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将息好花天

    曲长负这几天忙碌的很, 户部两个人离开之后,下人立刻将刚刚做好的早点奉了上来。曲长负没有耽搁时间,一边用饭, 一边吩咐人去叫小端。

    没过一会, 苏玄倒是同小端一起进门了。

    曲长负道“苏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 只是这饭怕是要不够。”

    苏玄唇边勾起柔和的弧度,在曲长负对面坐下, 用帕子擦了擦手, 拿起一枚鸡蛋为他剥着, 含笑道“你放心,我是吃过饭来的, 可不敢跟你争。”

    他瞧着曲长负面色憔悴,微微垂眸, 将一丝心疼掩住。

    两人都想让曲长负安安生生地吃完了饭, 但也知道,他这个性格不可能把事情撂下不管。

    曲长负也没跟苏玄客气,问道“那些西羌人的事查出来了吗怎么说”

    之前曲长负被西羌人围杀, 想将他抓走去威胁宋家, 因此怀里他的护卫当中存在内鬼。

    小端因为此事十分震怒, 回来之后便不眠不休地调查, 总算得到了些许端倪。

    “少爷, 那日跟着您一起行动的人并无可疑之处。唯有方海提到,宋府的王管家写信来说, 您这趟出来, 宋四公子十分担心, 因此要方海多看顾着您点, 若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 他要及时告知。”

    王管家也是宋太师府当中的老人了,方海同样出身宋家护卫,两人关系不错,给这么个人情听起来也似乎合情合理。

    那么难道查来查去,要害曲长负的人竟然在宋家

    曲长负缓缓喝了一勺白粥,没有说话。

    小端担心道“少爷”

    “派人回去看看吧。”曲长负道,“若是你所言属实,王管家现在只怕是已经死了。”

    小端道“属下把这件事说与二爷知晓。”

    他口中的二爷就是曲长负的二舅宋鸣风,他没有跟着宋太师出征,目前算是宋家的管事人。

    曲长负顷刻间便有了主意“先不用。这事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整死朱大人的大任,可就要着落在这些西羌人的身上了。你先去。”

    小端起身行了个礼就走了,苏玄说“说不定这王管家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跟宋家无关。”

    曲长负道“有关无关都不是要紧事,查出来再说吧。”

    这一句话,忽地让苏玄想起了前世,他发现曲长负身边有暗卫监视,并很可能是太子的人,于是前往告知,要曲长负提防齐徽。

    当时曲长负的回答是,“是谁的人都无所谓,监视就监视罢,左右我暂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苏玄当时无法理解他的反应,像曲长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原本没有必要容忍太子所为。

    但后来曲长负死后,他再回想这件事,忽然意识到,对方大概早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抓紧时间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被猜忌怀疑也就没那么值得在意了。

    可他的死,不正是由于齐徽的猜忌吗

    先是太子,现在又是宋家,他并非全然不在乎,而是竖起了一座高墙,不容外人靠近,也不愿把真心显露给任何人。

    他忍不住握住了曲长负的手腕,像是怕对方再一次消失那般,攥的极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撑着,不高兴也不说出来。”

    苏玄无奈苦笑“你是个人,再如何也是血肉之躯,非得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吗你啊你”

    曲长负反倒笑了“苏玄,你是不是忘了,你有次酒后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狼心狗肺来着,怎么着,这辈子还没当上丞相呢,就变怂了”

    他提起这件事,苏玄又是想笑,又是拿曲长负没法子,松开了他的手“抱歉。”

    他自负聪明,唯独两辈子都没有看透曲长负。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想要什么

    他的言行处处透着矛盾,明明那么强悍冷漠,又总是叫人揪心。

    但即使看不懂,摸不透,这个人也早已成了渗进他骨子里的毒,叫人再也没有办法放下。

    可是命运弄人,他又不得不放。

    苏玄垂下眼“你想把西羌人杀你的事透露给朱成栾知道”

    他的话题转移的太快,曲长负顿了顿,才说“知我者,苏矜言也。”

    苏玄轻笑一声,道“既如此,交给我办吧。”

    曲长负道“好,左右交给你我也放心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不许隐瞒,不许推搪。”

