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朝始是归

    曲长负的冷淡态度可把县丞给急坏了, 当时坐在末座又说不上话,只能随后追着他过来。

    曲长负道“不必担心,一会朱大人自会来请我去看他。”

    说完之后, 他见对方一怔, 也没解释, 便转身道“请进罢。”

    那县丞莫名又忐忑地跟着曲长负进了前厅, 坐下喝了三盏茶, 朱成栾身边的小厮便过来了。

    这一切跟曲长负所料想的差不多, 刚刚在席上, 朱成栾把挑拨的话说完了,也应该是给自己递甜枣安抚的时候。

    果不其然,那小厮行礼之后客客气气地说道

    “曲大人, 我家大人知道您这次是为了苏知县之事而来。令小的知会您一声,请大人放心, 苏知县无恙。”

    曲长负道“是吗”

    “是,苏知县暂时还在牢里, 是因大人担心如果将他释放,其他官员会效仿此举,开仓放粮, 故只能以此作为警戒。”

    曲长负道“不杀不放,莫不是要让他在里面老死。”

    小厮道“您说笑了, 我家大人便是请小的过来传话, 方才在席上,曲大人理解他的难处, 未曾出言为难, 我家大人自然会投桃报李, 也让您能顺利交差。”

    他微微压低声音“流民一事, 自会解决,届时,苏玄便可任凭曲大人处置。”

    曲长负微微一怔,但只是在瞬间,他的神色便调整过来“如此甚好。不知可否让我见他一见”

    小厮道“这个应是不成问题,但小的还需回去请示一下我家大人,请您见谅。”

    曲长负道“去罢。”

    襄远县那县丞原本是担忧曲长负根本就不想管苏玄,见他料事如神,这才算是真正服了,见朱成栾的小厮离开之后,也欢喜拜谢离去。

    他这一走,曲长负便跟靖千江说道“朱成栾没安好心。”

    这是从马车上的亲吻过后,曲长负跟靖千江说的第一句话。

    靖千江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揣摩着他能搭理自己代表着怎样的情绪,有点气虚地接话道“同感。我总觉得朱成栾这话头,是已经找到了处理流民的方法。”

    曲长负冷嗤道“那还不简单吗死光了就不用安置了,随便找一帮山贼乱军,或者新来的流民互相残杀,这点人还不是小意思,新的人遇难也便不敢往惠阳来了。”

    他就是怕朱成栾采取这种手段,所以才不催促对方放粮。

    靖千江蹙眉,还待说什么,朱成栾那小厮已经回来了,跟曲长负说,可以带他去见苏玄。

    曲长负要走,靖千江这时候又在旁边装恭顺,连忙道“大人,牢中阴暗,小的陪您一起罢。”

    那小厮笑道“苏知县是单独关押的,这位兄弟若是不放心曲大人,自然可以跟着。”

    曲长负淡淡道“走罢。”

    牢中阴暗湿冷,只在外间点了一支蜡烛,上头的火苗颤巍巍地晃着,更将所有看不真切的角落映的暗影幢幢,甚为阴森。

    苏玄仅穿了一身单衣,席地而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倒仍是神色沉静,一如往昔。

    这样的漫漫长夜,总是凄冷难眠的,他并无入睡的打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画着一副霜天雪月图。

    昔日苏相的字画乃是京中一绝,虽然重生之后,官职又要从头混起,但这手功夫可是没落下。

    天幕,月夜,浅雪,落魄不堪的穷小子,遇上了一个刻薄又可爱的华服少年。

    对方丢了他精心写成的策论,却又悄悄在他的破床下面放了一匣金子。

    上辈子,他是无意中凑巧得知乐有瑕真实身份的。

    不知道是天生多虑多思的性情影响,还是他就是这个命,苏玄总是容易发现很多别人察觉不到的秘密。

    这一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太师府和相府门口转悠着等他,果然便如愿见了一面。

    按照正常规律,苏玄中举之后便应该直接进翰林院,他自请调任到此地当一个小小知县,本是为了设法提醒并调查宋家军之事,却发现这一世的军队并没有出现问题。

    这让苏玄十分疑惑,但不管变化是因何而生,这起码证明了,原来重活一世,所有事态的发展真的可以不一样。

    一阵风呜呜咽咽地从破窗缝隙间吹进来,仿佛连骨头缝中都浸了冷意,苏玄活动了一下几乎要冻僵的手指。

    他已经多年没有重温这种贫苦落魄的感觉了,可身上的寒意算不得什么,心中的冰冷才是怎样都无法消解。

    他非常、非常地想念曲长负,但他又不敢留在对方身边,长久地与他相处。

    不知何时,那一切的绝望和遗憾,才能够找到弥补的机会。

    整幅画已经将近完工,苏玄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后用那根小树枝,细细描摹着华服少年的眉眼。

