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独兽乌黑泛金的笔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抵在天帝雪白绣着瑞兽纹的锦靴旁,沾到雪色鞋边一抹沉红。可端坐在玉案后的人恍然未觉,他面容带着些怔忪,落在空中的手指渐渐颤抖了起来。
他坐在原地久久不动,耳边是幼龙翱翔云头发出的稚嫩吟叫,一声一声,刺得他耳膜发痛,却没有人赶去阻拦,任这么长时间过去,耳边的龙吟都不曾停下。
许久,他仰起头,脖颈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而他费尽气力才沉沉地抬起眼,乌黑的龙瞳向殿门外望去,仿佛已经穿过云雾,看到了能让人眼刺伤的那团红影。
门外迅速奔来一道纤细的人影,天帝视线轻轻移过去,看到曾经最忠心的下属、如今的上元仙君惊慌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什么事?”
邝露匆忙的步伐顿了顿,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却看不出喜怒,可她心头大乱,千万种滋味汇在一处,终究还是以主君为一切的情感占了上风。
“外面……可是应龙,年幼的,火属性的应龙。陛下,这是哪里来的小龙?他……”可是与您有什么干系?
殿外的龙吟声忽地消失了,可外边神仙们惊惶的议论声却愈演愈烈。邝露正抬着头殷切地等着天帝开口,却见他正欲讲话,却又停下,目光移到她身后,那双眼里忽然暗了下去,蕴着沉沉的意味。
即便邝露服侍了他那么多年,此刻她竟也半点分辨不出那眼里到底装的是滔天的怒火还是被压抑得更深的什么东西。
来不及深想,邝露感觉自己背脊忽然一刺,露珠对于世间最精纯强大的真火天然便有畏怯,她俯下身侧着让开,怯怯一望,那站在门口的人,果然是火神。
她的面孔比往日还要冷,素来清淡的表情现在覆上了几分有尖锐感的冰冷,倒更是显得她高不可攀,符合起了鸟族特有的高傲和跋扈。雪戎的目光在上元的脸上轻飘飘地转了一下,不带感情色彩地移开。她一步步走进来,极长极艳的红色裙裾扫过天族大殿玉白的地砖,连裙角似乎都带着她的真火的强横,扫向四面八方。
邝露忍不住向后再退了一步。
她用余光追着雪戎的背影,眨了下眼,瞳孔忽地放大,整个人发起抖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陛下如何会与鸟族出身的火神……?!
天帝静静地看着火神走上前,看到她面容的冷若冰霜,袖中的手指犹在抖着,被他收回案下以广袖掩盖。
他开口,声音嘶哑:“你好大的胆子。”
雪戎无畏地抬起眼,对他扬了下唇角,笑意却不及眼:“陛下在说什么?我今日来,不过是有件喜事想要迫不及待告诉陛下。我前些日子因回了梧桐山产子,未经陛下准许消失了几日。我特地前来请罪,也是想给我的孩儿报备一下天界的身份。他是我火神的儿子,将来我有意让他继承我的神位,还望陛下将此事在九重天广而告之,提早确立少神。”
润玉动了动唇角,声音轻缓:“是吗?本座记得鸟族如今尚还无主,火神的血脉,如何不配统御四方鸟族?”
雪戎看了看他认真的神色,心里冷笑了声,果真是非得逼她承认,狗男人。
她敛了敛神色,不耐道:“龙如何能去鸟族堆里?陛下明明也耳聪目明,怎地现在和小神开起了玩笑。”
润玉嘴角本就虚假的弧度拉平,他盯着雪戎,耐着性子决定给她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龙?不知道是四海哪位龙君?既已开花结果,本座看,天族当为火神的结缘大宴六界才是。”
“大可不必!”雪戎抬眼对上天帝没有情绪的眼睛,笑了笑,“不过是一时寻欢,你情我愿的事,非得扯上姻缘就不利落了。小神与那位龙君不过露水情缘一场,仙途漫长,何必彼此束缚,便是今日有了陛阳,又何知千年万年后,我又是否会与别的神君结缘,兴许是麒麟、兴许是鲛人、兴许会是人神,这漫长的一生,又有谁说得准呢?毕竟不会有人千万年只守着一人,起码小神不愿意、也做不到。”
寒意,彻骨的寒意徒然在整座大殿内弥漫起,空气里的水汽似乎都凝成了刺骨的冰粒。邝露深吸了口气,险些被吸进去的冷寒空气一路刺到肺腑。她看了前方火神挺直的背影一眼,目光落在天帝的脸上,被那张脸上的恐怖杀气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陪伴曾经的夜神百年之久的她,身为他身边唯一的仙侍,不会再有人比她更了解天帝此刻的表情,即便面对先天后荼姚,他恨不得挫其骨啖其肉的弑母仇人,昔日的夜神也不曾流露出过如此阴戾的神色。
邝露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从未想过天帝与火神之间竟也会有如此难以启齿的关系,如今两人之间的状态却也让人看不清。为陛下诞下少神的火神不知为何不愿意承认少神帝子的身份,陛下这样子,却也令人心惊,浑然不似一个仁慈温厚的天族之主。
润玉深吸一口气,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眼里本有的几分喜悦和柔和褪去,唯余无情的冷意。
“本座不管你自己如何想,但他也是我的孩子,是天族的帝子!他的身份,不是你一人足以定论的事!你瞒下有孕的消息偷偷下界生子,我不欲计较。但之后,你如何,他又如何,这都容不得你!无论你是否接受天后之位,他只能是天界大殿下,是本座的长子!”
