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大景波澜涌动。
国都昭歌,得了疥疮挑夫光着膀子打赤脚在街上晃荡,打算去酒肆碰碰运气,翻出些泔水杂碎改善生活。这年头野菜早就被挖光了,常有旱涝,粮价飞升。
税种变得比老天爷脸还快,除了固定月帐钱、工钱、田钱官家粮仓发霉耗粮了也要加税,衙门口石板路裂了也要加税。
他也闹不清要缴多少,反正每日就挣那么几文血汗钱,大不了脑袋抵了留个碗大疤。
他孑然一身,随时抄起棍子加入起义军,不信天圣教。
羊井儿巷寡妇蒙了黑纱遮脸,背着幺子想去城北边玉面神医凌大夫义诊铺子里求点草药碎。
她家大儿跑丢了,小儿着了病在弱唧唧地哭,奶水也不足,眼看着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夏天。
巷子里像她这样人不多,贫民家养不活那么多娃,圣教教义又不允许堕掉。如果吞了香炉灰和活蝌蚪依然生了养不活生灵,有人会卖给宫里炼药太监挣一笔昧心钱,有人会趁着夜风送给河伯或井爷。
她信圣教也不信,只想讨口饭吃,带着几个嗷嗷待哺小孩,多活一天是一天。
让贤巷,专职小偷小摸飞飞有了新发现。
“萧大人哎萧大人,咱青天大老爷哎”一身精瘦腱子肉飞飞跳下人面瓦,蹲在房檐底下叫,“您老出来赏个光我打听到一点新鲜事儿。”
萧惟深将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一只常年握笔积着薄茧手,揪着飞飞领子将人拽进屋,猛地关门。
“慎言。”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
他是个面皮白净、眼下挂着两个浓重黑眼圈读书人,在吏部任个微末小职,俸禄勉强够维生。飞飞是他救济一个小二流子,不知怎么跟他对上了眼,死赖着不走了。
“这真是件大事儿我敢拿这个担保,大老爷您一定满意。”飞飞勾着身子说道,一根手指点着自己脑袋。
“速说。”萧惟深双手插在袖中站着。
“您不是一直在乎玄机阁在干嘛吗我就没日没夜啊,蹲在他们焚香楼门口吸漂亮大兄弟们香气,啧,真进味然后啊不是有肥羊定期去楼里面听经吗,我就”
“重点。”萧惟深蹙眉打断。
“嗐这不就来了吗您猜怎么着,焚香楼今天把讲经坛挪到街市口啦”
飞飞回想起场面,说得眉飞色舞
“焚香楼说,凡是来听经不管有没有交钱,凭牌就能领一份米面。一听这话那人啊,乌泱泱打东头排到了西头,打西头绕个弯又堵回东头,我这破毛病啊就禁不住,在羊群里面顺了两份钱又还回去了。”
“又偷”萧惟深眉头竖起,呵斥完了问道,“为何改了”
“这可就更值得说道了”飞飞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一个讲经人讲了大半天,突然说这三天讲都是真经旧解。天上神老爷们赐下了神谕,天圣教一堆经其实有完全不一样新解,整合一下啊,就是新天经。”
萧惟深呼吸一窒“新天经,之前还讲了三天你不是说没日没夜守在门口”
“啊我有说过这话”飞飞抠了抠耳朵,“总之焚香楼确实开坛讲了三天,不过我也没耽误事,打听了一下,前几天都是老一套,新解是今天才提出来。”
“还有更可乐呢,”飞飞说起听经反应,“新天经还没讲完,有钱肥羊直接退场,没钱傻羊挥着拳头就要坛上爬,还没爬几步,被街坊揪头按在地上打了。您说为什么焚香楼有言,安静听完了才能拿那个领米牌”
“逗不逗,大老爷这消息能值几个钱”
萧惟深严肃道“下一场何时讲我沐休去听。”
“没有了。”飞飞双手一摊。
“没有了”
“因为神子要来啦”飞飞呲牙。
