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芙蓉心上露

    宋绎一把揪住宋彦的领子, 几乎将他提起来“宋彦,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最重兄弟情分,此刻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宋彦觉得仿佛全身上下的衣服脸面都被人扒了个干干净净,多年苦心伪装出来的体面什么都不剩下了。

    但到了这份上, 他反倒萌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 将宋绎推开, 冷笑道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左右你们本来也没人瞧得起我。我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儿子, 比不上几位兄长也就罢了,连曲长负这么一个不姓宋的, 每次过来你们都要嘘寒问暖,照顾有加, 可有谁这样关心过我”

    宋鸣风怒道“混账兰台年纪小,身体又不好,他本来就难得来家里一回, 就因为大家多关心了他, 你就要害他你、你是个什么心肠”

    这倒是确实不至于, 宋彦起心想杀了曲长负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太子。

    但此时他不能提这事,太子非但不能被扯进来, 甚至或许还是他阴谋败露之后仅剩的救命指望。

    宋彦淡淡地说“反正害都害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他之间, 你们也绝对不会向着我。怎么样,可要我偿命吗”

    宋鸣风性格乐观开朗, 此刻却少见的被气到浑身发抖, 几乎说不出话来。

    靖千江在旁边坐着喝了一盏茶, 此时站起身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将军不必如此。那么请你处理家事罢, 本王便先回去了,不必送。”

    他说着干干脆脆地转身便走。

    没有人愿意在处理自家丑事的时候让外人在旁边看着,宋绎见璟王体贴爽快,与传言中大为不同,倒是生出几分感激。

    他拱手道“多谢殿下相助,他日宋某定当上门致谢。”

    靖千江笑道“我与兰台是至交好友,不必客气。”

    他冲着曲长负一笑,向门外走了两步,经过宋彦身边的时候忽又说道

    “宋彦,说实在的,本王真挺瞧不上你。”

    宋彦一震。

    靖千江道“莫说瞧着你细皮嫩肉满身绫罗,明显这些年过的不差,并未受到宋家亏待,就算你当牛做马吃猪食,也都是人家白给的,怎么要饭的还嫌粥凉呢”

    他讽刺地笑了笑“你还觉得为自己抱不平挺英雄是吧错了,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户,还想跟正经亲戚相同待遇,你这叫不要脸。”

    宋绎“”嚯

    说罢,靖千江谦和地冲着众人点点头,走了。

    这回气到浑身发抖的人换成了宋彦。

    宋鸣风毕竟见过了大风大浪,靖千江这么一打岔,他也有了时间冷静下来。

    宋鸣风淡淡地说“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嘴硬不知悔改,无非是觉得我们终究对你还有情分,兰台和四郎又都没出事,宋家并无权力杀你,所以才有恃无恐。”

    “不错,我确实不会杀你,但以后,宋家也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宋鸣风果断地做出决定“明日我会分别前往礼部和吏部,告知他们宋彦不忠不孝,难以为人之子,为民之官,将你从族谱上除名,并上请免去你的官职。以后,你跟我们宋家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宋彦本来是在说气话,他没想到宋鸣风竟然要这样处置自己,一时愣了,片刻后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果没有宋家养着,也不能入仕,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又要如何生活

    总不能跟个庶民一样种地卖菜吧那可比死了还要可怕

    方才因为一时激愤而萌生出来的那点勇气顿时不见了,宋彦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惊慌道“不要”

    他不知所措,连忙跪下来膝行到宋鸣风面前,苦苦哀求道

    “父亲,我知道错了,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太子殿下最近十分欣赏兰台,很多事情都不愿意交给我做,我立功心切,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之后,杀曲长负的原因由嫉妒家人宠爱变成了想要除掉挡路的绊脚石,只会更加招人鄙薄。

    宋鸣风道“我还有你祖父、你大伯,都在家里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掺和储位之争,你却一意要往太子身边靠宋彦,这么多年宋家在你身上的心血算是都白费了”

    “父亲,我知错了,一定不敢再犯,你这样将我赶出去,是断了我所有的生路啊你真的忍心吗”

    宋鸣风甩开他的手,侧过头去,深深一闭目。

    毕竟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确实不忍心。

    就算宋彦要害的人是他,宋鸣风甚至都有可能都会再给这个养子一点改过的机会,可是宋彦想要的是曲长负的命。

    在某一方面,宋彦说的没错,宋鸣风最疼爱的确实是这个自小坎坷的外甥。

    曲长负刚出生的时候,他自己已经为人父了,可是当时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宋鸣风老是觉得胆战心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婴儿,好像手劲稍微重一点,就会碎掉。

    所以曲长负小的时候,宋鸣风总担心外甥会死掉,常常上门看他。

    后来他发现,这孩子不光身体越来越差,命也不好。

    他的生母去世,父亲平素很少回护,又曾走失过一次。如果自己这个当舅舅的,只因为自己私心的不忍而委屈他,不给他出气,那这个世道对他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所以就冲这一点,宋鸣风也绝对不可能姑息宋彦。

