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有少年游

    其余被点到的人也都跟着走了下去, 隆裕帝这个时候看着曲长负,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此刻见跟他同龄的人都摩拳擦掌地准备下场,唯独曲长负站在高台之上, 手扶栏杆向下看去, 愈发显得整个人清瘦孤冷。

    见状,隆裕帝难得生出几分体谅的心思。

    他说道“曲爱卿, 你也跟着下去罢, 给他们做个见证。”

    曲长负行礼称是, 便也随后而去。

    曲萧听得皇上这一声“曲爱卿”, 抬头一望, 才知道这个惯常的称呼, 叫的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儿子。

    那个瞬间,他心中掠过种非常微妙的感受, 却又见隆裕帝转头冲自己笑言道“有此佳儿, 亦是卿之功劳矣。”

    曲萧按下思绪, 笑道“是皇上抬爱。”

    曲长负走路的速度一向不快,等他到了高台之下的时候, 两边的人已经上了场。

    比赛共分成三场,第一场由齐徽带队,跟李淳对抗。

    只见两边的人分别换了不同颜色的球衣骑马上场,红色的为东道主郢国,白衣黑裤的则是梁国来使, 两队人马分立球场两旁。

    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托盘,快步朝着场边的曲长负走来, 双手将上面那个拳头大小的球献给他。

    曲长负咳嗽着摆了摆手, 小太监便自己将球放到了场中, 然后拿起鼓槌,用力一敲。

    两队人马顿时朝着那球冲了过去,伴随着惊呼与叫好之声,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曲长负抱着手站在场子外围看着。

    他想自己大概过几辈子都无法理解,周围这些人为什么会为了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而如此激动。

    一场球赛,输也罢,赢也罢,能给人带来什么多无聊啊。

    趁着没人注意,曲长负掩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在他的走神当中,两场马球已过,双方一输一赢,胜负就要看第三场了。

    前两场分别是太子和魏王带队,第三场便轮到了靖千江,他的对手是梁国大将蒋昆。

    这个蒋昆作为使臣,一直十分的沉默寡言,大多数郢国人不了解他的性格。

    靖千江之前却曾经在战场上跟对方打过几次交道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小小的马前卒。

    蒋昆不说话,是因为他性格急躁,并不长于言辞,生怕给梁国丢脸,他的本事,可全在这骑射功夫上面了。

    眼看着就要开始了,梁国那边忽然来了个侍卫,站在马下冲着蒋昆说道

    “蒋将军,孙统领突然腹痛,无法参加了”

    蒋昆眉毛一竖,骂道“不长进的东西”

    这样一来,梁国的人就不够了,他们正在商议由谁顶替,刚刚打过一场的齐瞻已经换过衣服走了过来。

    他听闻这件事,目光一闪,笑道“贵使若是为难,本王倒是有个提议不若令思平王上场罢。离乡多年,他必然也很想同亲族好好相聚。”

    李淳皱了皱眉。

    齐瞻也是够缺德,他所提的这个思平王,正是李淳的八弟李裳,也是梁国送来郢国的质子。

    他从小便在异国为质,文采武功自然都得不到精心栽培,性情更是懦弱,齐瞻这样提议,明摆着想看梁国出丑。

    但拒绝的话也实在不好说,李淳只是稍作犹豫,随即便微笑道“有何不可八弟,你也来同玩一局罢。莫紧张,输赢无妨。”

    李裳从人群中站出来,神情木讷怯弱,行礼称是,也上了马。

    靖千江勒住马缰,在旁边瞧着他们商量,脸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才道“成了那便开始吧。”

    鼓响,双方开球,你来我往。

    刚刚文比的时候,万关奎已经被曲长负压了一头,蒋昆这次是铆足了劲要给梁国将面子挣回来,球杖挥舞的分外凶狠。

    只见郢国这边,宋绎将球抢到了手,凌空击出,传给靖千江。

    靖千江刚刚要去接,蒋昆便一杖挥出,竟是不管不顾,冲着靖千江的面门就抡过去了。

    双方的马都在疾冲,眼看避无可避。

    一片惊呼声中,靖千江却忽地双腿一勾,他骑术精湛,竟然在这一瞬间翻身藏到了马背之下,那一杖就落空了。

    蒋昆一怔,却见靖千江瞬间翻身坐直,同时拨马回头,甩手挥杖。

    这一连串的动作潇洒流畅之极,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球已经被打进了梁国的球门。

    少顷,喝彩声才轰天一般地响了起来。

    正在这时,靖千江却忽然断喝一声“噤声”

    他性子素来冷诮,但也没有这般连旁人替他喝彩都要发怒的道理,众人诧异地安静下来,却听见一声隐隐的野兽低吼。

    竟有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老虎,冲破猎场四下所设围网,向着球场这边猛扑而来

    这老虎身形庞大不说,关键是动作十分灵敏快捷,场上众人手里拿的都是球杖,根本无力与它当面抗衡。

    一时错愕之间,便只见老虎竟直冲着齐徽冲了过去。

    “快,保护太子”

