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听完预报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睡得天昏地暗,睡醒又加了几个回笼觉,终于舍得睁眼后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同一张床上,床尾守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官。
女官眉眼冷淡,动作妥帖而利索。
她说自己是新换到兰池宫近身侍候的人,征得谢怀安同意后先唤来医师诊了脉,而后擦汗喂药换衣通风一气呵成。
谢怀安迷迷糊糊地任由女官摆弄着,从床换到椅又换到一张美人榻上。
这期间负责端盆换水的小侍女们在毯上跪了满地,行动间蹑手蹑脚地不敢多弄出动静。
“侍君,今日的澡豆用玄机阁新出的麝香方,还是惯用的千金方?”
女官说话的声调和神色一样平板:“麝香方内添了珍珠玉屑粉,千金方加了太医院批过的药。”
“照旧……”谢怀安沙哑开口,说了醒来后第一句话。
他装作恹恹欲睡的模样,瞥了一眼侍女们手中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小金盆、琉璃器件、胭脂香膏。
这都是些什么?一阵忐忑后,谢怀安意识到只要躺着就行了,根本不用动手。
这一通梳洗打扮耗时良久,给头发抹桂花油的时候谢怀安眯瞪了一觉,短暂地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油光锃亮待烤的小猪。
再之后,送赏赐的宫人吹锣打鼓地列队走进兰池宫。
二十来个装满奇珍的大箱子摆了四排,传话的太监拖长声音,说听闻侍君转醒皇帝有赏。
谢怀安被女官搀扶着站到殿门口接应,等宫人念完长长的礼单,险些力竭又晕一遍。
皇帝说:
永安宫里的怪事多了去,不差这一两件。侍君身子虚,鬼门关上走一圈,幸亏有苍天赐福得以回缓。以前的人伺候不当全部换掉,新来的人要仔细干活。侍君今后仍是兰池宫的主子,顺天帝唯一的妃。
谢怀安品了一下鸿曜的意思,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一个复活的男妃比一个死去的男妃有用,鸿曜不打算立即摘他脑袋。
死而复生的事压下去了,以前谢侍君犯的事也没捅出来。他表面上是独占君王宠爱的男妃,熟悉以前谢侍君的人还都被换了。
新来的女官估计就是鸿曜的耳目,但没关系,观察就观察吧,他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系统没给任务时限,给的信息也不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先摸索摸索过两天舒服日子啦。
“侍君今日沉默得很,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
女官空青安排人收拾好赏赐,扶着谢怀安在回廊里散步:“陛下心疼您遭逢大变,特地嘱咐婢子万事随您差遣。”
“嗯……我琢磨一下。”谢怀安咽下几乎要说出口的“不用,都挺好的”。
从系统给出的谢侍君生活片段里,能看出原身喜欢通过折腾人和要赏赐来验证自己的地位。
既然都在皇帝眼前诈尸了,谢怀安心道没必要按着原身的做派走。一下子变得太多也吓人,不如循序渐进地改变,向鸿曜传达出一种“无害又有变化”的信号。
“要是有件乐器就好了,”谢怀安轻轻柔柔地说道,“这天实在是有些闷热,听个响还能打发时间。”
“乐器,”女官空青顿了顿,“侍君瞧上了哪件?礼乐监都是些粗大笨重的玩意,珍品都藏在钦天监,侍君若是想要……”
“不必找钦天监。”谢怀安赶紧撇清,钦天监是天师掌管的地方,他可不想跟天师扯上关系。
“我也不懂这些……有没有用弓能拉的?”
