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花重入疏棂

    宋彦离开房间之后, 自然也不敢将太子殿下一个人丢在这里,和一帮侍卫站在外面守着。

    他本来想,等到齐徽收用了这个女子就离开, 以免发生意外情况, 结果没想到, 这就还真出了岔子。

    看见太子仓惶离去的身影,宋彦简直都要怀疑那姑娘是夜叉变的, 他追了两步,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脚,催促其他人道“还不快跟上去,别让殿下有什么闪失”

    别的侍卫追了上去, 这种时候宋彦生怕齐徽迁怒于他,才不会一块跟上去,转身进了酒楼, 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进门,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挡住了他。

    宋彦抬头一看,发现是谏议大夫陆越涵, 前惠阳知府朱成栾的小舅子。

    他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陆大夫也来这里喝酒了好巧。”

    陆越涵含笑道“一点也不巧,陆某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宋编修的,可否借一步说话啊”

    宋彦还惦记着齐徽的事“这”

    陆越涵见他犹豫, 便道“这世上的事可真奇怪, 惠阳城中竟然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帮西羌人追杀曲长负唉可惜, 如此周密的计划,终究是功亏一篑。”

    他把声音压的很低很低, 笑看着宋彦道“宋编修, 你说如果你的养父养兄都知道了你处心积虑想谋害自己的表弟, 会是什么反应”

    那个瞬间,宋彦头皮发麻,脸色骤变。

    陆越涵笑道“我在上面有个包厢,现在你愿意谈一谈了罢”

    两人一起进了包厢,眼看着陆越涵竟然还要不紧不慢地点菜,宋彦心里简直充满了惊恐。

    那一日曲长负的行踪,就是他从宋府护卫口中打探之后,又通过自己在西羌做卧底的父亲透露出去,这才为曲长负招致了那场追杀。

    这中间几经辗转,而且宋彦根本就没露面,原本是很难查到他头上的。

    可惜曲长负最终还是安然无恙,他身边的护卫也更加警觉,再也不好动手脚。

    宋彦也只能默默将这件事藏在心里,当做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常年扮演恭顺谦和,演着演着,仿佛连自己都当了真,如果不是陆越涵突然又把此事挖出来,宋彦都要忘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将前来点菜上茶的小二挥退,压低声音道“陆大夫,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越涵道“宋编修要是还装糊涂,咱们可就没法谈话了。”

    宋彦道“你空口无凭,上来就说我谋害自己的表弟,这样的闲言碎语如果传出去,我又如何在家中自处”

    陆越涵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口供,摆在宋彦面前

    “我姐夫曾经是惠阳知府,在那里经营多年,再怎样也是有些暗埋的人手在的,当时的经过,我现在已经顺藤摸瓜,查的明明白白,非得要人证站在你面前才肯相信吗”

    宋彦将那口供拿起来,只看了几眼,便是满头虚汗,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一样。

    他道“你想怎么样”

    陆越涵道“我听说曲长负家里还有个庶出的妹子,他平日里还算照料,我要她嫁到南戎去。这件事,有劳费心了。”

    宋彦见过曲蓉几面,只是她长什么模样也有些记不清了“为何”

    陆越涵嘲笑道“宋编修的脑子是被吓得锈住了吗要不是因为他,我姐夫不会身陷囹圄,姐姐不会遭受打击,病倒在床,这个仇我自然要报。就让他体会一下相同的痛苦,很公平吧”

    其实他心里有更多的盘算,曲蓉这么一个没有太多依靠的小姑娘嫁到南戎去,跟容易就能让她因为“南戎皇子的虐待”而暴毙。

    如此一来,以曲长负的性格必然会记恨上南戎,南戎目前与郢国结盟,如果他采取手段报复,就等于是把把柄自己给送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要抓他的错处,指日可待。

    不过这些就用不着跟宋彦解释了,反正这事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干也得干。

    果然,宋彦神色变幻之间,还是咬咬牙,说道“好,我会设法。”