    “殿下,殿下小心”

    众人远远在高台上也看到了这一幕,皇上猛然站起身来,随驾在侧的骊妃则惊的差点晕去,嘶声道“徽儿”

    侍卫们不敢放箭,电光石火之间,老虎的前爪已经朝着齐徽挠下,齐徽抬臂一挡,他的胳膊上顿时皮开肉绽。

    但他也借着这样的一下格挡,就地一滚后跃起,迅速闪到老虎身后,呵斥道“还不放箭”

    霎时数箭齐发,射向老虎,侍卫们也已经冲到齐徽面前,将他团团保护起来。

    马嘶、人语、虎啸,乱作一团,这些人当中,其实靖千江完全有能力与那老虎周旋,但他冷眼看着齐徽,并未动手。

    片刻之后,又将目光向后一扫。

    在或躲避或救援的混乱人群中,靖千江准确地捕捉到了卢延的身影,也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错愕和惊慌之色。

    果然。

    早在骊妃单独召见曲长负的时候,他便预想到卢家还会有进一步行动,毕竟曲长负心高气傲,从不肯低头,那么他与整个昌定王府,便是完全站在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上。

    因此靖千江也一直时时提防,未曾放松警惕,他想到了会发生意外,但没想到这意外竟然不是冲曲长负来的,而是找上了齐徽。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是怎么一回事,卢延知情,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靖千江眼见侍卫们追击老虎,卢延他们那一伙勋贵子弟纵马急退,便将手中马鞭放开,似是漫不经心地垂落于地面。

    混乱中,鞭梢一勾一卷,扬起碎石,打在卢延那匹马的马腿上。

    听见人群中传出“卢世子坠马了”的惊呼,靖千江哼笑一声,悠悠打马而去。

    比起郢国这边的紧张失色,梁国的使臣们都在认真观察着眼前的一幕,蒋昆面露不屑之色,悄声冲着李淳说道

    “三殿下,您瞧这郢国之人,性格多诈,却没有一点血性。”

    “方才那个姓曲的小子只会耍嘴皮子,璟王不敢跟我硬碰硬地撞上,反而躲到马肚子底下去。还有他们这个太子,遇险后只是躲来闪去,等人来救,算什么汉子。”

    李淳瞧了蒋昆一眼,只见他满脸不平之色,却知道对方性情燥进,心胸偏狭,这是输了那场球不自在,故意挑人家毛病。

    他道“无论斗智还是斗勇,只要赢了,就是英雄。你可莫瞧着那位曲公子病殃殃的,他年纪轻轻能得皇上如此赏识,必有”

    可惜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李淳后面那“过人之处”四字尚未出口,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不好”

    蒋昆跟着抬头,却见这郢国太子虽然已经脱险,但侍卫们射杀老虎的举动却惊了旁边的几匹马,一时间乱嘶乱跳起来。

    其中一匹,正被梁国质子李裳坐着,此时带着他狂奔而出,直冲球场外围的曲长负撞了过去。

    李淳对这个不受宠的弟弟并不甚关切,但李裳可以死,但万万不能在这种结交的时刻。

    更何况若是再连郢国丞相的爱子都一块伤及,那就更将是一场麻烦。

    他和蒋昆各提马缰,向着那边冲去,却见李裳的坐骑已经到了曲长负面前。

    疾风将他身上的袍袖都鼓荡而起,对方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力抵抗,竟一动不动。

    李淳高喝道“曲大人,你闪开啊”

    可曲长负充耳不闻,就在双方眼看就要相撞的一刻,他忽然伸手,竟然生生抓住了这匹狂奔惊马的缰绳。

    那个瞬间,李淳几乎以为曲长负是疯了。

    但紧接着,曲长负手上用力,借劲身体腾空而起,青衣鼓动,凌空翻了个筋斗,正好落在了马背上。

    李裳被疯马带着狂跑,头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抱着马脖子不让自己跌下来,结果忽觉身后多出一人。

    他尚未来得及惊诧,腰已经被人从身后搂住,一提一拖,借着直接把他从马背上扔了下去。

    众人只见曲长负在危急之际凌空翻身上马,落于李裳身后,广袖飞扬之间,搂着他的腰将他放下马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得疯马愈惊,加速狂奔。

    曲长负握紧缰绳,任由它跑,眼见前方便是一棵大树,他手疾眼快,将缰绳灌入气劲挥出,顿时在树上连缠数道。

    而后曲长负身子一斜,侧身掠起,人在半空之时,随手将袍摆一挽,足尖在树干上轻踏,已然飘然在数步之外落地。

    他的每一次动作都快到了极处,却又干脆利落,清晰到了极处。

    那微耸的清瘦肩背,紧绷优美的腰线,潇洒舒展的身姿,以及在半空中翻卷的袍袖,尽数在目,宛若青鸟翱翔于碧空,转折如意。

    靖千江原本也正情急地要赶过去,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却不觉一时怔然,痴痴驻足。

