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不谈岁月,只论光阴。千载光阴轮回,人族洪流依旧纷纷,魔妖鬼三界偶有争斗,七重天上的仙神两族岁月静好。六界太平,唯有在大的群体中被裹挟着的个体在发生着姿态万千的变化。

    比如一对貌合神离、揣测轶闻满天飞的尊贵男女,又比如在这千万年不变的神庭中渐渐长大的新生命。

    “殿下!陛阳殿下!别玩了,陛下和火神又打起来了!”

    趴在峁日星君太阳车上的红色小龙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比泥鳅大不了多少的身量蜷缩在太阳车上散发着烈日暖阳气息的阵眼上,看上去舒服得很,闻言半搭不理地道。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跑来的贪狼星君简直要把自己的头发抓秃。天帝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又温文尔雅的一个神,结果千年之前,也就是大殿下出生之后,不知道跟火神发生了什么,两人总是针锋相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都是有的。万万想不到陛下作为天帝,竟也会按捺不住现了真身和那朱雀打在了一处,最可怕的是九重天竟也对此见怪不怪了。

    要说火神和陛下的绯闻轶事,翻遍六界多得能把人砸晕。但凡长了眼睛和脑子的,看一看陛下膝下唯一的帝子那通身的火属神力,用脚趾也能想出大殿下的生母到底是哪个。

    但没人敢说破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虽然不知道火神和陛下私下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明面上,没有人承认过火神少神的帝子身份,但当众神习惯性地以“大殿下”称呼陛阳时,也从未见那两位高贵的神祗出言修正。

    陛下和火神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关系,和谐又锋利地共处了一千年。

    直到几天前,天帝在天族大会上当着除人族外的五界使者的面将陛阳殿下封为战神,当时坐在不远处的火神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果然没过几日,两人就又闹了起来。

    贪狼星君看着还未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战神,愁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次不同啊……这,火神放火烧了大半的璇玑宫啊!”

    泥鳅一样的火龙僵住了身体,愣愣地抬眼,本来调皮晃动的龙须都在空气里吓得一动不动了。

    “啊这,”陛阳结结巴巴道,“做什么来找我,父帝与母神打架,我做晚辈的,不好去管吧。”

    贪狼眉心的褶皱能夹死个人了:“可是殿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现下除了九重天,七重天下的其余五界都正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魔尊方才跑上九重天的天门口,说除非大殿下随他去魔界,否则今日必要闯进天门向天帝要个说法。天雷降世,六界生灵都无法安心啊。”

    陛阳转了转眼珠,喷了口小小的龙息,龙须又活过来了似的欢快地颤动着。

    “那不错,既然魔尊都这么说了,为了神魔两族的安定,本神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腾空飞起,向殿外飞去,蚯蚓大小的龙身一瞬拉长。金黄色的龙瞳一眺,便望到不远处云头上盘旋着的巨雀和银龙。龙身红烈如朝阳的火龙低吼一声,龙尾一摆,俯冲过去一头将似舞似纠缠着的一龙一雀撞飞到两边,然后便如游鱼一般,快活地飞窜到了九重天天门,躲到了黑衣魔尊展开的凤翼后。

    “陛阳!”远处云头传来银色巨龙愤怒的龙吟,话音才落就被旁边的朱雀流光溢彩的大翅膀拍了一脸。

    红色的龙身自觉地变小,伏在巨型凤凰的羽翼里,血脉相通的同属性让两人都无比舒服。

    “舅舅快走!”

    魔尊旭凤变回了原型,大笑着顶着云头上被朱雀绊住的银龙愤怒的目光,挥了挥羽翼,一边往下界飞去,一边笑骂。

    “你这小子,前些日子不还叫本座叔叔吗?”

