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自远高飞

    曲萧从曲长负那里出来之后, 回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本想看一看最近不在京城时累积下来的公文,手指拂过书架时,拿出来的却是一本三字经。

    他的亲信曹献走进来为他添茶, 见状便说道“这本书还是大少爷开蒙时老爷亲自教他读的, 如今也留了十五六年。后来连二少爷都不曾得您亲自教导, 老爷心里还是疼爱大少爷的。”

    曲萧笑了笑, 将书放回去“他对我而言, 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但又是我第一个孩子, 也是我曾经最爱的孩子。当初总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他,习惯了之后, 也便改不掉了。”

    曹献目光闪了闪, 说道“小人也还记得,大少爷小的时候,先夫人也在,您与她一同带着大少爷在院子里学走路, 府中总是欢声笑语不断, 如今却是冷清多了。”

    这话明明是好话,曲萧脸上的微笑却逐渐沉下去了。

    他淡淡说道“那时我还以为兰台当真是我的亲生儿子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一个穷小子, 有什么理由让太师的千金青眼下嫁呢。”

    曹献低垂着眼不再说话, 曲萧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书桌边“也罢, 到底是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只要他不给我找麻烦, 愿意做点什么解解闷, 便随他罢。左右卢家目光短浅, 气候不长了。”

    曲萧走后不久,曲长负也站起来,道“我想出去散散心,少几个人跟着,多了心烦。”

    说罢,他便出了门,在府里闲闲转悠了一遭,绕了个很大的圈子,这才转过花园竹桥,“无意中”路过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外面。

    院子的门敞着,门口坐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服色是一主一仆,正在做针线。

    曲长负停下了脚步,看了她们两眼。

    那小姑娘抬头一看,见到是曲长负,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她身边的婢女面露惊容,连忙也跟着行礼,战战兢兢地连头也不敢抬。

    曲萧子嗣不丰,只有二子一女,长子曲长负、次子曲长清,均是他先后两任嫡妻所出,唯独一个女儿曲蓉,乃是庶出。

    她的生母是曲萧的一位姨娘,庆昌郡主刚过门不久就病逝了,可想而知,这个小姑娘在府中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因而,曲蓉的婢女也对这位尊贵而冷漠的大公子又敬又怕,不敢直视。

    曲长负“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父亲回来了,怎不去拜见”

    曲蓉道“我怕父亲忙,尚未敢去打扰。”

    曲长负教训道“晚上得了空,做些点心去书房看看,也是你为人儿女的本分。他身为一国之相,若你忙一辈子,你还一辈子都不去见了不成”

    他跟曲蓉这么一个小姑娘说话,也是十分严厉和不近人情,曲蓉只是低头称是,兄妹两人说着,随意走进了院子里。

    小姐的院子,曲长负的随从自然不敢乱进,刚才那名行礼的婢女还没被曲长负叫起来,当然也得站在原地。

    周围只剩下了兄妹两人,曲长负的声音低了些“若是见到父亲,他要是问你,喜欢跟着大哥吗,你怎么说”

    曲蓉微张开嘴,有些惊惧地看了曲长负一眼,然后也低声回答

    “我就说,大哥总是冷冰冰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很怕他。但有时候去大哥那里,刘管家会给我准备点心和饭食,我很喜欢吃。”

    曲长负颔首道“你这样说了,就等于告诉他,庆昌郡主亏待了你,若父亲再问,你又如何说”

    曲蓉呆了下“大哥,我”

    曲长负说“如果怕说错话,就低下头不要说话,他自然会为你想到答案。总之只要记着,只要在你心里,这府中最敬慕和亲近的人是父亲,就行了。”

    曲蓉很聪明,把曲长负的话记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您说下一次的选秀父亲会不会想送我进宫”

    曲长负嗤笑一声,道“想得倒美,进不去。”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理会自己的小妹妹,转身走了。

    曲蓉跟了两步便停在原地,虽然兄长的话中似是听不出来半点安慰和温情,但偏偏就是这短短几句的对话,就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仿佛看到这单薄瘦削的身影,世界上那些担忧的,烦恼的,都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当日相府举办宴会,五城兵马司搜查刺客,却发现三位王爷都闯进了曲公子的房间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之间传开了。

    八卦之心人人有之,这事涉及到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但暗地里各种的猜测可一点都不少。

