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生任白首

    过了会,他嘀咕了一句“对着姓林的都肯笑一下,就会堵我。”

    曲长负道“你说什么”

    靖千江不怎么想把一腔真情跟这个冷心冷肺的玩意倾诉了,回答“没什么,觉得大人风趣。”

    曲长负肯定道“你很有眼光,好好干罢。再过十年八年,差不多也能到本官现在这个位置了。”

    靖千江保持微笑“借大人吉言。不过属下一向以大人为目标,更盼再过十年八年,能与那时的大人比肩。”

    曲长负道“经常有人因敬仰本官而产生这样的念头,但最后往往也是因自卑而放弃。做人,要稳重。”

    “可能他们都是蠢材罢。属下脸皮厚,看见大人只有欢喜,便觉得自己也容光焕发,无所不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很“和谐”地回到了营帐,倒也不觉得路长。

    待曲长负整理完毕,准备就寝,靖千江道“今日夜深了,请大人安歇,我还是在外面为您守夜吧。”

    他说完之后,便要离开,忽听曲长负在身后缓缓道“易皎。”

    靖千江心中一震,转过身来“是,大人。”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名字不错,便多念一声。”

    曲长负唇角略挑起一点,悠然道“易邑不易心,千江一月皎1。好意境。”

    不知为何,诗句从曲长负口中吟出的那一瞬,靖千江感到心中微恸。

    “千江明月”之典故,原出自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寓意世间江河,无论大小,其中有水,心中便盛明月。

    原是比喻佛性自在众生之心。

    而他名千江,谁又是他的佛祖神明

    他忽想起数年前的初见,冷月正空高悬,溪流凝结成明镜一样的冰面,风满梅花香。

    自己受了伤躺在地下,茫茫雪地与月下清辉之间,就这样走来一位秀逸明澈的少年,仿佛降在人间的月华成了精。

    他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身边,俯身望来,眼神清冷。

    仿佛一眼,望尽一生。

    靖千江默了默,浅笑道“乡下人读书少,名字是爹娘胡乱取的,听大人这样说,竟文雅许多。”

    “是嘛。那本官对你,真是有再造之恩了。”

    曲长负抬起眼,月光穿越两生两世与面目全非的前尘,映在他清澈如初的眼眸中“我乏了,出去吧。”

    靖千江微微笑着,又有几许说不出的惆怅“是。”

    七日之后,正赶上重阳佳节,军营经过白天的照常操练,也在入夜时摆起了宴席庆祝。

    因为军士众多,为表一视同仁之意,宴席开在了露天的校场上。

    各部兵将围着一张张圆桌而坐,曹谭曲长负等官职较高之人,则坐在更高一阶的露天演武台之上。

    曲长负到军营中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又不太经常出门,有些人早闻其名,直到此时方见真人,不由议论纷纷。

    “你瞧,曲主事生的真是俊美。”

    “相貌是很出众没错,可看上去也太文弱了一些,又年轻,怎么会被派到军营中来啊,他能做什么”

    “人家是文职啊。你莫要看他这般就心存轻视,别忘了陈英是谁抓回来的。这位心思灵,手段又狠,可是个硬茬子”

    “哼,营中这么乱,那也没看他整顿出个什么样子来。官官相护,受气的总是我们罢了。”

    “啧啧啧,你们若光是闲聊,滚一边去聊成不成挡着我看曲主事了平时本来就难得多看上一眼的。”

    台上诸人则对这些普通小兵们的议论置若罔闻,曹谭斟一杯酒,冲曲长负举了举

    “今日是本官与曲大人共事的头一个重阳节,很多事也多亏了曲大人从旁助力,只望日后仍可如此,同心戮力。”

    曲长负一哂“这样的时日,怕是也不多了。”

    曹谭脸色微微一变。

    曲长负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展颜道“长负资历尚浅,自然尚待多多历练。但想必大人升迁的日子却不会太远,不是吗”