    傍晚,相府,曲长负的书房里。

    用过晚膳之后,刘元站在桌边研墨,曲长负面前展开铺着一张宣纸,正绘着一张地形图。

    他落笔非常熟练,仿佛根本就不用细思似的,一边画出高地起伏的山脉与大漠雪山,一边在相应位置标出地名。

    刘元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啧啧称奇“少爷,这些地名都起的好奇怪啊。”

    曲长负道“这是南戎的地形图,在南戎语中其实另有其他含义,但按照中原的音调译过来,听上去就怪了。”

    刘元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如此。少爷从来都没去过南戎,对那里竟然如此熟悉。”

    曲长负轻描淡写地道“人没去过,书看多了也是一样。”

    他何止熟悉南戎的地形,他还知道,南戎的统治者内部分为两个派别。

    目前的大君想法还算开明灵活,愿意敞开国门,与中原通商议和,互利互惠。

    这原本是个好现象,但有很多人,包括他的弟弟左思王,甚至几个亲生儿子,都不是十分赞同这个想法。

    尤其左思王是个不折不扣的顽固派,对异族的仇恨很深,一直梦想着把郢国给打下来,屠城抢掠。

    正因为如此,前世曲长负才会杀他。

    他倒是真的在南戎教导过一个人,那是南戎大君最小的儿子,也就是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的幼弟。

    因为从小被大君带在身边,所以他各种想法也更加肖似乃父,这么好一个苗子,曲长负不祸害祸害,简直就不是他的风格。

    他教了点兵法剑术就把小孩撇下走了,后来又去过一次,助他夺位。

    不过算来,如今这孩子才八岁,要成长起来,还远着呢。

    左思王如果重生,想必局势会更加混乱,不过如今南戎大君在位,要镇住他几年,应该没有问题

    他满心思虑,耗神过度,只觉得太阳穴处又是一阵针扎般的疼痛,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刘元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小丫鬟,低声冲曲长负说“少爷,小姐想见见您。”

    曲长负想了想,把笔放下,示意刘元收了他的地图“叫她来罢。”

    曲蓉平时没事也经常来他的院子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对兄妹虽然一个冷漠,一个自卑,但竟然来往还好像挺密切似的。

    其实曲长负身边的人都知道,曲蓉每回来都是怯生生的,只把此处当成一个避风港,却非常识趣,不怎么敢打搅冷心冷面的曲长负。

    她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找过来,显然是有事,进门的时候眼睛还有些肿,鼻尖也红彤彤的。

    曲长负冲刘元抬了抬下巴,刘元识相地为曲蓉拿了块冷帕子奉上,便带门出去了。

    曲长负并不安慰她,开口还是那个语气“发生什么事了”

    曲蓉的话里带着哭腔,眼泪汪汪地说“哥,我可能闯祸了。”

    她说完这句话,定了定神,把整件事情讲了出来。

    像曲蓉这种闺阁小姐,平时能出门一趟不容易,通常要跟当家主母请示。

    但就算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庆昌郡主,因此平日很少抛头露面。

    今天恰好赶上庆昌郡主回娘家去了,又是曲蓉的朋友宋琳生辰,两个女孩便相约上街去逛胭脂铺。

    谁料想,正好就碰上了同样出门闲逛的赫连素达。

    赫连素达见了两个小姑娘,不但出言调戏,还试图去握曲蓉的手,被曲蓉踩了两脚,这才哈哈大笑着走了。

    曲长负还以为她吓成这样,是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祸,听完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被别人给调戏了。

    他道“好了,别哭了。他不是没碰着你吗等再晚点,我让小端去驿馆里揍他一顿给你出气。京城也不会有人传闲话的,你放心罢。”

    曲蓉抽噎着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是要出气,我身份卑微,承蒙哥哥庇佑才能活到现在,如果真的是这样的小事,我不会来给您添麻烦,只是、只是”

