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怀疑鸿曜在故意吓他。
鸿曜说完那句话后吹了声口哨,一个太监打扮的圆脸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帐外。
圆脸太监目不斜视地盯着地板,隔着纱帐深施一礼,背对着床榻蹲在地上,手拢在嘴前叫了起来。
“陛下,不要呀……不行,好痒……”
“忍忍,很快就好了。”
圆脸太监模仿的惟妙惟肖,一会是谢怀安低低柔柔、带点虚弱沙哑的音色,一会是鸿曜的嗤笑声、称赞声、哄弄声,间或脚剁地板,手拍阑干,营造出大战将起的样子。
谢怀安:“……”
人才啊。
谢怀安冲鸿曜拼命眨眼,表示鸿曜可以不用捂着他的嘴了,他不会叫出声。
鸿曜嘴角扯了一下,松了手,将黑绸缎眼带紧实地绑在谢怀安的眼上。
“可以动,别出声。”鸿曜贴着谢怀安的耳朵说。
谢怀安摸索着坐起来,一阵细小的咔哒声过后,忽而一只手伸到他的膝下,用力一捞将他悬空扛起。
谢怀安咬牙吞下惊叫,感到自己在半空中转了个向,短促的失重后屁股一疼,落到坚实的地面。
随着又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圆脸太监的叫声弱了大半,四周寂静下来。
“自己坐好。”鸿曜解开谢怀安的眼带。
谢怀安看到一片漆黑。
下一瞬火石碰撞的声音响起,鸿曜拿着一根蜡烛跪坐在他不远处。烛光从下至上照亮鸿曜的脸,碧色的眸子中仿佛涌动着诡异的黑云。
谢怀安掐住自己的大腿,后颈起了一层冷汗,深深吸气。
吓死人了!
“可以说话了,小声一些。”鸿曜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谢怀安小鸡啄米般点头,借着烛光瞄了瞄自己在哪。
这应该是一个隐藏在床围后的密室,地面铺着厚实的地毯。两侧的墙壁俱是和床围一样的雕花紫檀板,墙上有大大小小的花瓣凸出来,像是能旋转的机关。
圆脸太监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模糊地听不清楚。不知在哪有通风口,送进来一丝湿润的风。
……人才啊。
谢怀安叹服,乖巧地缩好坐着,生怕碰到哪里不该碰的。
自从他跟圣子装晕,鸿曜态度肉眼可见的变了。先是在兰池宫内殿里输送真气示好,再换到千秋殿寝宫中秀肌肉,既亮出了神出鬼没的暗卫,又展现了机关秘术。
按理说下一步就该威慑、游说。
鸿曜扭动机关,将蜡烛卡进墙壁弹出来的金属底座上。
“永安宫里到处都是天师的禁卫,只有千秋殿的内庭没有,朕不愿惊扰阁下,又有一事今夜就想请教,只能出此下策。阁下见谅。”鸿曜徐徐说道。
“陛下请讲。”谢怀安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研究地毯的花纹。
鸿曜搬出一个漆面大箱匣,摆在他和谢怀安中间。
谢怀安立刻想起刚穿越时地上那个装人头的箱子,脑中飞掠过无数恐怖的想象。
他的胃里反射性地翻涌起恶心的感觉,冷汗湿透鬓角,只觉得鸿曜要是再来一个血腥恐吓,他估计就要当场升天。
鸿曜开了箱盖。
摇曳的烛光下,谢怀安眯起眼睛,看到缓缓露出来的……芭蕉叶。
箱子内部整齐地塞着几卷叶片,缝隙也没放过,填着狗尾巴草。小抽屉里放了一串打磨光滑的细木签,还有一只龙头金缕剪。
“朕一直有一个心愿,”鸿曜平静地说道,“朕长在深宫没什么玩伴。木头削多了也腻了,就想跟人学怎么编蚂蚱。”
谢怀安:“……”
信你才是我脑子进水了。谢怀安捏起一卷芭蕉叶。
他不敢在鸿曜面前动剪刀,也不敢粗糙地撕叶子,拿出了绣花般的精神仔细处理着叶片。
正是盛夏,密室虽有通风口依旧如蒸笼般闷热。几条叶片撕完谢怀安浑身像水泡过一遍,衣衫湿透。
“陛下请看,这里绕出一个圈,这两条叶子绕过来按住,打结,后面就是重复这个过程……”谢怀安闷头讲着。
“阁下不必多虑,用剪就是。”鸿曜拿起剪刀,学着谢怀安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
伴着一墙之隔激烈的动作大片背景音,他们安静地编起了蚂蚱。
谢怀安抬眼偷瞧,见到鸿曜当真专心做起手工活,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下来。
隔壁的嗯嗯啊啊声接连不断,谢怀安听得一张脸蒸腾起热气,不自在地扭了扭,摸向箱子里木签和狗尾巴草。
箱子里为什么会放这些东西?
“陛下,这些我能用吗?”