    火龙哼哼了两声:“前儿陛下让我做战神,我高兴便做一回他的儿子,唤你做做叔叔。今儿他跟母神打起来了,你自然便是我的舅舅了。”

    旭凤朗声笑起,又想到刚才看到云头那一龙一雀,不由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从未想到,那从来温文有礼的夜神大殿、如今的润玉天帝,竟也会有这般跳脚的一面。

    何其有趣。雪戎不愧是他们鸟族的骄儿,依旭凤看,即便表妹不清不楚地为润玉生了陛阳,也不该轻易地遂了天帝的心。鸟族的少神,自该如此,即便天帝又如何?即便是他旭凤的兄长,无关私情恩怨,雪戎也不该真的将自己看得比天帝要低多少。

    正想着,背上的羽毛一刺。华美尊贵的凤凰眼角一抽。

    “小战神,你安分一点,既来到我魔界,最起码得有当客人的觉悟吧。”

    陛阳伸长了脖子,龙爪紧紧抓着旭凤的脖颈,侧头从凤首往下,看到越来越近的忘川,和忘川边上那个永远在用无饵的鱼钩垂钓的白衣少年,不免开口对舅舅小声透漏消息。

    “父帝想要让表兄去做水神。”

    旭凤沉默片刻,这功夫一龙一凤已飞进魔界。二人落地化作人形,旭凤看着眼前淡蓝武袍、额顶龙珠的少年,又扭头看听到动静含笑望过来的棠樾,淡淡一叹。

    “本就该如此。”

    说罢,他也未再招呼,转身往魔宫的方向走。陛阳摸了下鼻子,明烈夺目、煌煌生光的面目,像是要驱散整个忘川终年不散的阴霾黑气一般,于昏暗中闪烁着华彩。额头上的龙珠光芒亮起,灿金如阳,照着他人形的黑眸映出几分黄金龙瞳的兽影。

    天族真龙下界,帝子真身临世,忘川邪祟不安,不远处妖族的九幽沸腾动荡,十八层炼狱下鬼族亦有所感。唯有大地之上的人族、七重天之上的仙族不受困扰,却也见天有微微异变,显出非同寻常的天象。

    提着空桶扛着无饵的鱼竿与陛阳结伴回魔宫的棠樾抬头望了眼天色,笑了笑,转头继续听这个爱动的表弟炫耀着最近的战绩。而已经回到魔宫的魔尊旭凤,则与站在魔宫门口等他归来的魔后锦觅停下说话的动作,一起抬头静静看着魔域瞬间的浮躁。

    旭凤:“天道已然承认了陛阳为下一任天帝,固然天帝还未坐正他的身份。”

    锦觅面庞浮上一抹担忧:“怎会如此?当初你与大殿都是名正言顺的天帝之子,却也从未受过天地异象的提早认可。何况神仙寿命无限,谁也说不准天帝膝下最后会有几位殿下,怎么会这么早就认定了战神?”

    旭凤玩味地笑了下,眼神似乎要直通上界,去看看高居九重天宝座的那个男人的神色。

    “这,就得问我们的天帝陛下了。”

    -

    “一千年前,我便与你说过,我只想要他接替我的火神之位,不掺和进天族和鸟族的任何纷争里去。你告诉我,前几日你没有与我商量,便当着六界让他做战神,你打的什么主意?”

    雪戎一手持剑,一手抓着润玉的衣领,仰头厉声问道,神色冷若冰霜,眼里藏着几分掩不住的焦虑。

    被拽着领口的天帝面色无半分不悦,他低头静静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睛,微凉的指尖下,她怔了一下。

    润玉这才放下手,对她轻轻笑了一下:“他是我们的孩子,别说一个战神,便是天帝的位子,也迟早会是他的。”

    雪戎从刚才的晃神间清醒过来,闻言心中急怒,她猛地甩开他的领口,退了一步,长剑指向润玉。

    “当初是你亲口向我允诺的,我以为陛下身为天族至尊,自然当金口玉言。你如今尚不到十万岁,若无意外,离魂归归墟至少还有百万年,你又何必夺走我唯一的血脉?便是你想要一个小殿下,六界四海,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你哪里寻不得人给你生!”