    她说着忍不住又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曲长负实在觉得头大,他聪明绝伦,平生很少有这种领会不了别人意思的时候,要是换个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磨磨唧唧,早就被轰出去了。

    他不会安慰人,向桌上看了看,将点心碟子端起来,往曲蓉面前一放,命令般地说道“吃一块。”

    刘元站在房门口听着,都忍不住无语,简直服了自家这个大少爷。

    这算个什么安慰办法,哪有人痛哭流涕的时候你还逼着人家吃东西的,这不是添堵吗

    他知道二小姐在府中的日子,还不如他一个在大少爷跟前的奴才好过,心里也一直对这个小姑娘挺同情,见少爷这个态度,怎不住就想进去劝一劝。

    毕竟在刘元心目中,他家少爷其实是这天底下最好心肠的人,只不过脸色冷了些,也不好叫人误会了去。

    曲蓉不敢违拗曲长负的话,已经随便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然后红着眼睛愣了愣,又咬了一口。

    她说“真好吃。”

    刘元“”

    是兄妹没错了。

    曲长负这点心还是宫里赐下的,香滑酥甜,把曲蓉对生活的渴望都吃出来了。

    她之所以吞吞吐吐,是拿不准素来冷淡的兄长会不会帮助自己,向他求助,又会不会弄巧成拙。

    但想一想,她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好多好玩的没有玩,还想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活着,怎么也得试试。

    曲蓉吃完点心,犹豫一下,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赫连素达是故意冲着我来的。”

    曲长负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曲蓉道“当时街上的女子很多,我并没有能被人在千百人中立刻看到的美貌,但他偏生只跟我说了话,甚至连旁边的宋家姐姐都没有理会。南戎来的使者怎会如此无聊我怕”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我会被送到南戎去和亲。”

    曲长负皱眉道“去南戎和亲,怎么也应该是宗室女子,又怎会轮得到你”

    两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曲长负对这种内宅套路不太熟悉,曲蓉却十分敏感。

    她见过一些小姐被家中姐妹继母陷害出嫁,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她觉得自己是被人坑了,但如果赫连素达真的要带她回南戎,她又怎么可能拒绝。

    父亲肯定不会管,就算是大哥,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啊

    这时曲长负又问“那赫连素达又是怎么知道你在那家铺子里的,今天出门的事,你都和谁说了”

    曲蓉说除了相府的少数人,只有跟她一块出去的宋琳知道。

    宋琳是宋太师的第三个孙女,也是曲长负的表妹,跟曲蓉不同,在家里很受宠爱。

    所以她是要出来去哪里,同谁一起,太师府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曲长负顿时想到了之前被西羌刺客围杀的那件事,他的行踪也是莫名其妙走漏了风声,也或多或少跟宋家扯上了关系。

    可惜,宋家这片净土,终究还是沾上了令人不快的麻烦。

    他沉吟着,对忐忑的曲蓉说道“事情我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回去罢。”

    他如果不想沾手,会直接说“不管”,曲长负嘴里的“不用害怕”四个字,可比很多人千言万语的承诺都要来的可靠。

    心里面涌上一股暖流,那根绷紧的弦一下子便松快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曲蓉却又想哭了。

    她知道没有人喜欢别人上门来哭哭啼啼的,于是抿了抿唇,将泪意忍了回去。

    曲蓉起身冲着曲长负认真地行礼“是,妹妹告退。”

    曲长负点了点头,看见桌上那盘点心,便吩咐刘元道“把宫里赏的点心都包起来,让她拿走罢。”

    与此同时,在璟王府的花园中,靖千江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只酒杯,一坛花雕。

    自从上回在曲长负那里喝多之后,靖千江每回再提起喝酒的事,曲长负就会冷冷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

    靖千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深觉这酒量不练不行了。

    否则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和曲长负举杯对饮,他岂不是要白白遭嫌弃么。

    整个璟王府的人都知道璟王殿下不沾酒,此物乃是一级违禁品,厨子连醉鱼都不做的。

    为了防止下人们闻到酒味大惊小怪,靖千江才跑到这处四面敞风的亭子里“锻炼”。

    他把酒杯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抿了一点,那股辛辣的感觉顺着舌尖在口腔中扩散开。