    他冷冷地对宋彦说“你有手有脚,死不了的。既然不满宋家对你的管教,便不必享用宋家给你的一切。”

    宋鸣风将宋彦推开,提高了声音“来人,把他先给我关进暗房里”

    宋彦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他拼命反抗着宋府家丁的拉扯,同时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其他人。

    养母周氏神色不忍,却含着眼泪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蕴站起身来,缓缓地说道“老五,这世上不是什么错误犯下了都有弥补余地的。”

    宋彦的手下一下子松了劲,整个人瘫在地上,被家丁拖出房门。

    他的直勾勾盯着曲长负,像是要清晰地记得他这一刻的样子,曲长负只是将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眼神仿佛在打量地面上的一堆落叶。

    宋鸣风挡在曲长负前面,看着宋彦停顿片刻,说道“宋彦,你以后好自为之。”

    经过这样一件事,大家的心情都很糟糕,饭也吃不下去了。

    曲长负起身行了个礼,说道“今天因为我的事扰席了,长负实在惭愧。”

    “你这孩子,就别说这样的话了,舅妈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周氏终于忍不住垂泪道“他虽然不是我生的,但那么小的时候便被送过来,饮食起居,由我亲自过手,一一照料。我真是想不通,是我和你舅舅没有好好教导他吗怎么就能就能变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除了愧疚难过之外,她甚至对曲长负有几分感激。

    宋彦心术不正,今天能陷害宋绎勾结西羌谋害表弟,显然一点也不念及他们的养育之恩。

    那么他日,他如果又其他想要的东西,就能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说不定整个宋家都要遭殃。

    宋鸣风也没办法安慰妻子,只能说“事情不是你造成的,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回房休息去罢。等到文书下来,我会遣人把他押送回老家关起来,以免他再做出什么极端举动。”

    他环顾周围众人,声音中带着威严“好了,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更不可外传。等到爹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

    宋绎也没再说话,叹了口气。宋家各房相处的一直很和谐,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

    宋彦今天这一手,对于性格率直又讲义气的他来说,实在是个打击。

    他勉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走过去搂了下曲长负的肩膀,说道“这里的饭菜都冷了,想必你师父还没用晚膳,你不如去陪他吃顿饭罢。有日子不见,谢先生肯定也在惦记你了。”

    曲长负笑了笑“这样也好。”

    很多人都以为曲长负的武功是跟着宋太师学的,在外面也都是这个说法。

    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宋家还养着一位客卿,年轻的时候是位武学高手,名叫谢同。

    只不过他后来因为保护宋太师而受了重伤,从此内里尽失,宋家便把这位救命恩人客客气气地奉养了起来。

    曲长负小的时候住在宋家,谢同便很喜欢他,经常陪着他一起玩,后来便收他当了徒弟,将一身武学尽数传授。

    宋家人见两人玩得好,均感欣慰,也都没有阻止。

    倒是曲萧一直都很不喜欢听曲长负提起这个人,因此曲长负从来不在家里说谢同的事,以及自己的武艺。

    上一世,宋家全军覆没之后,谢同取了尘封的佩剑远赴沙场,寻找可能活着的人,却发现一个都没有。

    他在那里为烈士们收了尸,回到京城之后不久就高烧不退,一个月后病亡。

    谢同住的小院子在宋家最偏僻的一角,那是他为了图清净自己要求的,需要穿过一座小桥才到。

    曲长负进门的时候,谢同面前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牛肉,正就着小菜喝酒,甚为惬意。

    见到曲长负,他便招呼道“你来啦,过来坐,咱们爷俩喝两盅。”

    曲长负抬了抬手,身后跟来的小厮立刻将他带来的饭菜摆了谢同一桌。

    曲长负把酒杯推到一边,拿起筷子道“不喝。我还没吃饭,得先吃点东西垫垫才能喝,不然胃疼。”

    谢同很扫兴地夹了个丸子扔进徒弟碗里“臭小子,怎么就生的这般娇气”

    曲长负一边吃菜一边道“我小的时候,人人都盯着我,叫我不能跑,不能跳,吃东西要精,入睡要早。就只师父每日带着我爬墙抓鸟,舞枪弄棒,还拿筷子沾了酒喂我,倒不怕把我养死。”

    谢同说“人活着,就得有活气,不拘命长短,够本是真的。若你那一辈子都得这么养着,长命百岁也活不出个人样来。”

    曲长负只是笑,没说什么。

    谢同见他还真是吃的认真,不由问道“你方才不是跟你二舅他们在一块,怎地,嘴欠把谁惹了,才叫他们没给你饭吃”

    他本来是在开玩笑,结果这个宝贝徒弟竟然当真说道“也算是因我而起,出了点事。”