    有人猜测曲家藏着什么奇珍异宝,有人说曲公子那处宅院旧址上原是一处前朝密道,更多的人则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太子、璟王和魏王的神情。

    大家都说太子威严,璟王冷冽,魏王则玩世不恭,喜怒无常,但当时对着曲公子却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和善亲切。

    郢国一朝男子相恋本来就是寻常事,风月之事,又本来就比什么密道珍宝等天马行空的猜测引人兴趣。

    曲长负灵秀高才,事迹传奇,若说几王爷都青眼于他也说得通,因此十分为人津津乐道。

    甚至连之后曲长负将房中的家什用具都置换一新的事,也被悄悄笑谈出来了。

    而在此事中倒了大霉的卢家,则在暗中筹谋着报仇和复起。

    就在这表面一派平静,内里波澜暗涌的局面之下,又到了梁国使臣来访的日子。

    目前天下局势之中,郢国处于中原地区,最为富饶兴盛,其次便是较为富庶的梁国。

    两国先前来往不多,但都与西羌相邻,近年来西羌动作频频,进犯不断,两国边境深受其扰,西羌的势力却渐大。

    因而为了巩固关系,共同防备外敌,郢国与梁国联姻并互派质子,定期令使臣来访,进行各种互利的交流。

    梁国派来的使臣地位不低,正使乃是梁国皇帝的第三子,姓李,单名一个淳字。

    与他随行的副使,一个名万关奎,一个名蒋昆,也都是皇亲国戚,可见重视。

    如此,郢国必然也要以同等诚意对待,隆裕帝亲自接见,不光连设几日宴会款待来使,更是举办游猎,以作行乐。

    像是这种场合,就算曲长负先前并无官职的时候,身为世家子弟,也同样有资格随行。

    只不过他那时身体不佳,未曾出席,因而这京城外围的皇家猎场,曲长负还是头一次前来。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行人才下了马车,曲长负抬手挡了挡草原上有些过于热烈的阳光。

    像他这样的少年公子,基本上都是骑马前来的,英姿勃勃地享受着小姐们的打量与议论,曲长负则是能懒着就懒着,不去逞这份强。

    但饶是如此,一路上他的马车上面,还是被扔了不少的荷包手帕。

    曲长负向前看了一眼,大地苍茫,天高云阔,比起在繁华的京城之中,似乎这里更加能够让人襟怀一畅。

    他们连同着梁国使臣便是在此安营,因着皇上有心要全方位地展示郢国之兴盛,这场游猎更是极尽规模。

    连部分女眷也一同跟来了,挑选的都是长于弓马的名门贵女,以及几位得宠的后妃,礼仪拘束方面,也要比京城当中宽松不少。

    这些深闺女子更是少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趁着大部队尚且在安顿扎营,纷纷在草原上到处游赏。

    曲长负正要回到帐篷中去,忽有一面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边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就掉在了他的脚边不远处。

    小端和小伍生怕他被砸着,一起护在曲长负的身前。

    曲长负站着没动,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却没靠近,远远冲着他喊道“这位大人,可以请您帮我们骊妃娘娘将风筝给捡回来吗”

    曲长负便知道了,这不是风筝不小心掉了,这是骊妃要见他。

    骊妃是太子生母,亦是卢延的姨母,上一世曲长负也没少跟她打交道,骊妃待他十分客气。

    只不过这回,他已经与齐徽属于不同阵营,又将卢家折腾的够呛,骊妃只怕来者不善。

    曲长负随着那小宫女去了,只见骊妃还是老样子,即使出门在外,也依旧半点不肯放松宫妃的排场。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帐篷中便已经重新布置的雍容华贵,熏香袅袅,走进去的时候,仿佛跟依旧在宫廷之中没什么两样。

    伺候的宫女请了曲长负进去,骊妃却在训斥着另外一名美貌女子,曲长负便站在一边候着。

    只听骊妃冷笑道“本宫五次找见你,你三次都说有病。不想倒是一块跟到这大草原上面来了,那本宫瞧着,这病也没什么大病。区区一个贱婢,仗着皇上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这心里头,便连尊卑上下都没有了”

    她训斥下人的语气素来是极为严厉的,然而那女子竟似乎并不是很怕的样子,竟一抬头,眸光中如含冰雪。

    她反问道“娘娘既然知道皇上对奴婢另眼看待,还要这样刁难,日后就不怕皇上见怪吗”

