了众神仙的议论,都觉得有失身份。但陛下自数万年前天魔一战后性子有所大变,大部分时间都令人捉摸不透,故而也没有多少人再敢对他的私生活指手画脚。

    更何况,比起天帝陛下数万年前一念糊涂,为了现在的魔后大动干戈造下杀孽的疯狂之举,他现在感情上放肆些、桃色流言多了些,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除了流言的另一位正主出身鸟族微微让人有些诟病外,众神仙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陛下在九重天上找个人陪伴,总比忘不了魔头的老婆来得强多了。

    雪戎不免露出一个苦笑。

    身上还残留着明显的不适感,龙族重欲,更何况以真身交合。天帝龙身长及十数丈,就算他尚且有良心,没有把真身全部展露。她一只朱雀,先天血脉上就不及他强横,修为被他压制,属性又被他相克,往往也只有被按着欺负的份。

    世人都说润玉天帝性子和善,最是体贴八方各族,可谁知道这人温润外表下压着一颗何其扭曲变态的心。雪戎司火,神力强横,论及杀伤力尚且压战神一头。这一百多年来她为天界斩杀过无数妖魔怪物,见过众多残酷邪恶的妖邪,尚能面不改色。但回来面对润玉,亲眼目睹他一张风流玉面下鬼畜又薄凉的本性,悍勇如她,也会卧在那人玉凉的胸膛前心里发寒。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感到了彻骨的悔意,如若百年前她没有一时被迷住了眼误跌进璇玑宫,或许现在他还是她心中温柔高深的天帝陛下,而她也会是他亲自任命、信赖有加的火神尊下。

    现在想这些似乎也有些太晚了。

    她回了宫殿,一百多年前上天来任职的时候天帝照顾她,特地指给她一处生长着大片梧桐树的宫殿,位置有些偏,但环境很好。宫殿不大,她也就拒绝了仙奴仙婢。

    她习惯孤身一人了,饮食起居都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宫殿后有一处泉眼,是暖泉,温度对于常人来说有些过高,但对喜爱火的雪戎来说并不是最舒服的温度。她用本命真火温养了这汪泉水一百多年,逐渐让它变成了岩浆一般咕噜噜滚着泡泡的沸水。

    她脱去衣服,伸手想把这件繁复的宫装扔掉,但低眸看到袖口绣着的龙纹,又迟疑一下,还是施法让它自己叠好落在一旁的玉石台上,这才迈开腿走进了沸水泉。

    将身躯沉入沸水,她逸出了一声有些痛苦的低吟,很快人声被清越的鸣叫替代。一只巨大的火红雀鸟在沸水中伸展开身体,翅长近十米,火红的流光闪烁,羽毛强韧而闪耀,隐约的火花时不时蹿出来,她低下头,头颈小巧而优雅。

    朱雀身躯美丽而强大,火光流溢,照亮整片泉水。但仔细留心,双翅掩饰的左胸下三寸,两根羽毛颜色微微暗淡,那里的红色要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深。

    雪戎低头望了一眼,看到几抹血红从那处浮上来,在水面荡开。她平静地看着血水被沸腾的泉水冲走,感受着沸水冲刷身体每一个缝隙,过了好久才抚平双翅上的湿羽。

    她变回人身,白雪一样的皮肤,修长的身躯,莹润如同月亮。但她低头,看到左胸下一处伤口。经过刚才的冲刷,伤口已经泛白,皮肉微微翻卷,但好歹口子不大,看创口是被利器划伤。

    回九重天前她奉旨去绞杀一只大妖,鲲鹏巨鸟按说也属于鸟族,实力强大,由她前去也正合适。她对付那只鲲鹏不算棘手,斩杀掉他也不过只是被他的爪子划出一道伤罢了。但前些日子她在璇玑宫,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想让那人看到伤口,或许心里下意识觉得会再引出什么大乱子,于是就算被压着欺负了三天,也还是勉强分出一分心神来维持障眼法,不让那人发现。

    撑了这几日,伤口再次裂开,因为离心脏较近,让她行动也受到限制,这次与他胡闹后的不适感才如此强烈。

    叹口气,她扶着自己的下巴,手臂撑在池边的岩石上,微微发起呆来。

    事情怎么就会成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呢?她不过上天任神职一百二十多年,却与天族这位帝尊这么胡乱纠葛了一百年,难道之后数不尽的漫长岁月,她也要继续这样混乱的关系吗?