“您说这算不算新鲜事晴天霹雳啊讲经人说他讲新天经都是神子传授。天底下会卜算天意人可不就是神子,这年头,天圣真君人间传话人都能争起来啦”
“哈”萧惟深大喘气,胸膛起伏,抽起戒尺作势要打。
“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这小混蛋不早说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飞飞抱头躲避“讲经人说啊,等天上下雨,红日仍在,细雨将停那时候,神子要亲自登坛为民卜算,还不要钱”
昭歌城西,焚香楼。
讲经已经结束,米面发完。街口木架子搭起矮坛还未撤下,附近有身穿统一紫袍玄机阁弟子在巡视。
以往热闹街面空荡无人。
玉面神医凌子游背着他蒙皮软箱跑上街,见四下无人,惊得后退一步,寻了个小道拐到焚香楼侧门溜了进去。
“这位客人,今日我们打烊凌神医”守门弟子惊讶道。
“改日寒暄我找二当家”
凌子游蹬蹬蹬爬上楼梯,见到玄机阁二当家裴文正守在厅中,长舒一口气。
“裴文正你们怎么回事天都塌了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来看诊寡妇传了消息。”
凌子游就算负重跑了几条街,说话依旧一连串似地往外冒,都不带喘
“怎么就神子了怎么就新天经了是不是美人仙师要干什么了有我能做事吗我把家当都带来了”
“哎呦快小点声吧”裴文正飞扑上前捂住凌子游嘴,使劲往楼上指。
“人在上面吗”凌子游转身就要爬楼梯,“那我得赶紧看个诊,说不准还得改个方子呢。”
“不止是仙师还有那位爷,那位翟爷”裴文正眼睛又要眨到抽筋了,拖着凌子游腰将人拽到凳子上。
裴文正捂着泛疼胃“你来了也好,就在屋里备着吧。仙师说下午就会有雨,他要开坛给百姓卜算。不止今天,看阁主意思至少还要有两三次。”
“卜算”凌子游瞪圆了桃花眼。
裴文正被各种活计折磨得发青脸上露出笑容。
“老凌,你没听错。仙师现在自称天圣教神子,得了神谕,他要用卜算证明他神通。”
凌子游想通关节,哑了声音“神子降临那岂不是直接跟天师干上了。甘露圣殿和圣塔怎么说,要是指挥一堆狂信者过来闹事怎么办”
“他们不会过来。开坛讲经之前,新天经已经连夜誊抄了上百份,挨个投到圣塔门口,你看这纸上盖了谁印”
裴文正拿出一张细滑金纸。
这是一张誊抄出了错、没递送出去抄经纸。纸上用端正俊逸笔迹抄写了新天经种种,左下角盖有一个饱满大气印章,上书“顺天皇帝”。
凌子游瞧了一眼眼眶就酸了,接过纸,拿着金针从不发颤手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帝印。”
天师把控朝政一百多年,将操纵皇帝视为一种乐趣。天下财富流入永安宫,只有民间起义,从没有皇帝拉起反旗。
裴文正声音也不太稳“皇帝站在仙师背后,如此一来谁也不会先动手,只能等待天师裁决”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石峰山玄机阁总坛,阴冷千碑窟里。
一个戴铜边眼镜少年坐在阁主位置,身背一个巨大铁算盘,两手一边扒拉着一个木算盘,平淡开口道“舅舅。”
裴修仪叹气,好声解释道
“今日情况特殊,我着实坐不下去,必须去焚香楼亲自看一眼。你代我坐镇总坛,守好机关,有南边来加密情报统一放到黑匣里。”
“我不是要说这件事。”裴君宝说道。
裴君宝双亲皆亡后便改了姓,留在总坛干事。他眸子很黑,说话时表情都不带变“如果这次皇帝死了,玄机阁会完蛋吗”
“玄机阁不会完蛋,再这么口无遮掩地说话你迟早会完蛋,”裴修仪板起脸。
