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赫连耀喊出这两个字, 也等于已经完全承认了他离奇的真实身份,眼前这位南戎新任大君,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左思王赫连耀了。
他是上一世前任大君的第八个儿子, 也是曲长负亲自栽培教养的徒弟, 赫连莳罗。
曲长负似笑非笑, 点了点头“莳罗。”
赫连耀向他解释“我重生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左思王赫连耀,而我本来身份的那个人, 却成了一名没有灵智的傻子,大君觉得不祥,不许人向外张扬此事。”
塞外的风又冷又硬, 曲长负咳嗽了几声,说道“既然你不是真正的赫连耀, 那么咱们之间就没有仇怨了。你到处找我,要做什么”
赫连耀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 为他披在肩上,自己袒露出了半边手臂,低声道“没有仇怨,难道还没有感情吗”
曲长负道“感情我是没有。你嘛看起来倒像是还记着一些师徒情分,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他向来以不遗余力的气人为己任,赫连耀只觉得胳膊上的伤口都仿佛加倍疼痛了起来,咬牙道“不是谁都像你这样冷漠”
上一世,他是大君的第八个儿子, 听起来身份似是尊贵, 可是出生的时候, 上面已经有了成年的兄长, 母亲又每两年就去世了, 处境算不上好。
大君对这个老来子也有几分宠爱,可是这宠爱却相应的带来了周围其他人的算计与陷害,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曲长负那个时候还叫乐有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对方不光教他武功谋略,还教会了赫连耀如何在这种环境之下更好地生存下去。
一声“老师”的称呼,他得到的应该应分。虽然在自己心中,不想只把他当成老师。
直到有一天,对方毫无征兆地告诉他,第二天就要离开,把赫连耀整个人都给说蒙了。
他本来以为,两个人一辈子都会像如今这样相处下去。
“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里”
赫连耀急切地阻拦他“大君已经立我为王储,我一定会封你最大的官职,给你最高的礼遇,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一定会满足你,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面对他的急切与慌乱,乐有瑕的神情毫无波动“因为我也有我的家乡。”
赫连耀愣了愣“我还以为,你是辗转漂泊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呢”乐有瑕笑了笑说道,“我是专门为你而来,你以为咱们只是随随便便碰上的,我就留在这里这么多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缘分。”
“老师,你、你说你是为我来的”
“是啊。”
乐有瑕仿佛看不见他眸中乍然亮起的羞涩与惊喜,不加掩饰地说道“当年,我先让一名手下将你引入了狼群中,又让另一名手下救你,把你带到了我住的地方疗伤。等与你熟悉之后,我教导你中原武学、兵法、儒家哲理,告诉你如何在同兄长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乐有瑕摸了摸他的头发“莳罗,如今你已经长成了我期待的模样,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了。”
赫连耀听的脸色发青“这些事你也敢说”
乐有瑕道“如果我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告而别,你才会更伤心的。忘了我或者恨我,等我离开之后便不会想念。我如此坦诚,都是为了你啊。”
估计世上只有他,算计了别人之后,还能把“我都是为了你”这句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要不是早就磨练出来了,恐怕赫连耀能当场气死过去。
他到底年少气盛,冷笑道“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给郢国培养出一个亲近的南戎君主哼,你说破这些,又不肯留下来,不怕我不依从你的想法办事吗”
“有些事情,对与错,如何抉择,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强人所难。”
乐有瑕心平气和“王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他们上辈子见过的最后一面,这人说了要走,一定会走,即使自己重兵把他的住处围住,亲自坐在他门口看着,也没能留下人。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乐有瑕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更像是在残夜里进入美梦的一抹幻影,美丽、脆弱,而又冰冷,梦醒过来,便不见了。
可是不久之后,赫连耀便重新听到了乐有瑕在中原的消息。
毕竟他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
他听说对方协助太子,大败西羌,听说他查明了一宗宫廷秘案,听说他在地震中疏散百姓,立下大功,又听说
他最后被自己辅佐的人逼下山崖,尸骨无存。
当得到最后一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轰然崩塌,赫连耀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等到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父亲的幼弟,来到了有那个人的下一世。