雪戎冷笑了一声,右手中长剑浮现,她上前几步,剑身上燃起真火。
“我早就受够了你这副样子!为了先水神、如今的魔后,陛下陷在执念里无法自拔,背地里早就魔怔了!一个生了心魔的伪善天帝,如今是什么立场来教我做事?陛阳是我一人的孩子,谁也无法将他夺走,哪怕你是他血脉上的父帝,那又如何?我不是水神锦觅,更非与你赏玩的玩物。你我之间,开始本就是错误,而陛阳的到来,便是提醒我们,这荒唐的丑事早该结束。我是凤凰的女儿,是鸟族的少神,是世间唯一的朱雀,你最错不该,让我平白低人一头,贻笑六界!”
润玉定定的看着她,瞳孔轻轻地晃动。他坐在案后,轻声道。
“如今我欲与你天后之位,可你不要了?”
“可我不要了。”雪戎肯定地重复了一次,收起手中的剑,抬头看着他,面容安静下来。
“从今以后,我就只是火神雪戎。至于陛阳,你毕竟是他的父帝,我没有立场、也不必要阻碍你们的父子亲情。我与他,你与他,我们互不干涉,只是,再不会有你我。”
她忽地恭敬地退后几步,俯身对天帝行了君臣大礼,转身走出殿外,眉眼冷静,甚至还对着邝露点了点头。
邝露目光随着她,看着她走远。收回视线的时候,无端觉得这大殿变得萧瑟了不少,似乎那抹红又把唯一的亮色带走了,视野里依旧是九重天苍茫的模样。
她抬头向天帝宝座望去,陛下扶着额头,手肘撑着玉案,盯着桌面上的折子,做出了一副重又冷心冷情专心政务的样子。邝露却看到,那九旒玉冕后略显茫然的眼神。
邝露的心轻轻一疼。
年少的时候,烂漫无知,初见夜神,见他眉目疏朗,形容温柔,便觉得这是天上最好的神祗,有着真正慈悲万物的胸怀,于是心甘情愿陪着他,百年的孤寂,也不觉得难熬。
直到他爱上水神,直到他爱上水神。
他太温柔,之后又太偏执。邝露想其实陛下一开始是懵懂着想学着爱一个人的,只是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爱上了错的人,伤的一身狼狈,便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去小心翼翼地爱。
归根到底,大殿其实还没有学会爱这门学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再对待另一个人。
陛下与魔后终究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旭凤和锦觅的情劫本就是对方,自始至终,陛下不过是强行想要插/入这劫数的局外人。可如今的火神与陛下,却根本始终都是彼此的缘分。
只是陛下困在魔障里,直至如今都没有看明白。如今陛阳殿下都已经出生,火神却挥剑与陛下恩断义绝。这情缘一道,当真从未对陛下有过半分心软。
邝露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到了嘴边,说出口却转了个意味:“若陛下当真有心,却为何不曾将今日的话提早告诉火神尊上呢?”
润玉没有在意向来只维护他的邝露近乎诘问的话,他看着案上的折子,声音低得险些让人听不到。
“我为她空悬后位近百年,这难道不算什么吗?只要她想,她任何时候都可以做我的天后。”
邝露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目光盈了几分叹息和悲伤。
“这又算什么呢?这百年,对火神,又算什么呢?不是陛下许出的天后之位,对于火神,又算什么呢?”
天帝没有回答,良久,殿内才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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