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归梦绕秦楼

    其实, 曲长负之前说西羌惧怕靖千江,一心一意要除去他的那几句话,确实说中了赫连素达的心思。

    赫连素达从小是与野兽相搏长大的,一直以南戎的勇武善战为傲。

    他从小听人讲中原人的故事, 只觉得他们柔弱无用, 耽于享乐, 自己只出一只手,就能让他们被活活掐死。

    结果没料想到郢国竟然出了一个靖千江, 让南戎连败数场, 以至于他堂堂博俊王还得来此谈和。

    赫连素达信仰受到了挑战, 只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靖千江天赋异禀, 或者有什么邪术, 才会屡战屡胜,只要郢国没有他,局面定然大为不同。

    他要除掉靖千江, 才能与郢国公平地决斗。

    直到方才曲长负那一剑, 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不光是因为方才的口出狂言而感到下不来台, 赫连素达觉得自己的信念都塌了。

    一名看起来如此病弱文秀的人,怎能使出这样充满豪情的一剑这样斩裂他的船头, 连赫连素达自己都办不到。

    震惊的不光是他, 就连靖千江与齐徽他们,都很少能目睹曲长负这样使剑。

    他的剑中, 带着烽火连城,摧山裂河般的杀气,仿若百战之后沙场吹角, 气势磅礴, 苍凉惆怅。

    然而迎风一振, 却又是满目风流。

    久远泛黄的记忆被翻出,齐徽忽然想起,他见过这样的曲长负。

    父皇一直不能完全放心让他在军中建立威信,经过无数次的勾心斗角,机关算计,这份努力终于让他也获得了领军出征的机会。

    齐徽开始表现的不错,连胜三场,可随着不断深入大漠,天气变化无常,军队陷入到了一处沙谷之中,被敌军包围。

    手下劝他换下盔甲,先行离开,他拒绝了。

    因为一旦主帅畏死逃跑,军队就会彻底溃散,他手下的将士会死在这里,他之前的经营全部都付诸东流。

    如果输,他宁愿死。

    可就在绝境之中,远方传来了一片整齐的马蹄声,白羽箭破空划过,将敌军一员大将射下马来。

    在黄沙与嘶喊之中,血色被飞驰的快马荡开,他看见曲长负未着盔甲,衣袂翻卷在狂风里。

    那一个瞬间,他的力量,他的信心尽数回归。

    大概是在心中认定,无论何等的境况之下,曲长负都留有后手,只要他出现,就不会有任何人陷入绝望的境地。

    将士们持戈高呼,反败为胜。

    那一战过后,太子威名更上一层,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曲长负前来驰援,所带的军士只有八百人。

    齐徽十分惊讶,曲长负却似笑非笑“怎么,殿下以为我会妖法,能凭空给你变出数万大军来不成”

    齐徽也笑了笑“主要是相信乐大人从来都不会置自己于险地,这样莽撞的事你做不出来,便算是只有八百人,你肯定也有其他后续接应。”

    曲长负道“那倒没有,不过如果形势不好,我可以割了殿下的头去投降,相信哪怕是投靠了敌军阵营,有瑕一样会得到礼遇器重。”

    当时,他被曲长负噎的心头起火,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怎么对这个人发脾气,也只能苦笑忍了。

    其实当时齐徽没有意识到,究竟谁的话,才更加伤人。

    赫连素达犹在震惊之中,正想要去查看船头的裂缝,瞧瞧曲长负是不是用了障眼法,周围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大声起哄。

    还有人高声叫道“请南戎的英雄也来露一手罢”

    “对,我愿意贡献龙舟一条,给南戎王爷展示剑法,与曲大人一较高下”

    “南戎王爷如此神勇,相信定能将整条船一剑劈碎”

    众人不由大笑,高喊着“露一手,露一手”。

    赫连素达面红耳赤,此时才明白了什么叫“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赫连英都勉强干笑道“没想到曲大人文质彬彬,竟有如此神妙的剑法,京城之中果然人杰地灵”