在这个世界里,他叫曲长负。
赫连耀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他,跨越两生两世,他们终于再次相见。
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触怒曲长负,都绝对不会放他走了。
他想到这里,说道“我本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在你面前心狠一点,可惜还是被你揭穿了不过没关系。”
赫连耀道“你们中原的人,大都阴险狡诈,而且不够讲义气,我想过,如果当初我真的执意不让你回去,你就不会出事了。所以这回,我不能再让自己后悔。”
此时,在两人交谈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帐篷之中,整个帐篷内部,布置的十分舒适奢华。
曲长负的手下全都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帐篷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曲长负挑眉道“所以你的打算是”
赫连耀道“留下你。”
“你的那些手下我已经安置好了,左右你之前已经诈死过,也不差第二回,以后中原再也没有曲长负,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他一字一顿,用近乎虔诚的语气重复着上辈子曾经说过的话“我如今已经是大君了,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老师,我一定会封你最大的官职,给你最高的礼遇,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一定会满足你。”
“但我不会再让你有危险,不会再让你出事。”
曲长负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赫连耀道“上一世你为了郢国鞠躬尽瘁,最后反倒因为猜忌身死,今生你还要出力吗”
曲长负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白教导你了,一番苦心付之东流,没想到你还会说出如此浅薄的话语。”
赫连耀“”
曲长负道“上一世,我虽然教你中原的学问和思想,但是所站的角度,都以你是一位南戎人为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培养你成为大君,为我所用难道只是为了利用你你错了。”
赫连耀“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曲长负稍稍停顿。
然而他很快地咳嗽了两声,捏了捏眉心,这才叹息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可惜你终究还是不懂。我虽然因为你的身份,对你存了利用之心,但你也是我唯一的徒弟,难道我会真的半点都不疼爱你”
赫连耀“”
没有情分,不也是你刚刚自己说的吗
但看曲长负这样咳嗽,他心疼对方的身体,也不敢再反驳,引得曲长负动气。更何况
好听的话,人人都喜欢听啊。
赫连耀不知不觉地,又很没出息地道“真的吗”
曲长负道“自然。”
他慢慢地说“我只是希望南戎与郢国可以往来合作,但不要仅仅因为种族之间的不同,便兴战对立,由这种无意义的排斥而给百姓带来苦难。”
赫连耀微怔,只听曲长负问他“莳罗,我可有让你忘记自己是个南戎人,教导你彻底站在郢国一边”
话是这样讲,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
多年的师生情谊,让赫连耀隐约觉得自己又要给他绕进去,便坚持地说“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不会再攻打郢国,跟中原为敌。我是不希望你回去之后,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他话是这样说,看曲长负连连咳嗽,已经远没了方才的霸道和气势,又忍不住凑过去给他拍背“你怎样了病还没有好吗”
曲长负按了按额角,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赫连耀推开两步。
他简直翻脸如翻书,冷冰冰地说“我头疼,你走吧。要是不想达成我的心愿,就没必要站在这里,徒然浪费我的时间,让我看着心烦。”
赫连耀又挨骂了,在他身边站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欲言又止。
这就是他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原因,因为一旦双方相认了,他拿曲长负半点法子都没有。
可是偏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动摇,绝对不让曲长负回郢国。
赫连耀想解释,又怕引得曲长负头疼加剧,只好连声说道“我不说了。你若不愿意看见我,我这就走,你歇一歇罢。我叫御医过来给你看诊。”
他说完之后,便快步出了大账。
等到赫连耀离开,曲长负放下按着额角的手,看着晃动的帐篷帘子摇了摇头。
“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还是嫩啊。”他一边说,一边喝了口方才赫连耀倒给他的奶茶。
看来即使重生到了别人的身上,赫连耀的心性还是没有改变多少,说服他并非难事,那么就可以安心留在这里,布置接下来的计划了。
虽然赫连耀暂时没有改变主意,放曲长负回郢国,但曲长负目前也根本没打算走。
他来到此地,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协助赫连耀,让他彻底把大君的位置坐稳,不能让南戎被具有种族偏见的保守一派所控制。
第二嘛,自然就是说动南戎与郢国一起对付西羌了。
算算日子,靖千江应该快到了罢