    润玉叹了口气,面上表情依旧柔和,寻不到半点生气的迹象。他抬手捏住她的剑尖,微微用力,逼她放下长剑,然后看着她,又叹了一口气。

    “倘若真有半分转机,我又如何愿意。若这百万年是真的,我何尝不愿用百万年与你抹平昔日荒唐留下的误解,又何尝不愿予你来做补偿。只是,只是,本座已经用完了这百万年,怕是连归墟,都去不成了。”

    雪戎震惊地看着他,提着剑的手都险些握不住剑鞘。身为真神,又是天帝的子女,死后便该魂归归墟,神魂永存于天地,永恒不灭。除非意外陨落,除非折于劫数,又除非,寿元修为不再完整。

    润玉闭了闭眼,难得狼狈地避开她的目光。

    昔日他以半生寿命强行发动血灵子,逆天改命救回了锦觅,以半数寿命,死后注定无法前往归墟。可他彼时不悔,无论如何,他总归无法亲眼看着锦觅去死的。即便如今回想,过去做的事,错误有之、偏执有之,但都算不得白费,是他能穷尽那时的自己做到的最好了。他从不想否认曾经的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从一个失败者的角度悔恨当初付出的不成回报,那也不配说曾经爱过,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他如今确乎很难过,真真切切地难过。

    太上忘情,化修为寿元与天地一体,虽死后无力走入归墟,总归仍有漫长的生命。只是近来他似有所感,十万年将要迎来的天劫,九万道给予天帝的灭顶雷劫,本该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天道馈赠,但对于在上神劫中被先天后设计伤了根基的他,终归是凶多吉少。一旦失败,百万年仙元顷刻不存,耗死也只能再苟延残喘数十年,并就此神魂俱消,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没有时间了,没有问过她便立了陛阳做战神,也只为了扶持他们的孩子名正言顺登临六界。

    无数次话到嘴边,终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说起。

    这是他昔年造下的因果,着实不算什么体面的事。更何况在她面前,便更觉得气短。

    他们虽已共同孕育子嗣,但到底从未真正交心,这一千年的光阴,似爱似怨还是恨,他自己都分不清。只怕她心中对他恨比爱更多,他从不想去问。

    “你……”雪戎语塞,站在原地,看他略有些灰败的神色,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自千年起,他早已是做了万年天帝的六界之主,高高在上,初见时无情,纠葛中霸道,到后来陛阳出生,他除了和她商量正事外便是为了陛阳吵架,她也欣然地把以前那些复杂的少年绮事按下,只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母亲。

    可终归,不是不喜欢的。从她第一天登上九重天,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到天帝那张如玉似水的面容,她就喜欢他了。若非如此,她怎么甘愿委身他百年之久,还心甘情愿为他诞下龙子。

    可这素来只会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天族郎君,如今却竟然不剩什么寿命了。

    死?雪戎茫然地想,如父神母神、如荼姚穗禾那般,一去不返,消散于世吗?

    他可是天族的主君,可是六界的主宰,可是天地共主啊。

    如何去死?怎能去死?凭什么去死?

    死后将天族丢给陛阳,让他小小年纪就坐上这断情绝爱的位子,做着世上最可怜的囚徒吗?

    她给他生孩子,不是为了让他逃跑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把丢开手中的剑,大步上前,攥住他雪白的衣袖。他没有戴冠冕,未着天帝袍服,仅仅一身干净的白衣,乌发木簪,眼眸沉静似水,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你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

    雪戎手都在发抖,只觉得眼前这人当真是六界最大的伪善之辈,骗了所有的人,强迫着要了她,又哄骗着她为他维护他的六界,到头来却是什么都不曾给过她。

    “雪戎。”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抬手,手掌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侧,冰冷的温度,接住她滚烫的眼泪,“你既喜好自由,厌憎那天后之位,我自当如你的愿,此生不再让你被这肮脏的神庭束缚。我本不愿将陛阳认回,他生来便该光芒万丈,熠熠生华,做最洒脱的神君,做天下最快乐的神。我本是这样想的,可……若我还能多活一些就好了。”

    润玉微微失神,忽地想到,当年的自己,看着荼姚如何纵容烈火一样明媚的旭凤,心里最羡慕的,又何尝不是他现在想给他的孩子的。

    让他做这天下最快乐的一个神。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这孩子的母神,如今却也要对不起他。

    如果还能多活一些就好了。

    最起码……润玉移回视线,看向流下了眼泪的雪戎。她竟然到现在还会为他流泪。

    本来以为的千年万年,终究是抱憾。说不出口的话,终究最后也不必要再说了。

    命运,到底是命运。一生孤寡,早已注定,蚍蜉撼树,不成体统。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