    他顿了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借口“今日我们的身份已经显露,百姓们越聚越多,我看,还是先回驿馆去罢。”

    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相信这个教训可以铭记终生。

    靖千江见大家都在称赞曲长负,松了口气,也终于欣慰地,笑了。

    希望这样的赞誉和景仰,能够让曲长负忘记那两名南戎憨货的蠢话。

    皇上下旨令齐徽接待使臣,因此南戎人要回去,齐徽便也得跟着一起,齐瞻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笑冲着曲长负说道“曲大人,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无所不能,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天分与努力,才可以造就出曲大人这样的妙人。”

    齐瞻说着叹了口气“唉,你啊你。”

    曲长负道“殿下这话听着,可真不像是夸奖人的语气。”

    齐瞻对靖千江道“可否劳烦璟王弟稍等片刻,让我与曲大人单独说上几句话”

    靖千江看了曲长负一眼,说道“我在那一头的画摊前面等你。”

    等他走后,曲长负道“不知殿下想说什么”

    齐瞻道“曲大人这么博学多才,是否听说过前朝名臣孟良宵的故事”

    曲长负道“哦,是哪一件呢”

    齐瞻道“前朝开国太祖李真起于微末,一开始只是个在黄土中讨生计的农人,是孟良宵发现了他的才能,一路扶持,才辅佐他打下一片江山,登基为帝。”

    “中间铲除异己,谋划布兵,功劳不可谓不大,但你知道最后李真是如何对待他的吗”

    曲长负微微一笑,说道“孟良宵车裂,家中男子处斩,女眷发配。”

    齐瞻叹道“不错,这样一位能人,真是可惜了。所以说这人怎样活着都好,就是不能太过掏心掏肺。”

    “孟良宵之死,一方面是因为将他的才华完全展露在了李真面前,引起李真的猜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当时为了襄助李真,得罪了太多人,以至于落难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相助。你说,这是不是太亏了”

    “或许罢,我不是孟良宵,我也不知道。”

    曲长负懒洋洋地说“殿下的废话可真多,只是听来听去,愣是没听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齐瞻冷笑道“行了,你既然非得要我把话说明白,咱们就谁也别装模作样。曲长负,你当真不知道朱成栾是谁的人吗竟然想到用这个方法来打击我,本王真是不应该小瞧了你的心机”

    曲长负跟朱成栾对上,不过是因为两人一个要杀灾民,一个要救灾民。

    他是等到把朱成栾给解决了,才会顺藤摸瓜,发现前世今生,从贪墨军饷到运送霉粮,整件事情背后的造成者竟然是齐瞻。

    但齐瞻把因果关系倒置了,他以为曲长负是为了帮助齐徽对付自己,这才会冲朱成栾下手。

    反正不管齐瞻如何理解,结果都是一样,所以曲长负也没解释。

    他淡淡地说“看来我已经把殿下给得罪了,臣心里真是惶恐。”

    齐瞻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甚至想过,如果你愿意跟了我,其他庸脂俗粉,本王自此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可惜,你不识抬举。”

    他吐出“不识抬举”这四个字的时候带着杀气,曲长负在对方的眼中,似乎看见了一个真正的齐瞻。

    不再是那个浪荡不羁的糊涂王爷,而是阴狠、冷厉,野心勃勃。

    他知道齐瞻多年的擘画毁于一旦,肯定要心疼死了,眼下应该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说实话,曲长负心里面还有点激动。

    能让一个人这么生气,气到自己撕下伪装,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更何况,无论齐瞻有心还是无意,从知道前世宋家的覆灭根源是由他造成之后,两人之间就有这一份血海深仇了。

    曲长负讽刺道“是啊,殿下给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却没有抓住,可惜,可惜。但人生在世,斗来斗去原本就是身不由己,可能这就是宿命罢。”