    曲长负已经听出来骊妃那番话颇有些指桑骂槐,也不大在意,倒没想到这宫婢还有几分意思。

    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他发现这姑娘有些眼熟。

    骊妃怒声道“大胆的奴婢本宫倒要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处置你来人,把她给我”

    “娘娘。”曲长负忽道,“容臣多言一句。外朝使臣来访,陛下盛情招待,今日正是行营第一天,若是贸然见血,只怕会让圣心不悦。”

    骊妃顿了顿,仿佛这才看到曲长负似的,缓和了脸色说道“这位就是曲大人罢真是怠慢了,碧柳,还不快给大人看座”

    她说着又面露嫌恶之色,冲着那名婢女道“回你的营帐去,从今日起,抄写经书一千卷,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那女子没说什么,看了曲长负一眼,行礼而去。

    骊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曲长负。

    听昌定王妃说,太子最近行为异于往常,就是因为对面前这个男人动了心。

    骊妃听她形容,还以为曲长负是那种软弱颓靡的世家纨绔,倒不成想对方容貌俊是俊极,但瞧着倨傲冷漠,姿容似雪,十分的不好亲近。

    她在后宫中不好见外男,这才找到机会。

    为了避嫌,帐篷的帘子都是挂起来的,内里情况可以让外面一目了然。

    骊妃收起眼中的惊讶,说道“劳烦曲大人今日为本宫捡拾这只心爱的风筝,本宫要多谢你。听闻大人与徽儿甚为交好”

    曲长负面容冷淡,只微一欠身,说道“长负久居府中,太子是天潢贵胄,臣与他交集甚少,谈不上熟悉。”

    骊妃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了怔,道“可是本宫倒经常听徽儿提起你。”

    齐徽的性子一向理性的近乎不近人情,利用起人来更是从不手软,若是不熟,他怎可能为了曲长负做出连卢家都要舍弃的蠢事来

    她可不愿意承认,一切只是自己心高气傲的儿子在一厢情愿。

    曲长负微微蹙眉,低头咳了两声,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单薄。

    他说道“太子抬爱,臣之幸也。”

    骊妃微微一笑,说道“曲大人不必自谦,徽儿这样看重你,一定是你有你的过人之处。若是你们两个要好,相互扶持,共历风雨,不失为一件好事,本宫也会支持。”

    卢家是希望骊妃出手对付曲长负,但她有她的私心,对方的手段这样厉害,收为己用显然更好。

    至于这种口头许诺,左右齐徽是要娶妻生子的,喜欢一个男人便由得他,又如何呢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抹讥嘲,扬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算了吧,娘娘。”

    骊妃连同他说的话都跟上辈子差不多,她总是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套牢住给齐徽卖命,殊不知,曲长负的目的根本就同她臆想出来的大相径庭。

    骊妃一怔“你说什么”

    “岂不闻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1”

    曲长负站起身来,几分轻蔑,几分怜悯“娘娘始终没有认清,无论在后宫之中,还是朝堂之中,所有尊贵的地位,都是皇帝给的。娘娘并不够格做出任何许诺,而您的诱饵,臣,也不感兴趣。”

    他翩翩一躬身,优雅道“臣告退。”

    “慢着”

    眼看曲长负转身要走,骊妃猛然喝住他,步摇上的坠子微微晃动。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曲大人,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对太子不感兴趣”

    她的声音阴寒下去“若是你一心一意为了太子打算,对付卢家一事,本宫尚可容忍。但若你不愿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阻碍我儿前程的大敌,昌定王府这笔账,必不可能一笔勾销”

    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她已经能感觉道,像曲长负这种人,如不能用,必须杀。

    曲长负微微一笑,无所谓道“随便。”

    而就在此时,敞开的帐篷外面,突然如同流星赶月一般,射进来了一支利箭

    帐篷中的女眷们吓得惊叫,曲长负一眼便看出那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动也未动。

    只见箭锋上的力道角度控制的妙到巅毫,在骊妃与曲长负之间格挡的珠帘上轻轻一碰,满帘明珠“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砸的遍地都是。