    这话说的动听,虽然知道他不过客套,曹谭还是哈哈大笑“那就借曲主事吉言了”

    他也喝了酒,看着曲长负,心中暗道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美少年,偏偏生了一副狠辣心肠,真是可惜了。

    想想他一会就要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曹谭觉得有点遗憾。

    要不是曲长负一意想要来此立功,踩着他的过失上位,自己还是很愿意心疼他的。

    酒过三巡,席上诸人无不尽兴,气氛也逐渐放开,便有人陆续离座交谈敬酒。

    曹谭似是有些醉了,借着酒意询问曲长负“曲主事今年已经十九了罢不知定下了哪家的闺秀”

    曲长负道“尚未曾定亲。”

    曹谭笑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连个通房男妾都没有了,那不如老哥今日当个大媒,给你介绍一位佳人如何”

    曲长负似笑非笑“哦”

    他们周围的人,有知情的,也有蒙在鼓里的,听曹谭这样说,都感兴趣地看了过来。

    风流韵事从来都引人好奇,更何况男妾在本朝虽属寻常,但放到讲规矩的世家大族,往往是不能在迎娶正妻之前纳入。

    曹谭会这样提起,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曹谭高声道“林子杰,你过来。”

    林子杰早在一边候着,此时便站了出来,向各位长官行礼。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这回衣服倒是穿齐整了。

    不过在这身普通的土灰色号衣之下,林子杰仍旧显得唇红齿白,确实要比普通兵卒亮眼几分。

    靖千江撇了撇嘴,他怎么也比这个小白脸好看许多吧。

    当时易容一念之差,怎么就没易个好看点的,嗐

    曹谭道“这位曲主事一定认识,就用不着我过多介绍了罢。”

    曲长负道“曹大人说的话好生费解。你说要为我做媒,却叫了个兵卒出来,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曹谭大笑道“曲主事,年少风流不是坏事,可是人都到手了,你却在这里装糊涂,未免缺了几分担当啊”

    按照原本商量好的规划,林子杰此时就应该委屈哭诉曲长负逼他就范的种种”恶行“,要求曲长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反应过来,竟木楞楞地站在那里没动。

    曹谭只得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咱们军营之中禁止营妓、嫖娼,至于欺辱军士,更是大罪。本官念在曲主事初犯,原本不想追究,但林子杰亦是清白人家的好儿郎,你做下这等事,你起码应给一个交代出来罢”

    不知不觉中,正在敬酒和欢笑的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神情各异,惊诧、了然、惋惜、震怒、幸灾乐祸、鄙夷嫌恶皆而有之。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曲长负则露出了略带玩味的表情,向林子杰问道“是吗”

    林子杰从小没什么大出息,就是因为懒惰懦弱,才会跟范忠混到一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

    他全身都在发抖,实在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

    那晚月光太暗,在营帐之中看的不甚清晰,此刻才真正明了了他的模样。

    这人坐在清冷秋光之中,像是一幅无限风华的画,苍白、高傲、矜贵。

    他心头忽地生出勇气,猛一下跪地,高声道“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曹谭心中暗喜“讲”

    林子杰吸一口气“小人要状告屯骑校尉曹谭包庇下属,祸乱军纪,纵容宣节副尉于敏,仁勇郎詹明义欺压辖下兵卒。此二人不光多次欺辱小人,勒索钱财,甚至奸杀陈英之子陈仲求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就是没了回头路,他这一席话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在风声中犹显苍凉,使得整个校场不由一静。

    曹谭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一派胡言是谁教的你这样污蔑本官”

    他说完之后就想起来,林子杰是范忠的人,而范忠跟随自己多年,此回也一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曲长负的把柄。

    现在看,他分明是被人家给反过来拿捏了

    范忠就缩在人群的最后,接触到曹谭几乎要吃了他一般的眼神,他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整个隐藏起来。

