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千江一明月

    曹谭对曲长负的防备放下不少,对于他的一些要求也就尽可能地满足,曲长负想要翻阅的卷宗名册账本,他也在中午的宴会之后,就痛痛快快地着人奉上。

    曲长负一眼都没看,让刘元放在一边的架子上。

    刘元以为他是累了,便道:“少爷若是乏了,今天早点休息,改日奴才念给您听。”

    曲长负微嘲道:“你以为他敢拿来给我看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刘元笑道:“是奴才蠢钝了。不过您让我打听上一任主事请辞的原因,倒已经有了些眉目。”

    曲长负抿了口清茶:“你别总躬着腰,看着累得慌。坐,说来听听。”

    上一任清吏司主事是主动请辞的,其理由是高堂病重,要回家侍奉。

    但据曲长负所知,他乃是庶子,而目前病重的则是素来不慎亲近的嫡母,若因为这个理由就要辞官不做,未免令人生疑,因而在上任之前便嘱咐刘元想办法来营中打听。

    原来就在这上一任主事辞去官职的不久之前,军营中出了一个名叫陈英的逃兵。

    目前没有战事,军士们都在军营中好吃好喝的养着,按理说轰都轰不走才是,却不知道这个陈英受到了什么刺激,竟然连夜带着妻子而女儿逃跑了。

    这个消息直到两日之后,才被上报给了他上属的牙将,军营中便派人四处搜捕。

    结果人没抓回来,几天之后,清吏司主事竟然辞官了。

    这两件事之间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一前一后发生,却总是让人觉得诡异。

    结果更加离奇的是,又过了几日,附近镇子外面死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仵作验出他似是被军刀割喉而死,陈英身上的嫌疑很大。

    这样一来,百姓们人心惶惶,要求整顿军纪,追查凶手,事情越闹越大,军营这一边却连陈英为什么会跑,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很明显,曲长负既然坐上了这个职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是把陈英找到,起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整件事情如此蹊跷,大概会有一些人,并不希望陈英出现吧。

    曲长负沉吟未语,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面轻声道:“曲大人。”

    曲长负点了点头,刘元起身站到一旁,扬声道:“请进罢。”

    只见一名小兵带着数人入内,手里捧着一些瓜果用品,向曲长负道:“大人,曹大人派我等送一些东西过来。”

    曲长负道:“有心了,替我多谢曹大人。放下罢。”

    那小兵将东西放下之后,却并不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微微笑着说:“曹大人还说,您带来的侍从对军营不大了解,怕是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因此令我留在这边,听凭大人差遣。”

    刘元皱了皱眉,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兵,心里觉得很不满。

    曹谭这样做,很明显就是派他来曲长负这里监视的。

    再联想到刚刚才说过的逃兵一事,曹谭显然心里有鬼,曲长负要是不答应让人留下,他多半还得做点别的什么。

    曲长负果然没有拒绝的意思:“名字?”

    对方拱手笑称:“小人易皎。”

    曲长负凝视他片刻,忽也同样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好看,眉梢斜飞入鬓,眼角略略弯起,像个天真少年。

    “好罢,那便有劳你今晚为本官守夜。”

    *

    夜浓如墨,整座军营也随着天色的深沉逐渐静默下来,唯有一盏盏挂在军帐之前的灯火拢开柔和的光晕,宛若天星落地。

    易皎十分尽责,果然及时前来守夜了。

    他叼着根草,背靠着曲长负军帐门口的一处草垛席地而坐,仰头看月亮。刘元被抢了差事,不放心地过来看了好几回,最后才摇着头,无奈地走了。

    等到周围彻底没了人,易皎忽然道:“出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名黑衣男子从旁边的树后出来,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小声道:“殿下。”

    易皎“嗯”了一声,说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原来他竟是璟王假扮的。

    璟王府的暗卫将一张纸取出来,双手递上:“是,属下已经调查过了。曲公子十一岁那年在上尧之乱中于汶江一带同家人失散的,一直到了十三才被宋家人在京城附近的安远县被寻到。”

    “汶江一带……正是您当年跟夫人一起居住的地方。”

    靖千江道:“他身为丞相长子,即使当初战乱,也应有专人保护,因何还会失散?”