“这不常见,婢子这就去找找。”空青道。
“多……咳咳,”谢怀安习惯性地想说多谢,刚出一个字觉得不对,干咳几声掩饰过去,“不走了,就在这里歇会吧。你忙你的,不用留人。”
空青垂头应下。她布置出歇脚的地方,扶着谢怀安坐好又上了些果品。
等人都走干净,谢怀安左右瞄了瞄,长舒一口气使劲搓了一把脸。
“系统,统统?你在吗?”谢怀安在脑子里呼唤道。
没有回答,昨夜系统的出现好像是场梦。
谢怀安坐在亭中迷茫地望向大景朝的天色,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掌,握紧又松开。
“我真的活了……”他喃喃道,嘴角逐渐飞起,露出两颗白牙,“好像不是完全失忆……受点刺激是不是就想起来了?”
谢怀安闭上眼睛开始冥思苦想。他记忆漏了风似的,模模糊糊总觉得能记起一点什么,刚才开口要乐器也是因为感觉自己可能会。
想着想着,谢怀安灵光一闪,跟从自己的直觉比了个耶的手势,弯了弯中指和食指,口中念念有词:“小兔子折耳朵,折一下是对,折两下是不。”
而后依旧是跟着直觉,他将手倒过来,用两根手指模仿走路:“这是小人,想要出去走。”
灵感就这样停止了,再也没冒出新的记忆碎片。谢怀安看着手发了会呆:“这是什么,我以前专门负责带小孩吗?”
“算了不想了,先当个宠妃,宠妃都干什么来着……”
谢怀安后背挺直下颔微收,姿态端庄地坐在亭中,含笑欣赏着天色。坐了一会后背逐渐绷不住,一点点往能靠的柱子上倚去。
“好累啊,躺躺再说。”
永安宫近山的一侧,清凉殿。
清凉殿是皇帝消暑纳凉的地方。殿外丝竹管弦声声,殿内气氛紧绷。
鸿曜身着绣龙纹黑袍,腰系蹀躞带脚蹬长靴,姿态狂放地躺靠在榻上。他手捏一个磨得滚圆的木球,对着光线变换角度打量着,身旁散落着碎木料和美人绢画,身侧杵着一个弯腰拿托盘的老太监。
“木纹还得再细一点,这边要再磨平一点……啧,哪来的臭味?”鸿曜头也不抬地哂道,“尹公公,还没走啊。”
老太监嘴角肌肉抽动,扯出一个笑脸:“我的爷,这不等着您呢。”
老太监把呈着绢画的托盘往上抬了抬:“之前那些姑娘要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老奴这儿还有一批。都是出身差的清白美人,有会杂耍的,会木头的。您既然看重出身下九流的,正好就在里头挑挑呗。”
鸿曜慢悠悠地转着木球,久到老太监腰都快弯酸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不行,料子不够。”
老太监捏着嗓子道:“陛下,这都是天师的心意。谢侍君皮相是不错,但一来独占后宫不合规矩,二来没法产下龙子,天师开了金口要老奴操心您的大事,奴……”
鸿曜在碎木料里捏起一根细木棍,戳到老太监下巴上强迫他抬头。
“张嘴。”
老太监粗重地喘着气,鼻孔煽动。
鸿曜道:“阿父的圣意朕最明白,哪轮得到你在这嚼舌根?看清这球了吗?出去拿嘴接着,接不着就吃了。”
鸿曜胳膊晃了两下,猛然将球往外一扔,木球划出一道弧线飞出大殿。
“好么,公公这老眼昏花的,人不会选,球也追不上,还不快过去叼了舔干净?”
老太监含着口痰似的蠕动嘴唇,紧赶慢赶地追球去了。
鸿曜轻拍手掌。
一个圆脸太监候在殿外,闻声抱着一沓册子躬身走了进来。他看见满地美人绢画,也不害怕皇帝,憨厚地笑道:“又有人要劝陛下纳妃了?”