    正在这时,外间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来了。

    苏玄脸上的温柔一收,向着外面望去,却听牢头的声音极尽谄媚地说道“曲大人,您慢着点,小心脚下。”

    手上的树枝一下子落在地上,将整幅画给碰毁了,苏玄猛地站起来。

    他眼看着曲长负正举步踏入,还有一人侍从打扮,跟在他的身后,手中提着一盏白纱灯。

    灯光似水,从他那一头流转到自己这一头,牵绊着心中脉脉柔情。

    苏玄动了动唇,低声道“是你。”

    声音很轻,除了曲长负那名侍从盯了他一眼之外,旁人似乎并未注意。

    狱卒同曲长负道“那么曲大人慢聊,小的先告退了。”

    曲长负也没看他,打量着四下,漫不经心似地说“快走罢。这个破地方又阴又冷,想必也是没有人喜欢久留的。”

    狱卒一僵,立刻赔笑道“之前没腾出空屋来,明日苏知县正要换地方呢。”

    曲长负没说话,下颚稍侧,狱卒便退下去了。

    苏玄哑声道“曲大人。”

    曲长负道“牢里湿寒,苏知县这是感染了风寒么要多多保重啊。”

    苏玄道“是,这牢房是有些冷,大人请不要站在窗边,以免着了凉。”

    靖千江听的直皱眉,将出门前拿的披风给曲长负搭在了肩上。

    曲长负道“苏知县受苦了。本官来此,就是为了重新核定你之罪责。可否请你说一说,为何要不顾上令,放粮赈济饥民”

    虽然知道目前曲长负应该对自己没什么印象,但听到他这全然陌生的语气,苏玄还是有点失落。

    他顿了顿,温和笑言道“当时尚未封城,已有饥民流入城中,一者实在令人心生同情,二来若是置之不理,也会造成动乱。下官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吗”

    曲长负一挑眉,咄咄逼人“你就没想过粮食有限,又未封城,如此会引来更多流民,从而将事态扩大”

    苏玄顿了顿,歉疚地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并未考虑这许多。”

    曲长负打量着他,淡笑道“目光短浅苏知县可真不像这样的人。”

    苏玄心里一跳,总觉得他这语气似乎有点微妙“大人,高看我了。”

    曲长负道“所谓不破不立。你分明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动乱,惊动朝廷。若不是你来了这么一出,只怕此地状况还被朱成栾死死捂着,难见天日罢。”

    他莞尔一笑“温文尔雅,老奸巨猾,真是改不了的机心算计。哦,苏大人”

    过了一会,苏玄道“有瑕”

    曲长负道“苏大人一向是最聪明的。之前你特意去太师府门口堵我,想必就已经知道曲长负便是乐有瑕了。所以我以为,你看到宋家军无恙,就该猜到,我跟你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

    苏玄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怎样都没笑出来,只说“我想过,就是没敢信。”

    他瞧着曲长负道“我瞧你的身子,似乎是好些了”

    曲长负道“比以前强上不少。”

    这两句无关的叙旧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多了,说完之后又道“你想让朝廷来人,我来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玄道“是,我是有话要说,我、我是”

    他定了定神,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低声说道

    “我是到任之后不久,便发现这个地方多出了不少的山匪。也不经常抢掠百姓,但他们驻扎在山上,先后杀过好几拨想要打野味的猎户。官府几次出兵围剿驱逐,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曲长负道“无功而返,是因为山匪太厉害,还是因为官府不尽心”

    苏玄温然含笑道“你说话还是这样,一针见血。”

    他目光眷眷地在曲长负脸上一扫,而后垂眸道

    “不确定的话我不敢说,但天底下哪有不下山抢掠,只杀冒犯地盘之人的山匪他们便不怕饿死吗这样看来,这些人不像是想要据山为王,倒像是守着什么秘密,怕被人察觉。”

    曲长负跟靖千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之前昌定王口中卢洋碰到的那伙山贼。

    当时,卢洋也是在这一带被他们绑了,并通过这个契机达成了倒卖军饷合作,曲长负这次过来,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了解此事。

    两个都是聪明人,再听苏玄的情报,心中都已经隐隐猜出了些许端倪。

    苏玄亦顺着曲长负的目光看了看靖千江,略顿,没说话。

    曲长负道“甚好,眼下迷雾未开,便劳烦苏大人再蹲上几日大牢。他日重获自由之时,相信你的仕途也会随之更上一层。”

    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一支女子用的眉笔,递给苏玄“可否将那座山画出”