    靖千江心中默念三遍“真好喝,我爱喝”,这才拧着眉头,又喝了一口。

    一阵冷风吹过来,他突然听见里面夹杂着福保那聒噪的声音“殿下,您在花园里吗殿下”

    靖千江直接弯腰捡了块石头,看也不看,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丢出。

    福保听见破空之声,熟练地“啊”了一声,当场趴倒在地。

    石头打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又弹回来砸中了他的臀部。

    靖千江趁机将酒坛子藏起来,双腿潇洒架在石桌上,淡淡道“爷瞧着你是越发没规矩了,大呼小叫的,这里是王府还是你家菜摊子”

    福保揉着屁股,愁眉苦脸地爬起来道“殿下,是小的没规矩,小的知错,小的该死。”

    靖千江见他还敢贫嘴,倒是多看了福保一眼“既然该死,那死去啊。”

    福保反倒凑到他身边“哪天死都行,就今天不成殿下,您知道我在外边碰见了件什么事哎呀,您在曲大人跟前献大殷勤的机会来了”

    自从曲长负上次被西羌人伏击失败之后,靖千江生怕他们还不死心,也暗中安排了一批人随时注意曲长负那边的情况,以保护他的安全。

    听到福保这样说,他不喜反忧,立刻问道“他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福保倒也知道轻重,立刻道“曲大人没事,是他的妹妹,今天被忽韩王给调戏了,小的恰好路过瞧见。殿下,您去给曲小姐出口气,曲大人肯定会觉得您体贴,爷们,侠义。”

    福保说着,又把当时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作为旁观者,讲的细节反倒比曲蓉详细。

    靖千江听福保说,当时的情况是曲蓉和宋琳进了脂粉铺子,赫连素达带着随从在街的另一边。

    赫连素达本来要离开,被他的一名随从凑在耳边说了什么,这才停住脚步,向曲蓉走了过去。

    福保道“小的当时就在赫连素达旁边,是听他说了句就那个吗,才随在他后面跟了过去,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只是一开始并不知晓那位姑娘是曲大人的妹子。”

    靖千江道“也就是说,他先前不识得曲蓉,也没打算调戏哪个姑娘,是听了下属的话之后,才刻意朝着曲蓉过去的”

    福保道“是。”

    靖千江立刻敏锐地意识到,随从说的多半是“这姑娘便是打败你的那个曲长负的妹子”一类内容。

    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给被调戏的曲蓉出气,而是那名随从为何要撺掇自己的主子找这名小姑娘的麻烦。

    他沉吟道“本王一直觉得你欠,看来欠也有欠的好处。这次干的不错,你的消息非常有用。回头重重看赏。”

    福保顿时眉开眼笑,提醒道“殿下,您还欠着小的一套宅子没给呢”

    靖千江道“什么宅子,没听说过,你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现在去把那名挑唆的护卫长什么模样给本王画下来,再令王府暗卫照着画像去捉务必要比相府那些个护卫动作快”

    他早就看那个天天跟在曲长负身边的小端小伍不痛快的,两个护卫,亲的跟亲哥们一样,什么立功讨好的活都让他们干了,哼。

    福保得不到宅子的悲痛化为惊恐“那是谈和使臣。殿下这样随便地捉回来,万一要得罪了南戎怎么办”

    靖千江不耐烦道“先得罪了再说。滚去画,还想不想要宅子了。”

    福保仰天长叹,自觉他福大人曾经也是少年英雄,自从跟了璟王之后日日委曲求全,便成了狗熊,被一套莫须有的宅子吊着做了多少苦累活。

    他拖着长音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说完之后,福保走出亭子,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对了,您脚边藏的那个酒坛子,小的一早就瞧见了。”

    靖千江又是一块石头扔出去,福保捂住屁股,撒腿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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