    曲长负向来是多病的,懒怠的,上一世的时候,他总是被众人拥簇在中间,轻言浅笑,拿捏人心,以谋略取胜。

    便算是手中握剑揽弓,也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

    这个时候他19岁,正是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身体状况亦似乎比上一世好了些许,万众瞩目之下,他神采飞扬,少年飒沓,竟让人恍惚中涌起一股欣喜与酸涩混杂的情绪。

    曲家郎君,少年得意,原该如此。

    但紧接着,他便看见曲长负落在地上,却是以手扶额,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晕倒。

    靖千江连忙要过去扶,结果没想到,旁边还同时伸出来了三双手。

    他一顿,和李淳、谢九泉与齐瞻一同将手收了回去,由曲萧这个当爹的揽住了曲长负的肩膀。

    曲长负刚才耗力过度,双肩牵扯着胸口剧痛,心神一阵虚弱,这才没有站稳,神志却未失。

    他被人撑住,缓了两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是靠在曲萧身上,当下只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别扭,硬生生将把对方推开的想法忍了下去。

    李裳今年才只有十七,他死里逃生,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己竟是被那位多病的曲公子给救了。

    那一瞬托在腰间的力道沉定而有力,带来绝境与惶恐当中的一线生机,他未敢回头,未及相询,却没想到,救人的,竟然是他。

    李裳眼看曲长负面色苍白,眉心浅蹙,倚在他父亲的怀里,不觉十分担忧,想要过去关切道谢。

    李淳拦住他道“八弟,曲大人现在怕是不宜被打搅,你想道谢,等他歇过来罢。”

    李裳只能停步,低头道“是。”

    李淳离他愈近,声音更低“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他实在难以形容曲长负出手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仿佛一切这般令人惊诧违和,却又理所当然。

    李裳道“我、我不知道啊。他好像一直身体不好。”

    “如此妙人也敌不过天意,一身本事却如此多病,怕是年寿不永。”

    李淳顿了顿,将自己茫然的弟弟放开“可惜可叹,却又幸甚呐。”

    一日的行程结束,虽说中间发生了一些例外,但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郢国也算是大逞威风,扬眉吐气,隆裕帝的心情不错。

    齐徽被他慰问了几句,便被准许回到帐篷中养伤,他刚刚歇下,骊妃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徽儿,快让母妃看看,你怎样了”

    骊妃一眼就看见齐徽脸上几道擦伤,手臂包了厚厚的白布,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急忙扑到床前去看。

    齐徽淡然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这才说道“不过皮肉之伤,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你只受了皮肉伤,那是你的反应快,那老虎分明就是冲着你过去的,本宫一定要禀告你父皇明察,看看到底是谁要害你”

    齐徽眉宇间掠过一丝疲倦,淡淡地说“要这样吗”

    骊妃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齐瞻,这时又想起了什么,同齐徽道

    “还有阿延,方才混乱中也听说他坠马了,又被其他人马踩踏了几下,仿佛是断了骨头。本宫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情况,这当中必然有阴谋。”

    齐徽道“当然有阴谋了。母妃,你可知道这次游猎,只要是宗室和勋贵子弟,都有属于自己的骑装,形制、颜色相同,随时备好待用,我穿的那身,是曲长负的。”

    两人都是高挑个头,曲长负要比齐徽单薄,但他内里穿的厚,因此外衣的尺寸也差不了太多。

    骊妃听了这话,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齐徽的意思,震惊道“你这件事是卢家办的你知道他们要对曲长负动手,故意以身相代”

    齐徽没说话,但表情显然已经是默认了。

    骊妃几乎破音“你为什么啊”

    齐徽冷漠道“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成全母妃一番心思我曾多次同你说过,勿要干涉我的事情,更莫与前朝搅到一起,做出那许多风浪来,母妃总是不听。”

    “我是您的儿子,拿您没有办法,那也只能如此。母妃切记,你若是再起无故害人之心,不定何时,便会害到我的头上。”

    齐徽向来清楚怎样才能叫人最难受,所谓诛心之言也不过如此,骊妃眼中含泪,气的浑身哆嗦。

    “你、你可当真是本宫的好儿子,本宫看见你遇险,恨不得拿命过去换了你回来,你却利用本宫对你的疼爱,如此算计”

    骊妃咬着牙,愤怒中也有惶恐和害怕“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做这些就是为了保护曲长负吗为了这么个人,你如此伤你亲生母亲的心”

    骊妃说得对,他一向最知道怎样的手段能让人痛,而且越是对亲近的人,这一招用的越是精准。

    齐徽低语道“我以前这般伤他心的时候,多了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骊妃,语气漠然“母妃,总之我言尽于此,你若是连儿子都不想要了,便尽管执意搅和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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