    思绪忽然飘远,她忆起引发这一切淫乱牵扯的源头。

    当年她刚下梧桐山不久,虽然活了很长一大把岁月,但大半时候都是一个人寂寞地呆着,其实并不很通人事。亲族之间的猜忌构陷让她失望,以至于她从未想过与人来往,养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并不讨喜。

    天帝下令宣她去九重天做官的时候,鸟族各长老都十分不忿,但其中多半缘由是因为天帝要走了现成的族长,鸟族内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她,并非出于对她本人的不舍。她对鸟族没什么感情,她的族人们更对她陌生得很。

    后来上了九重天,懵懵懂懂地开始学着尽火神的职责,那时她也不过是天庭一个边缘的神,虽然身负“火神”这样重要的神职,但并没有太多人信任她。直到后来,天帝发现她于火上的运用极为纯熟,她的本命真火虽然比不上先天后的琉璃净火,但论起威力也并不输于昔日的天族二殿下旭凤。雪戎倒不是很意外,毕竟她的神生太过泛善可陈,天帝和二殿下为情所困、风流轶事传遍六界的时候,她还在梧桐山上心无旁骛地修炼。一个人倘若生活中没有半分乐趣,所有时间都用来增长修为,那她的实力又怎会不强。

    就这样,她逐渐被天帝布下一些下界斩杀妖魔的任务,并在之后的岁月里,成功以强横的真火神力在六界打下威名,跻身天界一等一的战力集团。

    接任神职的第二十八年,她奉旨剿灭魔怪,完成任务后路过魔界,完全不防备的情况下遇到了正在巡视边界的魔尊。

    她当时身受重伤,那魔物属火,寿命也很长,对战时候他们以火相搏,烈焰激发她血脉里的狂躁,受重伤以后身心都很虚弱,被一缕魔气乘虚而入。旭凤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提着剑跌跌撞撞地驾云回天界。

    魔尊叫了她一声,她本来不欲理会,但周身火焰突然燥起,血缘相近的真火相互吸引,引起她体内血气翻涌。她强撑着回头,就看到天魔边界处,穿一身黑衣负着手看着她的男人。

    他面上神色有些复杂,并未想到会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看到她。旭凤听说她被鸟族的长老们请下梧桐山,后来又被传上九重天接替了火神的神职。这些年来她迅速声名鹊起,以强横的实力和美貌在六界中负有盛名。旭凤想过或许有天他能看到她,只不过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他们见的不多,雪戎从来不会参加天界任何活动,旭凤对她大部分记忆都来源于她小时候和穗禾一起养在先天后膝下的时光。说起来,她是他在世间少有的几个亲人了,穗禾死在魔界,他觉得她罪有应得,但到底间接地影响到了这个表妹的生活,这也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不过他还来不及想怎样与她寒暄,就敏锐地察觉到她状态的不稳定。魔尊眉心一皱,感受到她的真火在她体内乱窜,显然是快要失控的状态。雪戎不是凤凰,没有涅槃期,但她离凤凰的血统很近,血脉亦容易狂暴,以前她呆在山上,很少会有暴走的契机,而一旦血火沸腾,她得在天上痛苦地飞几十天把心里的狂躁发泄完才算。

    旭凤当机立断,踏上云层,伸手点住她眉心。他察觉雪戎想要避开,喝道:“别动!你现在神魂太过虚弱,不要再乱动了!我暂且将我的凤凰真火输给你,好让它压制住你的本命真火不要妄动,等你回到九重天,立刻去找润玉!他是水属性的龙,正好压制你这火属的朱雀,况且以你真火的强横,天上能压得住的神仙只有他一个。”

    雪戎喘了几口气,感受到体内沸腾的血液暂时被一股更强势的真气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镇定,向他道谢:“多谢你……表哥,今天时间太紧,我怕是不能向你好好道谢了。”

    “你在乱说什么。”魔尊沉下脸来,“如此见外作何?雪戎,若是有事,一定托讯给我。现在你赶紧回去,别耽误时间了。”

    雪戎只来得及冲他笑了一下,就加快速度冲上九重天。她没有第一时间跑去找天帝,而是先回了她的宫殿,试图自己控制这次暴动。

    然而当她尝试着撤去旭凤留在她体内的凤凰真火后,未曾料到她的朱雀神火反扑而上,缠住那一团凤凰真火不放,两团强大火种开始争锋,她体内的血液为此沸腾到了极致。

    雪戎长啸一声,化作真身九阳朱雀飞上天边翻跃挣扎,她痛鸣着,哀叫着,从九重天最南扑腾飞驰到了北面,把夜空染上火红,一路惊扰起无数仙家,九阳真火撒下,众位神仙赶紧用法力在宫殿上空布上禁制,防止被火烧殿宇。

    正在众人指着空中扑腾的巨鸟议论纷纷的时候,不远处天空传来一声威严的长鸣。银色巨龙蓦地腾飞而起,身躯庞大,把所有殿宇在身下覆出阴影。它动作迅疾,只游动几息,下面众仙就看到那只暴走的朱雀被巨龙抓在了龙爪里,原本壮观的身躯在它掌心里也显得十分娇小。巨龙长啸一声,威慑地俯视一眼跑出来看热闹的众神,然后龙尾在空中一转,它的身形已经消失在璇玑宫的上空。

    “是陛下!”