    箭势未竭,正砸在骊妃的裙角边上,使她惊跳起来,猛抬头向外看。

    马蹄声,马嘶声,马背上的人轻巧跳下地面之声。

    身着骑装的高挑青年拎着把长弓,不过须臾便随后出现在了帐篷外面。

    他用弓柄轻轻将门口的侍女一拨,踢开地上的珠子走了进来,显得嚣张之极,漫不经心之极。

    骊妃是真的被吓了个够呛,厉声道“璟王,你在做什么”

    靖千江的目光在帐篷中一绕,确认曲长负应该是没受什么委屈,心中怒意稍减,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小心射偏了,娘娘勿怪。”

    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宫女,颐指气使“去,给本王把箭捡回来。”

    他的语气完全没有诚意,骊妃气怒道“放肆你太没有规矩了”

    靖千江斜睨着她,冷冷笑道“骊妃娘娘,请看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什么人,放肆二字,可不该你与本王来说。”

    他如此无法无天,骊妃反倒完全没有办法,这若是普通的皇子,需得叫她一声母妃,她还能申斥一二,偏生璟王是先太子的独苗苗,身份金贵的很。

    他本身战功赫赫,传闻中更是有一些先太子留下的势力旧部暗中保护,而皇上对他就算可能有所猜忌,目前更多的也是怀念宠爱,这样的身份,骊妃根本没法招惹。

    她今日净是碰钉子,运气也是差极了,只能冷着脸默认小宫女为璟王捡了箭,眼看他礼也不行,大摇大摆地离开。

    经过曲长负身边时,靖千江侧头笑道“曲大人可是也要离开,同行吗”

    曲长负略颔首,两人便一同离开了骊妃的帐篷。

    “他、他他他们”

    骊妃指着两人的背影,气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反应过来“这璟王不会就是为了曲长负来的吧难道他也有拉拢此人的打算”

    这么一想,骊妃只觉得心头更加气恼焦虑。

    本来以为答应支持曲长负同齐徽的来往,便是对他最好的赏赐,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抢手,怪不得态度那么强硬,还敢说对她的儿子不感兴趣。

    她转身,急促而低声地说“把昌定王妃给本宫叫过来”

    等到出来之后,靖千江的脸色才沉了下去,按着曲长负的肩膀上下打量,问道“她没有为难你吧你可在她那里吃了东西喝了茶,身体有不适吗”

    曲长负道“殿下,你太紧张了。这是对我能力的怀疑,我要表达不满的。”

    靖千江默然,然后松开了曲长负的肩膀,说道“确实。”

    其实他的心很冷硬,当初少年遭逢族中变乱,没有紧张过,而后驰骋沙场,往来于血肉枯骨之间,也从未失态。

    只有曲长负

    面对曲长负的时候,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各种本能反应和欲望,上一世,他要离开摆夷回到京城,他要襄助齐徽登位,自己都由着等着,一路追逐相伴。

    但压抑的太久,就很难控制真实的心情,尤其是在经历过生死之后。

    付出再多、伤情再多,如果是这个人,他都愿意承担。

    可感情这种事就很难控制了,爱的越深,越放不开。

    靖千江不能再忍受看到对方受到任何伤害,亦不能再忍受他离开自己身边,为了旁人呕心沥血却被辜负。

    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那道身影触手可及,紧拥入怀再不放开的欲望在胸腔之间涌动。

    这回,他的心上人,他要自己好好地珍惜,断不会再放手。

    只是想打动曲长负,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和努力。

    靖千江毫不讳言“说实话,经历过上辈子的事,只要跟齐徽沾边的人,我都会很警惕。重蹈覆辙的代价,我可承受不起。”

    他目光向前一瞟,忽又张开弓,把刚才那支箭重新搭了上去,慢慢抬臂,对准曲长负的身后“瞧瞧,说人人到。”

    曲长负回眸,见是齐徽过来了,他身边的侍卫看见璟王竟仿佛在瞄准太子,大惊失色,纷纷举起刀剑,呼喝着挡在齐徽前面。

    靖千江却大笑一声,嘲道“瞧这些人的蠢样,一帮软骨头”

    他放下弓“你大概有话要跟他说,我不打扰了。”

    靖千江顿了顿,又低低道“自己小心,保重身子。莫莫被人给哄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发虚,仿佛又有点不好意思出口似的,曲长负抬眉看他,靖千江却一低头,并不与齐徽打招呼,披风一扬,翻身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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