    苏玄接过来,掂在手里沉吟片刻,却是一笑道“这帕子做工真是精细,让我留着吧。”

    他神态从容地将手帕折起,放入袖中,然后从衣摆上撕下一块料子来,提起眉笔,在上面勾勒。

    靖千江在旁边听着他二人说话,又看到这一幕,深深、缓缓地呼吸了一下。

    苏玄的画工极佳,记性也好,几乎没什么停顿,很快就把曲长负要的东西画了出来,自己端详了一下,然后递给曲长负。

    “当地道路曲折,做此图所用的时间也有限,怕是不能详尽,你去的时候多带点人手,万勿大意。”

    靖千江忽然抬手,越过曲长负,将苏玄那角衣摆给接了过去,冷冷道“多谢苏知县费心。”

    苏玄的手指一紧,没有松开,脸上倒是淡笑如旧,靖千江目光深邃地回望,漠然神情之后,是一派的犀利与冷冽。

    两人的对峙只在短短片刻,而后苏玄不着痕迹地将手松开,任由靖千江把地图拿走。

    他行了个礼,和和气气地说道“一别经年,璟王殿下虽然改易容貌,但性情脾气都还如旧。”

    靖千江微微一哂,抬手便将面上易容除下,对着苏玄颔首“苏相,久见了。”

    当年朝中人人皆知,苏相有一样本事,那就是无论是人是物,只消被他看过的,都能将其独有特点牢牢记在心中。

    他跟靖千江就算是不太对付,也算同朝多年,再加上看曲长负对待这个侍从十分特殊,心中便已隐隐有了猜测,出言一试,果然没错。

    苏玄道“方才在言谈之间,有瑕提到前世之说,未见殿下诧异之色,看来,得此机缘的人可真是不少。”

    他话里有话“能够重生一回,尤其得跟殿下说句恭喜。”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什么玄机,曲长负在旁边听着,眼睛微微一眯。

    靖千江负手道“不过,既然能够从头再来,人人想做的,都是弥补遗憾,断没有一次要比上一次糟糕的道理,所以”

    他话锋一转“上一世苏相中举之后,直接进了翰林院,而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但你如今放着大道不走,反而外调为知县,不知此意为何”

    说到“此意为何”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微上挑,虽然神情似是平静,但咄咄逼人之势已经礴然欲出。

    苏玄仍是那副淡然温和的样子“明光大道未必能走出好的结果,玄,此生志不在仕途。”

    靖千江眸底锐芒闪过,片刻之后,才嘴角一松,露出个略显轻慢的笑容“苏相,恕本王直言,有时候结果好坏,看的不是你走什么路,而是走路的是什么人。”

    他的眼线弯弯眯起,似嗔似讽“你究竟能不能如愿以偿,本王拭目以待。”

    “二位故友重逢,难分难舍,实在是很令人感动。但眼下还有要事,请改日再叙旧罢。”

    曲长负终于慢吞吞地开口道“璟王殿下,麻烦把你的脸遮一遮,咱们出去了。”

    曲长负这话说的可是太膈应人了,要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恐怕当场都能挨打。

    靖千江和苏玄听到“难分难舍”四个字,表情都很古怪,也不知道应该是谁更恶心一点。

    他们顿时都不愿意和对方说话了,唇枪舌剑总算停止。

    等到从牢里出来,曲长负问靖千江“你和苏玄是怎么回事”

    靖千江和苏玄原先虽然也不投脾气,但并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敌意,如今却是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敌意。

    曲长负不知道,那是因为上一世他死后,苏玄竟然联合羌族造反,。

    谁都没想到向来温文尔雅的苏相疯狂起来竟然这样不择手段,靖千江费了很大力气才平定了这场战局。

    当时,齐徽已经为死去的乐有瑕立了衣冠冢下葬,苏玄却以为尸体已经找到,甚至带兵挖坟。

    靖千江为了阻止,跟他在曲长负的坟前大战了一场。

    最后战事平定,两人的结局是苏玄不知所踪,而他,自杀身亡。

    靖千江原先对苏玄这个人了解的不深,但经历过那几场大战,两人立场认知完全相反,也才深刻地了解到了彼此的执念和疯狂。

    苏玄外表看似温雅,实际上是个行事非常极端的人,因此这一世回来,两人看见对方,心中都生出了格外的提防。

    曲长负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之间的异状,自然是一点也瞒不过他。

    但这些太过于沉重和压抑的过往,靖千江并不想再让曲长负知道。

    他笑了笑道“就是后来政见不合的一些旧怨。”

    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一句话带过,靖千江又问曲长负“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那帮山匪”

    曲长负若有所思,但是没有追问,回答靖千江的问题“改日不如撞日”

    他淡淡一笑“今晚就先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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