现在唯一不太清楚的,就剩下京城那边的情况。曲长负派出去的探子尚未回报,也不知道靖千江离开之后,皇上和太子、魏王等人又是如何了。
这世上的人,包括曲长负在内,都无从得知当时齐徽踏入璟王府之前的心情。
亲手将自己的情敌放跑,促成他与曲长负见面,这对于以前的齐徽来说,怕是就算杀了他都做不到。
但听到手下的人通禀说靖千江已经顺利离开时,齐徽却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曲长负,应该会高兴一些吧。
他顾不得再思量太多,紧接着又下令将谢九泉调往濮凤城,那里被曲长负设计收复之后,尚且仅由宋太师的一名副将暂时镇守。
齐徽将谢九泉调为濮凤城守将,若是曲长负能够成功离开南戎,便有了接应。
做完这两件事之后,他便听闻皇上醒了的消息传来,于是起身前去探望。
隆裕帝当时会昏去,有一部分原因是气怒攻心,此刻他虽然醒了过来,但脖子上还有着红色的淤痕,嗓音也有些嘶哑,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狼狈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隆裕帝的心里阴影。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靖千江的去向。
当得知靖千江已被重兵围在王府之中后,隆裕帝哑声道“传朕的旨意,将璟王撤去王爵,贬为庶人,先押入天牢,审问他今日的作为是何动机,可有同伙”
他绝对不会相信,靖千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仅仅是因为曲长负的死。
他今天的行为使隆裕帝震骇又暴怒,脑海中想到千万般阴谋算计,但唯独不可能有感情因素。
内侍刚刚躬身领旨,却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用去了。”
“参见太子殿下。”
齐徽走到隆裕帝床前,低声道“父皇醒了,感觉可还好么”
隆裕帝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却用一种冷淡而提防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太子,你方才说什么”
只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才用过“徽儿”这个称呼,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叫太子。
齐徽跪下道“父皇,请恕儿臣自作主张,璟王刚刚已经出城了。儿子以为,他虽有一时忤逆之举,但对郢国仍是忠心的,前方战事未了,不宜折损名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隆裕帝已经抓起床头的药碗,劈头朝着齐徽扔了过去。
齐徽不躲不闪,只一闭目,额头剧痛之后,苦涩的药汤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若说有谁比璟王更加令隆裕帝猜忌怀疑,那就只有身为太子的齐徽了,而隆裕帝只是昏迷了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就私自将靖千江放走,也难怪皇上会暴怒。
“你们这是要反了你们这是要反了”
隆裕帝指着齐徽,大怒斥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在朕昏迷之时,不思病榻之前尽孝,反而私纵罪臣,眼里还有朕吗”
齐徽磕头道“父皇恕罪,儿子知错。但儿臣只是出于大局考虑,绝无他心儿臣亦可为璟王担保,若他在外做出任何危害社稷之事,父皇尽可以处置儿臣。”
“是吗”
隆裕帝盯着齐徽,极其阴冷道“朕记得,你与璟王一向针锋相对,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如今竟然会为他做下如此担保。真是好一名不计私怨的贤德太子”
齐徽低声道“父皇,儿臣还记得小的时候,您极为宠爱当时还在世的柔妃娘娘与六弟。一年冬日,儿臣偷跑到冷宫中玩耍,也在那里碰见了六弟。”
“他骗儿臣下到一口枯井里面为他捡拾掉落的长命锁,却趁儿臣尚未回到地面上时撤去绳子,让儿臣在里面被困了整整一夜。”
“当时我高烧三日才醒,父皇也难得前来探望。儿臣还记得您当时摸了我的额头,又握着我的手,让我大胆说出是谁害我掉入井中,您一定会给我做主。可当儿臣说出实情之后,父皇却斥责我陷害手足,毫无友爱之情。”
隆裕帝冷声道“你想说什么埋怨朕总是错怪了你吗”
“儿子不敢。”齐徽道,“只是儿臣一直想对父皇说真话,可您从来都不相信。也一向会将儿子的心思往最坏的方向想。难道这仅仅便因为儿臣是太子吗”
“如果身处东宫,就会受到父皇的猜忌不喜,那么这个太子之位,又有何意义”
这个太子之位,又有何意义
他总算问出了这句话。
不光是太子之位没有意义,就算是更高处的那个位置,一群人汲汲营营,你争我夺,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曾经他以为,那是他最想要的,但如今齐徽才发现,这些东西,一直以来,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失去,和空虚。
因为他在争抢之后,早已经迷失了当初的抱负。
这些话,他一直想说而不敢说。
或许正是永远要这样瞻前顾后,百般算计,连拿出一两丝真心都要放在称上掂量一番轻重,才会让曲长负与他渐行渐远。
如今,该说的总算都说出来了,心中有痛快,也有微弱的期待。
片刻之后,却听隆裕帝冷声说道“你果然是心胸狭窄,早存怨怼,柔妃和老六都已经故去多年,你却连如此久远之事都记在心头不放。”
齐徽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听到了这句话,不知为何,他又有点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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