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风前几人老

    一顿之后, 曲长负又问“黎秋河应该是在京畿卫负责日常巡查工作,怎会来此运粮”

    璟王府那侍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能引得他们两个同时变色,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方才打听, 听说是人手不够, 昨日下午临时借调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 一时之间,曲长负和靖千江心中都不由想到了“宿命”两个字。

    上一世黎秋河就是在借调到曲长负手下之后意外身亡的, 这回时间地点以及处境都变了, 兜兜转转, 竟然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如果他本身就是运粮队里的人,曲长负多半还要特别注意一下, 偏偏他是临时借调的仓促之中, 谁也不知情。

    曲长负问道“死因”

    “和其他人一样, 也是冻死的。”

    曲长负沉吟不语。

    靖千江伸出手来, 揽了下曲长负的肩膀, 又很快发现他似乎只是在思考问题, 并不需要安慰。

    他将手臂放下,说道“天冷,你也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咱们先回去坐下来,再好好调查这件事罢。”

    “嗯。”

    曲长负一掸衣袖, 说道“走罢。”

    军粮总算得以如期送出, 可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刑部和大理寺都来调查。

    曲长负曾经在刑部混过资历, 但自从佥都御史的虚衔转为实衔之后, 他便已经脱离六部了。

    运送军粮一事,他只是需要尽到督查军粮的数量与质量的职责,士兵们是否出事,说白了跟他关系不大,顶多是在调查的时候,当一当人证。

    眼下粮草到位,冻伤的士兵们都被统一安置在一处进行医治,尸体则被放到了刑部的验尸房中。

    刑部侍郎祁斯亲自来查看了尸体,并向曲长负询问清楚当时情况。

    祁斯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此刻资历尚浅,但他未来的路一定还有很长,因此全程的态度都十分客气。

    等到两人谈话结束之后,他笑着说道“这情况与曲御史无关便好,你的线索我们也会好好斟酌。这些日子你不在刑部办差,看样子反倒更加忙碌了,我便令人送曲御史回去休息罢。”

    曲长负道“多谢大人,不过我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面,就不用劳人相送了。”

    其实外面等着他的人确实有,但不是相府家丁,而是靖千江。

    曲长负和祁斯在验尸房的内间说话,外面认尸的死者亲眷则已在外面哭成了一片。

    这验尸房本就空间狭窄,气味浑浊,这时外面再是一片凄厉的哭嚎之声,简直令人头大。

    祁斯便想跟曲长负说一块从侧门离开,偏生这时,有人匆匆进来禀告道“两位大人,太子殿下和璟王殿下一起到了。”

    祁斯一怔,心道这两尊大神关系又不好,一起来到此处做什么

    如果是跟此案有关,那么事情怕是要难办了。

    “快请本官这就出去迎接。”

    曲长负倒是心知肚明。

    这一世,虽然齐徽大概是因为宋彦的缘故,对待黎秋河的态度远没有先前亲近和信赖,甚至在他回到京城之后想要拜见,也都未曾答允。

    但不管怎么说,多年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轻易抹除的。

    黎秋河死,他一定会来。

    至于靖千江本来就在门外,以他防齐徽像是防贼的那个态度,恐怕是看见对方的影子,便跟来了。

    齐徽看见靖千江的时候,已经知道曲长负在这里了,没等他行完礼,便已经说道“起身罢。”

    说完之后,他又忍住不仔仔细细地看了曲长负片刻,这才又去打量黎秋河的尸体。

    此时齐徽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仿佛再一次陷入了上一世的那个旋涡当中。

    对于他来说,从小便跟皇上不亲近,骊妃的性格又急躁好胜,不是督促他的功课,便是想方设法地跟其他嫔妃争宠。

    齐徽能感受到的来自长辈的关爱,实在非常有限,而黎秋河虽然身份低微,但也给了他很多。

    可曲长负对于齐徽的意义更是非凡,哪怕是在上一世的时候,齐徽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悔恨,他也没有允许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对曲长负造成威胁或者伤害。

    因此在那时,尽管疑点重重,他依旧选择为了曲长负将黎秋河之死的事压下去了,只当意外处理。

    而这一世,齐徽也早已经打定主意,黎秋河回到郢国,他会暗中照料一二,但不想再有任何的交集和接触。

    只是他们这些人虽然都重生了,但实在谁也没想到,黎秋河竟然死的比上一辈子还要快,而且又是在曲长负的手底下。

    这一次,他们又能够把事情看得分明吗

    齐徽走过去,早已经有人为他将白布掀开,露出黎秋河的尸体。

    冻死的人尸体保存完好,除了脸色发青之外,样貌与生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齐徽因为跟曲长负的芥蒂以及对于宋彦的不满,原本是对黎秋河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排斥之感,但此时看见他,也不由觉得心酸。