    齐瞻道“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不是齐徽那边的做了这许多,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存着三分期待。

    齐瞻从来没见过曲长负这样的人,他恨他恨的牙痒痒,又抑制不住地被他每一个神情动作,每一次虚假的笑容所吸引。

    为此,他才会对对方一再让步容忍,希望能够了解曲长负的目的,并且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

    曲长负道“唉,口口声声都是争权夺势,多么庸俗。倒不如说,我对付你,是因为你野心勃勃,但只为了一己私利,不思造福为民。”

    他似笑非笑“至于想要的嘛,若有朝一日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再也没有任何一条生命会被无端牺牲,大概便于愿足矣。魏王,臣可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齐瞻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曲长负也微笑道“你是在笑什么”

    齐瞻敛了笑道“曲长负,机会本王给过你了,日后你自求多福罢”

    “哎呀,今天的风可真是大,一些扰人的噪音,吹一吹,就听不清了。”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殿下慢走,天黑路滑,小心脚下。”

    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刚刚来到郢国,就遭受了这么沉重的一番打击,而后几天倒是老实了不少。

    等到双方相互谈妥条件,订立盟约,已经初步达成了一定共识之后,宫中举办宴席,上至皇子百官,下至文武大臣均有出席,一同招待这些异国来客。

    众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意闲谈,今日的主角是南戎使者,曲长负那日在护城河边上挫败他们威风的事情也早已传开。

    有心思敏感的人已经意识到,凭着曲长负的才能以及圣眷,如今的他已经是一名正在处于上升态势的官场新秀,不容小觑。

    更何况他还年轻,家世又好,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想到这里,他们便不免羡慕曲相。

    当初从一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起步,受到太师府小姐的青睐,而后高中状元,一路青云之上,高居相位,简直是活成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起初听说曲相长子常年卧病,小儿子又年幼,还有人感叹他一身才学无人继承,甚为可惜,即使自己官位再高,人生也难免遗憾。

    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曲家一脉,日后的风光还长着呢。

    曲长负最近风头很盛,几乎是人人过来敬酒的时候,都要跟曲萧夸奖上几句他这个儿子,曲萧听在耳中,也未显得如何激动,只是笑着谦虚几句,反倒更让人觉得他沉稳。

    哪像那边的宋鸣风,提起他这个外甥,美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我听说你前几日在护城河边上,将赫连素达的船头给一剑劈碎了。”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曲长负微微侧眸,见谢九泉持着一杯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了自己身边。

    “当时有不少百姓都看见了,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件事。”谢九泉皱了皱眉,有些气闷,“可是当时我没在场,无缘得见。”

    曲长负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杯子与他一碰“是啊,可惜当时谢将军没在场,不然哪里有我班门弄斧的余地。”

    谢九泉失笑“你又在揶揄我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在南戎人面前,你也如此毫无顾忌,锋芒毕露,倒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那个言行肆意、无所顾忌的乐有瑕。后来回了京城,趟进朝廷里的浑水当中,你便很少这样意气风发过了。”

    曲长负不太在意地说“是么上辈子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难为你还记得。”

    谢九泉瞧着他,视线灼热“那就不提上辈子,你如今过得好么”

    曲长负并未犹豫,说道“很好。”

    谢九泉自嘲地勾一勾唇角,说道“果然是你的答案。我记得曾经也这样问过你几回,你的回答也始终如一。我似乎永远也无法摸透你的心思。”

    曲长负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何要尝试摸透我的心思呢想让我喜欢你”

    谢九泉不意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面色微红,道“是又如何”

    “如果有人要喜欢你,喜欢的肯定是你这个人。与其去做揣摩别人心思这种不擅长的事,不如把时间花在当你自己上面。”

    曲长负屈指,在他手中的银杯边缘上一敲“一心可爱之人,自然会来。”