“请便。”
谢怀安拿起木签和狗尾巴草,凭着直觉乱缠一通,弄出好几串简易的兔子。
一句话突然出现在谢怀安的脑子里,没头没尾的。他觉得有趣,就揪着两根毛茸茸的草叶,用微弱的气声自娱自乐道:
“兔子耳朵晃啊晃,今天是晴,明天是雨。”
鸿曜的耳尖敏锐地颤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搓着叶子:“阁下若是累了,身后那面墙可以靠。两边的不能动。”
“陛下还有其他想学的吗?”谢怀安总觉得这事不应当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来日方长。”
鸿曜心情似乎一下子转好。他取下手套,挪开箱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贴近谢怀安,示意谢怀安伸出手。
带着薄茧子的指腹再次覆上谢怀安的手腕。
温热的真气涌入谢怀安的身体,驱赶受惊后的疲惫。
鸿曜头微垂,眼神黏着谢怀安在烛光下莹白的指尖。他的神情异常平静,没有渗人的阴森和假意的深情,像一个陷入某种回忆的忧郁少年。
咔哒,咔哒,咔哒。
墙壁上的花瓣机关转动了三下,归于无声。
“陛下?”谢怀安抖了一下。
“老样子,别出声,别动。”鸿曜拿起黑绸缎眼罩。
谢怀安眼皮颤动着闭上眼,视线重新归于漆黑。
一阵细微的机关启动的声音后,鸿曜臂膀发力,像先前一样把谢怀安捞了起来。
解开眼罩后,谢怀安发现自己又被放回了龙床上。
圆脸太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纱帐被挂起,门窗紧闭。鸿曜随手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沿穿起靴子。
门外传来敬事监太监细弱的喊声:“三更到了,三更到了。”
敬事监太监等了一会,尖着嗓子重复道:“三更到了,三更到了。天师明日南下布道,有出行大典,望陛下今夜节制。”
敬事监的太监为天师办事,管着甘露圣殿里一堆圣子圣女侍奉天师的次数,也会记录皇帝临幸的过程。
鸿曜面色阴郁地走向门口:“阿父的事朕自然记在心上,轮不到公公操心。有多远滚多远,扰了侍君兴致,朕让你活不过今晚。”
“喏、喏。”敬事监太监抖得像鹌鹑似的下去了。
鸿曜听了半晌,转身对谢怀安说道:“听壁脚的虫子走了。再待一会,朕送你到偏殿。”
他说完抱胸靠着墙壁,眼帘垂下盯着地面。
手边的嵌螺钿紫檀桌上还摆着从兰池宫里收缴来的一堆草蚂蚱。
看上去阴森中带着点搞笑,搞笑中又有点可怜。
谢怀安跪坐在龙床上逐渐走神。
天师,天师,又是天师。
大浴池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系统嘴里问出了天师力量的来源。
大景和任何一个古代朝代一样,灵气消失殆尽。百年前天外的碎片意外坠入此世,母片砸进昭歌城,两个子片分别落入北方荒漠和大景皇宫。
坠进皇宫的那片击中了一个行人,行人当场毙命而后复活,领悟了能使白骨复生的力量,成为日后的天师。
天外碎片激起了一部分世界本源的灵力。经过百年,大景发展出了不完善的武学真气和机关术,却无力与天师强横的活死人大军对抗。
景朝逐渐陷入黑暗,豪奢之家攀附天师吃得肚满肠肥,贫民信仰天圣教,希求死后的福报甚至永生。
系统为了纠正偏差降临此世。只要日蚀发生时,谢怀安、天师和昭歌城内的母片近距离站在一起,系统就能粉碎天师的力量。
听上去很简单,就好像他迈出一步就能当个英雄似的。谢怀安一边想,指尖一边在绸缎被面上瞎划。
系统只是说明了功能,没有强制执行。他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
如果保持现状,他有把握说服鸿曜自己只是个意外转世的游魂,在深宫里当个工具人得过且过。如果上前一步……
系统说天外飞石降下后,大景的天就变成了血红色。也许天师消失后,天会变回他印象中的湛蓝。
他不会治国理政,当不了什么贤臣,发挥完系统的效用就跟鸿曜申请假死出宫好了。带个会做饭爱说话的活泼侍从,养只贪睡猫大黄狗和赖皮鸟,过上有人搭伙的小日子。
谢怀安嘴角愈发飞起,心在畅想中飞到了天上去。
“阁下?”鸿曜打破沉默。
谢怀安心道择日不如撞日,阖上双眼做高深莫测状。
“陛下之前说……天师上达天意法力无边,果真如此吗?”
谢怀安唇角噙着笑意,声音在殿内空灵又清晰:“我要是他,就不会明天出行。云在聚集,连绵的细雨将扰乱南下的路,今夜就会有雷雨。”
鸿曜骤然抬头,一抹黑云般衣袍滚滚地飘来,双手攥住谢怀安的肩膀,力度大到让谢怀安感到痛意。
“阁下能测算天象?”
谢怀安眉头微皱,不适地动了动。
鸿曜很快松手,像是担心谢怀安闭着眼睛也能被吓到,收敛了狰狞的神情。
“不仅是云。我得跟陛下坦白……我确实还会一些东西。我是一抹游魂,却冥冥中能察觉到天意。”
“天机可测,日月星辰有运行的轨迹。我能看到阴晴寒暑,也看到日蚀将要来临。”
“我无意欺骗陛下,证明的话很简单,今夜陛下看看天色就知道了。”
“对了,我姓谢,名怀安。前尘尽忘,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
“怀安。”
鸿曜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谢怀安的名字。
这是个轻飘柔和的名字,念起来几乎不用费力,含着一片云朵似的。
鸿曜停顿了许久,才用耳语般的声音继续道:
“今夜蜻蜓低飞湿气重,无雷也会有雨。谢君测算今夜算不上什么证明。”
谢怀安轻笑一声:“那就今夜、明夜、后夜,每到此时陛下尽管来问,我告知陛下昭歌晴雨。要是算错一次,任由陛下处置。”
“信,朕信,”鸿曜的碧眸泛着疯狂的笑意,“谢君要是有通天之能,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朕会锁……会把你供起来。”
你说了锁吧!谢怀安差点绷不住表情。
“谢君可知看到天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选择了陛下,”谢怀安睁开眼,保持着气势开口,“我对陛下交出信任,愿陛下不负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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