    目前尸体已经验过,和其他的军士一样,没有什么疑点与特殊之处。下一步要调查的就是所有人这一晚到底遇见了什么。

    齐徽沉默了一会,公事公办地说道“等到尸体查验完毕,便好好葬了罢。再做一场法事为他超度。”

    此时宋彦也已经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的布衣,正正跪在黎秋河的尸床前面哭泣。

    齐徽看了他一眼,便说“操办丧事的银两,你到时候便去太子府支取罢。”

    说完之后,他便要走,宋彦却迅速向前膝行几步,抓住了齐徽的袍子下摆“殿下”

    宋彦的话中微带哽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人已经不在了,身后事就算操办的多么风光体面,也没有意义。”

    他哀求地看着齐徽“殿下,草民草民知道自己做过很多错事,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谅,但草民恳求殿下,看在我父亲与您曾经的情分上,请殿下一定要关切此案,把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让他死的瞑目啊”

    这么多年下来,齐徽确实对忠诚追随自己的黎秋河父子很有几分情分,他听宋彦说的可怜,要求又不过分,当时便想一口答应下来。

    但就在这答应要出口的时候,齐徽突然看见了曲长负的影子。

    曲长负此时应该在他身后靠窗的位置站着,满屋子的人就只有他穿了一件带风毛的披风,窗外的日光就把这道纤长的影投在了自己脚边的地面上。

    曲长负站的很直,他就从来不会有这种跪地哀求的姿态。

    这也不光是性格强势的缘故,而是曲长负做任何的事,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冷酷无情还是所为大义,他都是问心无愧,落子无悔。

    从曲长负的身上,齐徽才意识到,有些错误犯下就是犯下了,悔恨与补救都无济于事,他眼中的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揉不得半点沙子。

    而自己既然喜欢他,本应该顾及他的感受,以他之喜为喜,以他之恶为恶,处事清楚明白才对。

    宋彦害过曲长负,自己焉能再对他留有情分

    齐徽将微微伸出的手负回到身后,后退两步,把自己的袍摆从宋彦手中抽了回来。

    “此案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负责。”

    他淡淡说道“你不必如此,孤相信诸位大人一定会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还你父亲公道。”

    从得知黎秋河死讯的那一刻开始,宋彦就陷入到了无尽的惊恐之中,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黎秋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真的是意外身亡,虽然也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悲痛,但最起码还算正常,可为什么,他偏偏死在将那批珠宝带回来之后,还偏偏是这么寸的死法

    原先没有这笔财富的时候也便罢了,眼下荣华富贵已经到手,若是要让他再把所有的财物都舍弃,显然有些过于为难了。

    可是万一那诅咒是真的自己岂不是也有性命之忧

    宋彦方才已经悄悄给几个在现场的小兵塞了银子,得知当时似乎发现了南戎人所用的迷香,更加觉得这件事跟珠宝有关系。

    他真心实意地盼着齐徽也能管一管这件事,最好能心软容他在太子府住上一阵,等到那些害人的凶手被抓住了,才可以安枕无忧。

    可是齐徽如今竟然已经冷酷到了这种地步,根本就不买他的帐。

    宋彦曾经好歹也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太师府的五公子,风光无限,如今却要在一群能够与自己并肩谈笑的人面前卑微地跪伏于地,自称草民。

    这对于他来说本来就已经足够屈辱了,没想到齐徽还会出言拒绝。

    手指不由紧握成拳,心中不知道应该后悔还是怨恨。

    曲长负却突然说“黎公子可知道什么线索”

    他说“黎公子”的时候宋彦还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曲长负在跟自己说话,心中倏地一惊“曲大人此言何意我当时又不在场,怎会知道线索”

    曲长负心平气和“黎公子见到令尊去世,似乎恐惧多于悲伤。”

    他的眼力和思维都实在太毒了,一个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宋彦全身上下倏然涌上一股寒意,被点醒之后,他的反应反倒冷静了起来。

    宋彦道“如果父亲是正常离世,我当然会悲伤。可是他这样的死法不单十分凄惨,而且很明显就是被奸人所害。”

    “害人的是什么来历,什么动机,为何那么多的军士在一起都没有察觉,这些疑点通通无解,难道不让人害怕吗”