裴君宝目光下移,看向案头草纸
“既然玄机阁能有人活下去,总账目就得算对。十二路三百四十八州一千四百三十六处分坛账目,有用四柱结算法有用三柱,今日正是归总结算日,而我眼前第一张承前账就错了。”
裴修仪顿了顿,冷静地说道“你先改,动过地方单列出来。”
“这叠账是舅舅已经算过吧。按老规矩,如果错账漏账”裴君宝面无表情地翻起账目,“打扮成姑娘三天。”
裴修仪优雅地抹去额角滑下冷汗。
裴修仪要了一匹快马,从玄机阁总坛所在石峰山赶往分坛焚香楼。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一抽马鞭,加快了速度。
这场雨来得蹊跷,掉着雨点,天空却没一丝黑云,日头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
“驾”裴修仪夹紧马腹,生怕自己错过时间。
天上下雨、红日仍在、细雨将停之时,就是神子登坛时机。
谁知道这雨水到底何时会停
此时,焚香楼最顶层上等客房里。
鸿曜双手抱胸沉默地站在床头,凝视睡得正香谢怀安。
看了一会,鸿曜隔着被子找好角度,一巴掌打到谢怀安屁股上。
“啊”谢怀安一激灵,缩起来打了个滚,抓起被子蒙脸一气呵成,“陛下”
鸿曜继续抱胸而立,仿佛无事发生过。
过了一会鸿曜悠悠开口,看不出心情如何“朕之前怎么说让先生歇息到下雨之时,朕来叫醒。先生说申时一刻即可。”
谢怀安刚睡完午觉,还不是很清醒,搓了搓脸说道“好像是吧”
鸿曜道“现在就是申时一刻,这雨已经下了半柱香了。先生能耐了,会哄人了,是打算睡到雨停再更衣吗”
“这不是想多睡会”谢怀安瞒报了时间自知理亏,拽着被子露出半张脸偷笑,“不着急,还要再下半个时辰呢。”
鸿曜神情逐渐阴森。
谢怀安“我这就起。”
窗外雨丝打着屋檐,丝毫没有减弱迹象。
焚香楼周边几条街巷已经聚起了人群,大多是衣衫褴褛贫户,期盼能再领一份米面。
同一条街酒肆,视野上佳雅间均已被包圆,有达官贵人派家丁来打探消息。一扇扇窗户开着缝,收拢着楼下动静。
得了疥疮挑夫、羊井儿巷寡妇,还有吏部官员萧惟深、小偷飞飞各自寻了位置站在人群里,等待着天空放晴那一刹那。
有忍耐不住流浪汉凑到最前,远眺讲经台。
“雨小了吗台子上有动静了吗”有人低声问道。
“神子说能卜算失物,俺就想问俺啥时候能找个婆娘。”
“没瞧见圣塔人啊,新解贱妾也听不太懂神子是真吧,只有神仙老爷才能算得准,贱妾那可怜大儿啊”
“圣塔将至圣教照耀人间你们要是踏上这条街一步,就是渎神叛教。这世上唯有天师能知天意,没有神子,这就是个该剥皮火烤妖道”
“雨将歇时候开坛,雨将歇这雨根本就不见小,哈,糊弄人吧,走了走了。”
“急什么,讲经人既然号称神子得了神谕,不就是在说神子知道老天爷怎么想,能卜算天意吗”
无数嗡鸣低语中,玄机阁弟子们神情也略带焦虑,不时瞥向焚香楼大门。
厚重錾铜雕金凤大门后,谢怀安被扶着下了楼。他身披鹤氅,眼蒙白纱,清雅而缥缈,仿佛随时可乘风而去,回到仙宫殿宇。
鸿曜缩骨矮下身形,脸戴狰狞黑面具,扮成神侍搭着谢怀安手。
周隐脸戴诡异红面具,扮成神童,手持经卷与笔。
玄机阁二当家裴文正和玉面神医凌子游留在最后,神情庄严肃穆。
雨声碎珠般落在青石板路上,仿佛没有止息之时。
“先生,几时出门鸿曜问。
谢怀安闭目静思片刻,温声说道“现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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