    苏玄怔了怔,而后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好强势的询问,都让我有些惊慌了。”

    曲长负道“我也只能在言辞上恐吓你一下了,毕竟你不答,我也没有办法。”

    他看定苏玄“我不问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告诉我,你和璟王,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苏玄的笑容有些淡了下去“你主要还是想问他罢”

    曲长负说“你们两个都要知道。说。”

    苏玄总归也不是能拗过曲长负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狼狈避开他的眼神,叹息道“好吧,好吧。”

    他语速略快,先说自己“我上一世死的最晚,是因政治立场不合,被人当成了眼中钉,受到暗杀而死的。等到璟王”

    他顿了顿,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你死后不久,他在你所跳的山崖之前自刎。这份心意,我很佩服,也很羡慕。”

    曲长负执筷的手顿住。

    关于靖千江的死法,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可是对方竟然会殉情,是曲长负说什么都没去考虑过的。

    靖千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让他完完全全失算的人。

    他向来擅长揣度人心,事事算无遗策,唯独靖千江,每一回的反应,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明明两人相识这么久,自己应该最了解他才是。

    但到头来,竟是靖千江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曲长负却老是弄不清楚,对方的脑壳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心中急涌而上的怒火,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靖千江连日奔波,早上起得晚了些,顾不上用膳,便要匆匆出城查看灾民的安置情况。

    他还没走出驿馆,就看见曲长负领着人也正向着外面走,靖千江便喊了一声“小瑕”

    曲长负面色冷淡,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向外走。

    靖千江觉得有些不对,大步赶上去,握住他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曲长负甩开他的手,淡淡道“没怎么,我要出城。”

    靖千江怔了怔,打量他的脸色,心中暗猜自己是因为什么招惹了他“我也是,一起吗”

    曲长负这回心里面窝火,根本连看都不想看他,跟别提一起出城。

    结果靖千江连半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一个劲的往他面前撞,更加惹人烦躁。

    曲长负秀气的眉峰拧了一拧,怫然道“那就你自己去罢。”

    靖千江道“你呢”

    曲长负说“我回去歇着。”

    他干脆利落,说完之后转身就回房,靖千江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追了上去,也不说话,就默默落后半步,在曲长负身后跟着。

    两人这莫名其妙的一来一往,便把曲长负领出来的那些护卫给扔到了原地。

    一帮人个个满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想跟着又不敢,于是只能看小端。

    小端“咱们先去城外罢。”

    他们离开之后,只剩下曲长负和靖千江两人一前一后,重新折回了院子里面。

    曲长负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也未回头,将门一带。

    靖千江却及时用手挡住,同时脚下一绊,硬生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曲长负的眼神冷的几乎要把人给冻死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靖千江后背靠在门上,防止他出去或者自己被他扔出去,微笑道“我本来就是一路跟着你从京城来到这里的,自然要跟到底。”

    他想了想,又轻轻叫了声“小瑕”,柔声道“你不跟我说你为什么生气,让我怎么放心就走”

    “行吧。”

    眼见他纠缠不休,曲长负紧绷的神情反倒慢慢松了下来,唇边的笑容却依旧带有几分寒意。

    他抱着手,看了靖千江片刻,然后道“璟王殿下,既然你非得找话说,那么咱们来聊一聊你上一世自尽的事情罢。”

    靖千江被吓了一跳,而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被谁透露了风声,磨牙怒道“苏玄”

    曲长负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有病吗”

    靖千江咳了一声,小声道“我应该没有吧”

    曲长负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道,当初为了将你调开又不引起齐徽疑虑,我花费了多少心血结果一番筹谋,付之东流,全都白费在你那一死上面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怒,冷冷地说道“我本来是想,能多保全一个是一个。你所做的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下次不想活了早说,免得我费心耗力。”

    靖千江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不由得深深看向曲长负,初始被揭穿时那种慌乱无措逐渐褪去,心里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过去握住曲长负的手,轻声道“动怒伤身,别生气了”

    曲长负一剔眉,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眉宇间犹带着怒意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真正恼怒的,到底是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片刻,靖千江才低低说道“我做这件事,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让我独善其身。我只是我只是没有了你,真的活不下去。”