    曲长负倒是没反驳他,只笑了一笑,反倒是靖千江在旁边凉飕飕地道“哎呀,太谦虚了罢,就凭着黎公子栽赃嫁祸,借刀杀人的本事,什么样的奸人能奸得过你”

    他径直踩过宋彦身边的地面走了过去“放心,以毒攻毒,不管谁有事,你都会大吉大利的哎,我说诸位,都别在这停尸房挤着了,走罢。”

    宋彦脸色一白,紧接着又涨的通红,众人也纷纷散开了。

    齐徽趁机走到曲长负身边,低声道“这一阵,我一直派人盯着宋彦和黎秋河,总觉得有件事有些奇怪。以黎秋河卧底多年的习惯,应是向来更加喜爱独来独往的,但自从他回京之后,日日与人成群结伴,不太像他的性格。”

    曲长负果然侧目道“你想说什么”

    齐徽思索着“我也不确定,只是验尸结果虽然正常,我却仍是有些说不明的疑虑。或许他在外这些年结了什么仇家也说不定”

    曲长负表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齐徽。

    齐徽轻轻一叹“总之事情蹊跷,我会继续关注,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

    他说完之后才注意到曲长负的眼神,微怔道“怎么了”

    曲长负道“真奇怪,你怎么突然不想为黎秋河伸张正义了上一世的悲痛欲绝,义愤填膺呢”

    齐徽默了默,自嘲地笑道“我记得你上一世不怎么跟靖千江来往。”

    曲长负道“所以”

    齐徽淡淡道“每个人都是在慢慢改变的。改变着他人,也改变着自己。所以我们都不在原地了,只是你无悔,我后悔。”

    靖千江走了两步,发现不见曲长负,转身看去,就见到狗太子又凑过去了,他正皱眉欲语,忽见有个刑部小吏从外面匆匆跑进院子里“祁大人”

    他本来是有要事禀报祁斯,没想到刑部大院里竟然这么多人,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璟王殿下,见过几位大人”

    祁斯道“你有何事”

    那小吏犹豫着,祁斯见靖千江皱眉,连忙又道“若是案情相关,又有何吞吞吐吐不可见人的地方,还不快说”

    小吏只好说道“禀禀大人,方才我们在一名运粮兵的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他说是、是、是昨晚曲大人给他的。”

    曲长负站在齐徽身边,朝那个方向看去,幽幽地说“完喽。”

    祁斯“”

    他现在只想把这名冒失又不知道变通的小兵给捏死,沉着脸将字条接过,发现上面是两行极为漂亮的小楷。

    字条上吩咐那名小兵,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保护军粮为首位,若是在路上发现可疑歹人,便让他带着那些提前下山的军士,将危险从军粮所在的山谷周围引开。

    而救援的人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绝对不会让他们出事。

    字条上没有落款,但小吏已经言明是曲长负所写。

    之前祁斯曾为曲长负的上级,见过他批阅的公文,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当众说破,他还可以好好斟酌处理,甚至私下盘问曲长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当着太子和璟王的面,便不得不严查了。

    祁斯可真是一点也不想得罪曲长负啊

    此刻他心中哀叹,却不得不沉下了脸说道“曲大人,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便麻烦你随我回刑部一趟罢。”

    曲长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自当从命。”

    靖千江虽然性情不羁,但在正事上开口时也都很讲分寸,他方才一直在旁边静立未语,此时方才说道

    “祁侍郎,本王既然在场,便多言一句。曲御史身上既然有嫌疑,配合调查也是应该的,但他毕竟为了公事奔波许久,是否应该容出一些回去更衣梳洗的时间,再行问讯呢”

    靖千江顿了顿,又微微笑着说“如果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本王一力承担。”

    曲长负道“用不着”

    靖千江打断他,少见的不容置疑“用得着。”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之间片刻凝眸,难得是曲长负先移开眼,轻飘飘地转移了矛盾“那么不知道祁大人这边可方便吗”

    祁斯心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两人眼见着就要争起来了,我敢说个不字吗

    他道“此事当中只是有一些疑点未曾厘清,曲大人也不是此案当中嫌犯,回去更衣自然可以。太子殿下,您看“

    齐徽出了名的公正严明,又跟璟王的关系不怎么样,祁斯原本还怕他有意见,没想到对方更干脆,直接说

    “既然如此,孤看不如便明日开始罢,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也好多一点的时间寻找证据。”

    太子和璟王都发话了,事情自然就这样决定,当下身上搜出字条的小兵被单独保护起来,不令他与其他人接触,曲长负则暂时得以回府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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