    “既然陛下出手了,应当是不会再有问题了。没想到火神竟然也会暴走,我以为朱雀会比凤凰省心些呢。”

    雪戎头朝下被人扔进寒池里,沸腾起来的血液被冻得一僵,她烧起来的头脑也清醒了大半。她挣出水面,看到站立在池边的天帝,本想开口致歉,看清他面庞又蓦地一愣。

    天帝陛下衣着向来穿得得体,为人也十分和煦。然而今夜,不知道是不是美梦突然被她惊醒,衣服穿得也匆忙,露出小片玉白的胸膛出来。他面上有团诡异的酡红,但看过来的神色确是雪戎从未见过的冰冷。

    润玉看着她,心里翻涌着怒意与杀意,还有几分不由自己控制的燥意。今夜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只因就是在数万年的今天,他的未婚妻子身着嫁衣把匕首送进了旭凤的身体里。润玉曾以为他的执念在那场神魔之战,却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现他心里最不甘的其实是数万年前那场大婚。

    前尘许多往事他已经记不得细节,但那场耗尽了谋算的婚礼却被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中。他能记起锦觅身穿天族嫁衣的模样,记得与她牵着手踏上大殿。每一年的这一夜他都会让魇兽将那日的记忆在梦中放给他看,却私心地截去了后半段,这样他才能幻想那场婚礼最终继续了下去。没有旭凤,没有兵变,只有他和锦觅。

    倘若不是一念之差,她本合该是他的天后。

    他摒弃情爱做了数万年英明的天帝,唯一敢放纵自己做一场梦的,大概也就是这一晚罢了。

    那深刻的耻辱和求而不得的苦涩成为了他心里不能触及的魔障,每年这一夜,他的气息都会紊乱,无限向着发情的方向趋近,但所幸没有人敢打扰天帝陛下,凭他的修为,只要熬一熬便很轻易就能熬过去。只是万万没想到,今夜他碰到了血火暴走的火神。

    不论是龙还是鸟,归根到底都是兽,都有发情的日子。旭凤在动情之前,每到发情或重伤的时候气血翻涌,便会引来涅槃。朱雀是凤凰的后代,虽然不能涅槃,但血火暴动的时候,血液里翻涌的全部都是暴戾的欲/望,杀/欲和情/欲交织,只让它们痛苦万分,稍不留神就会丧失理智毁天灭地。

    润玉擒获雪戎的时候,被她的九阳真火灼烧在胸口上,只是把几片龙鳞表层微微烧得变了色,但那含着欲/念的狂暴火焰顺着他龙鳞的缝隙悄悄烧进他的身体里,让本来就处在发情边缘的天帝变了脸色。

    他冷冷地打量着池中满面红晕的人,在思量明日是不是该把她贬回翼渺洲去。如此轻易就会暴动,暴动起来动静如此之大,留在九重天也是一个安全隐患。天帝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正考量其中的厉害关系,视线忽然落在她扬起的脸上。

    他突然想到她刚刚上天的时候,跪在殿下脆生生地喊他一声“天帝陛下”,面庞纯净,泛着一种不知世事的天真。他忽然沉默下来,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其实两人长相根本没有一分相似。锦觅面容娇美如春花,明媚而绚烂,花之百色不及她容颜之明艳,一笑天地万种颜色都黯淡。雪戎面容冷艳,如天之雪,高华不可攀,眼角眉梢都是冰冷,偏又爱红装,色调太过强烈,令人望而生畏。

    但唯有一样,她像极了锦觅。她们都对这世界懵懂又无知,像一张白纸,眼睛里写尽了情绪。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触到她的面庞。她茫然地看着他,润玉喉头微动,眼神有些迷茫,任由九阳真火顺着他的手臂爬上身躯。

    “陛下……”她颤着声音喊了一声,想要挣脱他的手,被润玉下意识捏住了下巴将她的面庞拽到了眼前。

    他微微俯下身,打量起她的五官,目光那么专注。雪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体内翻涌的暴戾与欲/望让她难受极了,他的打量更是让她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种微妙的危机感涌上来,告诉她快点逃。

    她痛苦至极,几滴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落下来。她下意识想变成原型逃到天边最荒凉的地方熬过这场折磨,结果翅膀还未扑出水面,就被人粗暴地一手拽住,把她拽出了池面,然后龙尾压住她的翅。她瞪大眼,看着他上身维持着人形,眼里已经蹿起火光。

    “不……不……”她终于看明白,天帝今夜竟然处在发情期。她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翅膀一痛,侧头看翼骨最脆弱的地方正被龙尾掐着,让她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眼中神智渐渐褪下,然后被他俯身压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一夜朱雀的嘶鸣在璇玑宫响了通宵,但因为禁制无人得以听到。没有仙娥的荒凉宫殿内龙吟与雀鸣交织,庭院内所有生了神智的树灵与花灵都颤抖地收拢起枝叶。

    那一夜的场景实在是太过惨烈,自那以后,璇玑宫所有的植物都对天帝畏惧起来,战战兢兢,好似从来没有开过神智一般,甘愿做不能言语的凡花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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