    惊怒的不光是曹谭,还有周围一众知晓他计划的同党。

    短暂的寂静之下,呵责之声四起,都是说林子杰失心疯了,污蔑长官,要求将他拿下审问。

    周围立刻有人要冲上去,林子杰头脑一片空白,害怕到了极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足以令人安心“且慢。”

    曹谭被反将一军,又明知一定是面前之人所为,怒到了极点“曲主事,你是一意要和本官作对了吗”

    依稀是曲长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因林子杰低头跪着,只能看到对方踩在地面上的鹿皮靴子,以及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曲长负的声音冷淡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曹大人这话说的真教人伤心,我为何要与你作对只是此人竟然当众污蔑大人,不让他解释清楚,谣言就此传开,岂不是有加有损大人的名声么”

    “来人。”他转头吩咐,“去将陈英一家请上来,跟林子杰对质。”

    到这份上,再拦着便是心虚了,曹谭冷着脸重重坐了回去,其余人打量着他的神情,也就没阻拦。

    毕竟陈英是个怂货,开始他宁可举家逃跑也不敢给儿子讨公道,现在也未必会有出面指认曹谭的勇气。

    陈英被带上来之后,发现场面剑拔弩张。

    曹谭那边已经有人连刀都出鞘了,曲长负这一头虽然没有表现的那么激动,可相府的护卫也都保护在自家少爷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他心里立刻慌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光是他自己的命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妻子和女儿还在这里,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连累其他的亲人。

    听到曲长负让林子杰把刚才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陈英几乎惊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竟有如此胆色。

    曲长负道“陈英,令郎到底因何亡故,林子杰的话可属实否”

    陈英猛一抬头“我”

    刚说出这一个字,他就接触到了曹谭阴冷的目光,然后对方将眼神落在了身后的陈家母女身上。

    曹谭的手段这么多年陈英是见识过了的,可曲长负年纪轻轻,纵然家世不凡,也未必能护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赌不起啊。

    曹谭熟知他的性情,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可曲长负所说的证人,也压根就不是陈英。

    他使了个眼色,陈小姐本来正被人架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辖制着她的手一松,她不管不顾,立刻扑了出来。

    陈小姐大声道“我可以作证,林子杰所言全部为真,我弟弟正是被他口中的两人所害,而后我父亲多处伸冤,却都被曹大人驳回,反受威胁,不得已之下,才带着我和娘出逃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带血的布料“关押之处没有纸笔,我已经用血将所知的一切经过写明,大人尽可以查实”

    她这话就是直冲着曲长负说的。

    陈小姐性情直爽刚烈,此前被抓之时,就试图向这位相府公子伸冤,但被严词呵斥。

    她当时心灰意冷,还以为为官的都是这个德性,但没过多久,曲长负那边的人便趁乱找了过来,向她询问真实情况。

    虽然并未承诺任何,但这个举动让陈小姐心中生出希望,干脆熬了一晚上没睡,小心地将所知一切都写了出来,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血书往外一拿,曹谭那边的人便扑上来想取,结果刚迈出步子,就一跤栽倒在地。

    靖千江若无其事地收回绊他的腿,从对方脸边走过去,取了血书递给曲长负。

    曲长负草草一扫。

    陈小姐道“除此之外,我还听闻军营中私吞军饷、克扣兵卒之事亦时有发生,且对普通军士动辄打骂,父亲归家,我亦亲眼见过他身上伤痕。我父为谋生计,只好逆来顺受,可仍是沦落到了此等地步”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曹谭顾不得其他,厉声呵斥“此女定是被人收买,有意挑拨,惑乱军心来人,将她拿下,审问是不是敌国奸细”

    他脑子转的极快,陈小姐却也豁出去了,高声道

    “大人,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你栽赃摆布,死不足惜可是即便是死,小女也想亲眼看上一看,是否当真好人不长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1注元方回送前歙黟楚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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