    曲长负把宋彦的事给谢同讲了一遍,把谢同给听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人人都觉得曲长负诡诈莫测,殊不知其实他活在世上的这些年头,才真正是被人给坑过来的。

    挨坑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就逐渐跟着会算计别人了。

    谢同道“好在那小畜生没能得逞,也算是万幸。不管怎么说,你舅舅表哥他们还是向着你的。”

    曲长负道“嗯。”

    谢同哄他高兴“你瞧瞧为师,从小被爹娘当劳力使唤,粗活累活都得我干,那年饥荒,他们拿了锅要煮我”

    曲长负实在没忍住,说道“你上回不是说,刚出生就被你娘卖给了人贩子吗”

    谢同愣了愣。

    过了片刻,他用手敲了敲脑袋,自言自语地道“糟了,我之前都跟你编过什么,全记不清楚了。”

    “”

    曲长负道“师父,我能看出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比我惨百倍千倍,你已经很努力了,别说了,吃不下饭。”

    虽然挨了一顿嘲讽,不过见到素来心爱的徒弟,谢同的心情是极好的。

    但他从来不喜欢曲长负在他这里多留,天刚刚一黑,便催着他走了。

    曲长负出了门,正朝路边停着的马车走出,冷不防一棵树后面忽然冒出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

    “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俊美不凡,为何神情要做如此严肃之态呢”

    一个毛茸茸的兔子头从树后探出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月色正好,我这里有一块月亮糕,公子冲我笑一笑,我给你吃糕,好不好呀”

    曲长负道“呦,几个时辰不见,你成精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兔子娇羞地扭了扭身子,往树后一躲,然后玉树临风的璟王殿下施施然走了出来,笑着说道“能不能成精,不是都得看公子赏不赏脸吗”

    他们摆夷宅子里的传说,每到月色明亮的晚上,山洞里想成精的兔妖就会拎着灯盏在山林中转悠,收集人间欢笑。

    它们用月亮糕换取过路之人的笑容,只要能换满上千个,就可以历劫成仙。

    靖千江和曲长负小时候都听人讲过,靖千江来的时候在夜市上看见了卖假兔子的,便想起这个传说,买来逗曲长负笑。

    他道“你刚来我们摆夷的时候,听了这个故事明明也很相信来着,晚上还经常一个人在林子里晃悠。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你去干什么,后来才听阿力婆家的小妹说,乐哥哥是去找兔子精呢。”

    曲长负泰然自若,说道“是嘛,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靖千江道“不要紧,记得现在的事就成。比如我就知道,你眼下最喜欢什么。”

    曲长负也没上马车,两人便沿街同行,他道“说来听听。”

    靖千江回手,用扇子柄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悠然而笑“能为你分忧的人。”

    他说“我方才一直在琢磨,虽然收拾了宋彦和陆越涵,可是你妹妹的事还没解决。把赫连素达灭口,可能会引来一些后续的麻烦,所以我就有了个别的主意。”

    曲长负刚从宋家出来,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听靖千江如此说,便道“说来听听。”

    靖千江道“赫连英都跟赫连素达,分别是大君的西帐王妃和大帐王妃所出,因为南戎大君目前正当盛年,威势又重,他们在南戎的时候,表面上看相处的还算和气,但事实上,也在一直暗暗较劲。”

    曲长负道“赫连英都明显要比赫连素达有头脑的多。”

    靖千江道“确实如此,但他母妃的地位却较低,而且比赫连素达要小,越是表现出挑,越是容易受到嫉恨,因此偶尔也会被赫连素达欺压”

    他微微一笑,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曲长负已经立刻会意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确实是个好主意。冤有头债有主,谁闯下的祸就把谁弄走,很公平。”

    曲长负道“不过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想出来这样的主意。”

    靖千江说“看见宋彦那么阴险,突然福至心灵,学了几招。”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再说了,我发现你如今对我没有小时候亲近了,多半是嫌我年老色衰,既然没了少年时的美貌,可能,还得靠脑子来讨人喜欢。”

    靖千江的性格不算诙谐活泼,平日里也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他是担心曲长负因为宋家的事情心中郁结,今日才故意逗他。

    曲长负自然也知道。

    他笑了笑,说道“是这样吗我倒觉得如今曲郎中与璟王休戚与共,利益共享,这样的亲密关系才是什么都没法取代的。”

    他自然而然地捏住了靖千江手里的扇子,将它拿过来,用扇柄挑起对方的下巴,凝视他。

    曲长负的眼睛很冷,但你看得久了,便总会觉得那双眸子像是打着旋的桃花水,要一直、一直地把人给吸进去。

    仿佛很是深情。

    他袖口极淡的药香隐隐从衣衫的银丝褶皱里飘出来,丝丝缕缕地将靖千江缠绕住。

    靖千江瞧着曲长负,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柄折扇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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