    曲长负凛然抬眼。

    心头仿佛被一道银白色的电光刷一下擦了过去,而胸中一直沉沉压着的百般情绪倏忽涌了上来,缠绵而纠葛。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对于情之一字,一直觉得不以为然,无论是曾经受到过的抛弃与陷害,还是而后选择了那条一往无前的路,感情都不是必要的东西。

    因此对于那些甜言蜜语,倾诉衷肠,他一向不喜欢,对于身边追随的,迷恋他的人,他也是可有可无。

    因为他知道,很多话,从出口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违背了心中所想,大部分的承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他自己便是如此。

    可这么多年笃定的事情,如今全都在靖千江的身上一点点被推翻了。

    曲长负原本以为,对方说的话自己都不在意,可他这个时候清晰地想起来,靖千江曾经说过,“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在哪,我在哪”。

    他原本觉得矫情,并嗤之以鼻。

    曲长负默然不语。

    靖千江见他如此,心中忽觉酸楚,脸上却笑了笑。

    他再次握住曲长负的手,拉着他到旁边坐下,故意笑着说“无论怎样,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若不高兴,咱们以后便不提了,难道不好吗”

    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曲长负的眉心,柔声道“其实你在意我的死活,就是骂我,我也很高兴的不过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你费心保全我,我不应该辜负你的心意的,但我却唉,所以我才一直不和你说。”

    曲长负微一拢袖,看他一眼,说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谁在意你的死活,我只是当时自以为已经将所有的后事安排妥当了,结果一到了你身上,却总是变数连连,让人不快”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有些说不过去,又补充道“况且,咱们毕竟还有一些故友的情谊,熟识之人因我的缘故丧命,是我所不愿见。换了谁,都是同样。”

    他说,靖千江就微笑着听,并不反驳“是,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曲长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似是原本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那惯常冷峻寥落的神态,又如同飞霜一般,重新覆盖在他方才稍露生机的面容之上,曲长负缓缓叹息“罢了。”

    他欲起身,靖千江愈发握紧了他的手,凑在唇边轻轻一吻。

    他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能跟你在一起,不论怎样我都很高兴。像这些事,都不是你的缘故,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选择罢了。我甘之如饴。”

    他说的很认真,眷眷的目光自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望过来,温柔而动情。

    在一片乱情与乱世的纷扰之中,曲长负的奏疏也送到了京城,得知饥民之事已经解决,龙颜大悦。

    结果和曲长负料想的差不多,皇上赦免了苏玄的罪名,并且下旨,令曲长负进右佥都御史衔,兼领刑部郎中差事。

    这样一来,曲长负原有的权力和职责保留,官职的虚衔却上升了一个等级,转正也是指日可待。

    但对于朱成栾,圣旨上除了不伤根本的申斥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处罚了。

    这道圣旨在几日之后,由御前洗马太监薛国恩亲自送了过来,又以曲长负疏散流民有功,赏赐了他各种宫中灵药补品若干,同时也对朱成栾提出了警告。

    朱成栾和曲长负并肩接旨,两人心里都清楚,薛国恩来传旨是假,其实他就相当于皇上的耳目。

    是隆裕帝打算让自己这个亲信好好瞧瞧,曲长负和朱成栾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地的情况又是否当真如他们上奏的一般。

    这些人都是人精,等到圣旨宣读完毕,朱成栾便说道“薛公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现在旨意已经传达完毕,若是不急着回去覆命,便让朱某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几日罢。”

    他这话正好说到了薛国恩的心坎里头去。

    薛国恩笑吟吟地说“朱大人盛情,我也不好推拒。只是别耽误了二位大人的正事便好,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我离京之前,陛下还言道此地有二位大人镇守,乃是惠阳之福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你们两个要和谐,要友爱,相互容忍,不要内讧。

    曲长负和朱成栾都能听明白这层意思,于是各自在心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曲长负含笑道“薛公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能够办成,还是仰赖朱大人的配合。”

    朱成栾亦是爽朗笑道“曲大人太客气了你的能力才智才是让朱某佩服不已呢”

    他还是做不到像曲长负那么不要脸,说了这两句话之后咬咬牙,再说不出好听的来了,于是道“薛公里面请,咱们有话坐下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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