“庸脂俗粉,没侍君一根头发丝好看。”鸿曜意有所指。
圆脸太监笑容不变,引着鸿曜去了内室,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刀片划开册子,恭敬地将藏起来的内页呈到鸿曜面前。
“这是兰池宫传来的帖子,”圆脸太监低声道,“空青姑娘说,谢侍君见到陛下的赏赐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开口要了乐器,说是有弓弦的就行。”
鸿曜接过纸页。
折叠的薄纸上有女性的笔迹,细致无遗地记录了谢侍君自晨起以来的话语和行动,并标出了膳食偏好等与过往有差异的地方。
鸿曜一行行往下看,指尖在要乐器的记述上轻敲数下,分不清喜怒地哼出一声。
圆脸太监等了等,提议道:“陛下,宫里都是雅乐,哪有这种东西。北边的密族人倒是善用弓弦,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圆脸太监是假太监,真实身份是效忠鸿曜的暗卫。永安宫里知道谢侍君背叛、又知道鸿曜放了谢侍君一条生路改为暗中监视的只有他和面纱女官空青。
“不必追查,想办法找给他,”鸿曜道,“侍君是朕的爱妃,朕爱慕他,想满足他,念着他每一次颦笑。”
“属下明白。”
次日,鸿曜依旧待在清凉殿。
圆脸太监在外殿招来一批杂耍艺人,热闹地弄出些跳丸弄索的表演,而后拿着新收到的密帖进殿汇报。
“陛下,乐器给出去了。礼乐监知会各监到处翻了一遍,在掖庭找到了一把奚琴。”圆脸太监拿手势比了个大小,“长约二尺半,两根弦,蒙蟒皮,符合谢侍君要求。”
鸿曜展开纸页。
上面写谢侍君看到琴,神情先茫然再失笑,而后将琴忘到脑后摆弄起别的来。
也许是身子转好,谢侍君这一日在殿中闲不住地走动。他叫小侍女详细地解释了每盒香粉和膏脂的用处,要了纸在上面拿胭脂涂涂画画,出门看了数次天色,午后加了几碟点心,偷摸把药泼到了盆栽里。
“天真纯情。”鸿曜将薄纸捏成一团,随手丢进水中。
第三日,新送来的帖子上写着谢侍君捡起了琴。
谢侍君拿起琴的刹那,兰池宫明里暗里地飘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只见谢侍君一扫慵懒之态,皎皎如玉树临风,以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姿势握着琴。
他单臂前伸,反手托着木质琴杆将琴身横在自己身前,琴头搭在锁骨上,头微歪,持弓一拉——
整整一下午,琴声凄异刺耳仿佛锯木,群鸦飞绝,无人愿近身。
第四日。
“今日谢侍君不拉琴了,”圆脸太监躬身送上新的记录,“兰池宫的园子里有个水榭,谢侍君叫人布置了软榻没事就去躺着。躺完后下人发现不少叶子被折了,满地碎片。”
“按着这帖子的说法,侍君撕完叶子不见怒色,笑着要了荔枝?”
“属下确证过。空青姑娘说这些天谢侍君的脾气和缓了不少,整整四日没罚过任何一个人,用膳也没那么挑了,还夸了数次膳房的新品。这撕叶子大概是……无聊了。”
圆脸太监没敢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结合前几日的表现,谢侍君撕叶子看不出有什么愤懑,更像是在玩。
五日、六日、七日……
鸿曜的评价愈发减少,到最后只剩一声哼笑。
谢侍君这些日子过得很舒服。他每天一觉睡到大天亮,吃饱喝足后就在兰池宫的几个殿里到处闲逛,摘摘花逗逗鸟,躺在水榭里望天,好像皇宫不是吃人的牢笼而是游乐的园子。
若一切是假象,此人着实心机深重,不可小觑。
“属下无能。”圆脸太监听见鸿曜的笑,冷汗殷殷。
“陛下,谢侍君的行动有一点古怪。他每天傍晚都会在水榭待很长时间,不让人近身伺候,也不让人收拾。需要属下直接带人去搜搜看吗?”
“无妨,起驾。”
夕阳西下,鸿曜碧色的眼眸中跳跃血红色的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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