    他手指上的力道透过轻颤的杯子,传到掌心,又透入胸膛,让心跳也快了几分。

    谢九泉脱口道“那你”

    “我嘛。”曲长负道,“我说过了,你只是被我打败了,觉得不服气,想胜过我,所以总在心里琢磨,就把这种偏执当成了另外一种感情。”

    他沉吟了一下“你若是实在不能放下,咱们可以找时间另外打一场。当你明白了我是多么的不可战胜,就会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乖乖认命。”

    谢九泉“”

    他气急反笑“这就是你的方法我还以为你好歹要说,你让我一回,被我打败,我就可以放下执念呢”

    曲长负也微微带笑,在宫中辉煌华丽的灯火下,他的眼睛也仿佛会发光一样,那不常见的笑容便给人一种甜蜜的错觉。

    “这就很有难度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两人随口闲谈之间,大殿当中,悠扬悦耳的管弦之声已至末尾,袅袅飘散。

    身穿云裳的舞姬们四散退下,刚健有力的击鼓声“咚咚咚”响起,令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随着这与中原风格完全不同的鼓点声,一群身穿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女带着圆形尖帽歌舞而来,随着鼓点欢畅跳跃,奔放欢快,充满了健美阳刚的气息。

    而这些男女固然生的十分漂亮,其容貌一眼望去,也和中原人小巧秀气的轮廓完全不同。

    一舞跳罢,众人高声喝彩,赫连英都向着隆裕帝举起酒杯,笑着说“感谢郢国这几日的盛情招待,小王也令随行舞者献上这一曲,希望陛下能够喜欢。”

    隆裕帝大笑道“忽韩王有心了,这舞蹈果然精彩,来人,赏每位舞者金杯一只。”

    赫连英都笑着说“陛下,这些人乃是临行前我等精心挑选出来的美人,一共有十六人,都是要进献给郢国的。中原的美人固然多,南戎舞者也有别样风情,希望您能喜欢这份礼物。”

    隆裕帝觉得有些不对。

    这些南戎人已经来了几日了,国书以及两国互赠的礼品之前都已经交换完毕,也没人提过还有这么些的美人。

    而如今他们在宴会上献出这份大礼,一定是还有其他的要求。

    他尚未答话,靖千江已经在旁边笑道“前些日子,诸位上宾带来了南戎特制的丝缎毛毯,金银宝器,已经令本王大开眼界,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些的美人,当真是惊喜重重,诚意昭昭。”

    他转头冲着隆裕帝拱了拱手“陛下,臣以为咱们也应当以同样之礼好好回赠,令友邦感受到郢国美人娇柔婉转的风情,才是往来之礼。”

    这话以皇上的身份不好说,他提出来却是恰到好处,而且漫不经心地就把郢国的回礼箍在了“美人”上面,使得对方没办法狮子大开口,正好说到了隆裕帝的心坎里。

    他不禁龙心大悦,笑着说道“璟王所言甚是”

    赫连素达见状,连忙说道“陛下,我们想要的可不是郢国的美人,我们是想托付陛下帮忙寻找一个人。”

    靖千江怔了怔,想起他们来自南戎,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看了齐徽一眼,而后者已经沉声问出“找谁”

    赫连素达看了看赫连英都。

    赫连英都心道,你都把话说了,又来看我作甚

    他道“我们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但有一幅他的画像。”

    谢九泉的手不觉攥紧了曲长负的椅背。曲长负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只见画像已经被取出。

    这幅画的画工一般,上面的人也长得极为普通,连半点格外不同的特点都没有,大约放到街上放眼一眼,十人中有七八个都能找到相似之处。

    齐徽敏锐地发现,此画纸张用墨都是极好,但有几处已经被揉皱了。

    这样的品相,在国宴上拿出来显然不合适,看着简直像是什么地方偷出来的。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下,只见那幅画像上面,所画之人赫然正是乐有瑕。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