    问了这话,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嘲讽地说道:“也罢,我多此一问。还能有何内情,大难临头各自保命罢了,哼。”

    侍卫并不敢多言。

    那天回去之后,靖千江连夜将乐有瑕、曲长负,以及那个十一岁就跟自己相识的少年都画了出来,而后派人召集了几位十分有名的易容高手,甄别画像。

    乐有瑕和曲长负两个人,乍一看去,一个相貌寻常,平淡的几乎让人过目就忘,另一个却是俊丽清绝,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引人瞩目。

    明明差别这样大,但当将两幅画像放在一起打量的时候,就会微妙地发现,其实他们的五官轮廓竟然都很相似,只是很多细微处经过了调整,如果不刻意比对,原是不好发现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曲长负和乐有瑕的相貌中,都有靖千江最初认识那名少年的影子。

    经过几位易容高手确认,基本上都认为,这三幅画像上面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毕竟如果想要长久易容,最好的效果就是在原有相貌基础上进行微调,以达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效果,即方便,又不容易被识破。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靖千江对于自己的直觉还是颇为笃定的。

    即便是乐有瑕刚死的时候,他无数次思量抗拒着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可也从来没把任何一个人错认成对方。

    对于这个人,世上再没有哪个相似,可以替代万一。

    调查曲长负的过往经历,对比画像,与其说是想进一步确认对方的身份,倒不如说,他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一世他们的相遇跟上辈子不同了。

    过去不再一样,那么是否也可以改变结局?

    璟王府侍卫又禀报了另一件事:“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义庄中寻得了一具同那位乐公子相貌相近的尸体,其死因、身份、亲人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太子府的人发现。”

    靖千江唇角上扬,神情却极冷:“很好。”

    他要让齐徽亲眼看到,乐有瑕已死,上辈子多少痛苦悔恨已经足够了,这一世,他也不会再给齐徽伤害对方的机会。

    靖千江轻轻舒了口气,对着前来报信的侍卫道:“你也辛苦了,回吧。”

    那侍卫忙道:“殿下可是还要在这里守夜?属下替您!”

    靖千江道:“本王若是要你替,费劲来这里做什么?遛弯么?”

    侍卫:“……是属下多言了,属下告退。”

    靖千江挥了挥手。

    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何事情的发展会同前世的记忆产生分歧,但最重要的,是人还是那个人。

    寻常高床软枕,比不过他身边明月草木秋风。

    他在外面守着,看月影一点点移至中天,也了无睡意,这时忽听到帐篷里传来了几声咳嗽,紧接着又有衣衫窸窣摩擦的声音。

    靖千江眉心微拧,站起身来略迟疑了一下,进了帐篷,见曲长负披着件外衣,正咳的从榻上坐起身来。

    靖千江每回听他咳嗽都觉得揪心,忙倒了杯水走到床前:“来,喝点水。”

    曲长负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顺过气来,这才仿佛刚刚认出身边的人是哪一个:“易皎?”

    “是。”

    靖千江道:“我在外面守夜,听到大人似是惊醒,便进来瞧一瞧情况。大人身体不适么?”

    曲长负按着额角,说道:“不妨事。”

    靖千江柔声道:“大人且歇着,若是头疼的话,我帮您按一按罢。”

    曲长负松松披着件外袍半倚在床头,他大概此时仍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手撑着头,眼睫微垂,眉心微微蹙起。

    过了片刻之后,方“嗯”了一声。

    在这个没有掌灯的帐篷之中,他莹白的肤色细腻如同玉瓷,又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掉的月光与白雪。

    靖千江本把手都抬起来了,忽然觉得紧张,停了停,才把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一下。

    那是真实的体温,真实的接触,不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幻影。

    心中的所有患得患失,忐忑忧虑,仿佛都顺着这一个动作落到了实处。

    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清清嗓子问道:“这个力道可是有些轻了?”

    曲长负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眼,说:“正好。”

    靖千江便替他揉着太阳穴,他原本应该对曲长负这幅面容并不熟悉,但对方矜贵又冷淡的模样,却又正是无数次在心中翻搅着的记忆。

    两张面孔逐渐融合,无论哪一个他,都是他。

    曲长负的身体一向不大好,也素来都是精心养着,受人呵护。

    唯独那一日,自己因事离京,他却独自纵马冲出重围,受千夫所指,跳下悬崖,死的连全尸都找不到……

    当匆匆折返,在路上听闻噩耗的时候,仿佛整颗心都被一只大手握住,攥紧,然后再绞成血肉模糊的形状。

    曲长负一向孤傲,他怎能忍受被一心协助的人这样冤枉?

    靖千江曾无数次地想过,那悬崖那样高,上面的风又那样冷,他摔下去,一定会很疼的。

    他们之间相识的时间长,好好相处的机会却并不多。对于曲长负,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做。

    可是一切的憧憬开始之前,他想要照顾守护的这个人,却在他离开的时候,死的那样惨。

    不知不觉便走了神,靖千江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曲长负的一缕发丝。

    柔滑而又微痒的触感从指间擦过,他的动作一停,低低道:“抱歉。”

    这两个字没有得到回应,靖千江垂眸一看,发现曲长负倚在床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本来不是能够这样轻易入睡的人,但大概睡前喝了药,又确实已经非常困倦,此时眉目舒展,睡容恬静,微敞的衣领处露出两道深刻的锁骨。

    靖千江立在床前,有那么片刻间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他想摸摸对方的脸,又或是抱着曲长负哭上一场。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抬手扶住对方的肩膀,轻轻将他放平在床上,把被子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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