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缘悭别魂错

    跟着曲长负出来的大多数人, 不是齐徽的暗卫就是靖千江的下属,巧的是,双方都已经得到了主上的严令一定要保护好曲大人, 否则提头来见

    双方的主子互相看不顺眼, 两队人马相处起来也明里暗里地抢风头。

    此时他们都正在跟西羌士兵打的不可开交, 为了争抢谁保护曲大人更多一些而努力着, 猛然听见西羌那边提出换人质的要求, 心情骤然紧张。

    “不行”

    “大人,您千万不可冲动。”

    曲长负在一片阻拦声中不动如山, 催马上前两步,似乎是要看一看曲长清的表情。

    曲长清想哭又忍着, 曲长负的表情则十分悠闲,闲聊一样询问劫持着曲长清的那个人“我听说西羌的男人可以有四名妻子,不知道你父亲娶了几个”

    对方恼火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休得拖延时间”

    曲长负似笑非笑“换做是你, 你会为了一个非是同母所生的弟弟牺牲性命吗别提这种可笑的要求了,很蠢。”

    西羌那边的人一怔, 曲长负的神色已经冷了下去, 身下的马仿佛感应到他的情绪,来回踏了几步。

    曲长负寒声道“我平生从不受人要挟,这里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人, 你们活着走。要么, 撕票, 所有西羌人一并留下来陪葬”

    “你”

    见曲长负态度这样强硬, 两个孩子的心都凉了半截。

    头回见亲人被绑了还这么横的, 挟持着齐岚的西羌人恼怒道“你以为我们不敢杀吗”

    他拔刀, 照着齐岚直接当头就砍了下去。

    反正他们有两个人质,这两人中,对曲长负威胁力度最大的自然是曲长清,因此这人便打算先杀了齐岚,作为震慑。

    眼见刀光如雪,看着就要当头砍下去,齐岚已经闭上了眼睛。

    但曲长负所等待的,偏生就是对方动手的这一刻

    而且他心中早有预计,西羌人若是恼怒,必然先捡齐岚开刀,这样的姿势下,他最顺手的动作只可能是拔刀砍头。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此同时,曲长负已经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身掠至马前,徒手抓住了刀刃。

    砍下的刀刃在半空中生生定住,鲜血从指缝中涌出,滴在齐岚的脸上。

    下一个,“喀嚓”一声,刀刃竟被曲长负使个巧劲,生生拗断。

    他的动作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将那半截带血的刀刃扔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划破了挟持曲长清那人的喉咙。

    曲长负拎起齐岚的后领子,将他往外一扔,道了声“跑”,然后他踏着马鞍凌空后跃,一脚将曲长清身后那名死人踢落马背,自己落下的时候,已经稳稳坐在了曲长清的身后。

    齐岚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他在王府中长大,又刚从鬼门关出来,竟然也十分机灵,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被吓住。

    被曲长负扔出去之后,他就地一滚,立刻爬起来就跑,很快被一名太子暗卫抱上马背。

    直到这时,他才怔怔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感觉还犹带温热。

    一个那么冷的人,血竟然这么热,热到刚刚那生死一刻时,几乎要将人灼伤。

    曲长负冷冷道“我说了,我从不受人要挟。”

    变故突生,人质毕竟被救下,交战双方同时怔住,曲长负已经下令道“不要恋战,全部撤退”

    曲长清坐在曲长负怀里,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这时才有了一种极度的安全感。

    他看了一眼被鲜血染红的缰绳,失声道“哥,你的手”

    曲长负皱眉,跟他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比面对敌人温和“死不了,闭嘴。”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的心里却很清楚,眼下情况其实更加凶险。

    西羌兵力强盛,人多势众,方才是为了掩盖孩子被抓的事情,不敢惊动他们,现在人质已经被抢走,反倒会造成他们毫无顾忌地通知同伴追击。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里去,才算安全。

    齐徽的暗卫们停下来,说道“大人,您先离开,我们断后。”

    曲长负上一世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身手灵便,最善于逃跑和隐藏,也没推辞,只道“不要恋战,多加小心。”

    一行人又纵马向前狂奔了一阵,转入一处林中之后,曲长负勒停了马道“咱们也分成两拨,你们带着孩子先回城,我去把西羌人引开。”

    众人自然不同意他这样做,却是谁也没法改变曲长负的主意,毕竟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无奈之下,只有遵从。

    而在惠阳城那一边,在曲长负走后不久,曲萧回到府中,也很快听说了这件事。

    曲长清和齐岚被绑,曲长负带人亲自前去救援

    他当时便觉得心中一沉,转身便往城外而去。

    手下连忙道“大人,您”

    曲萧道“你去跟严大人说一声,若是我没有回来,城中事务便暂时由他全权负责,等待璟王殿下折返主持大局。”

    属下听他这话说的跟交代后事一样,心中惊慌,苦心劝说道“大人,大少爷已经去救二少爷了,如果您再去,便是三个人都身处险境。大少爷有那般本事,一定可以救人自保的,这城中百姓都仰赖您呢,您还是留下罢。”

    曲萧摇了摇头道“我为官,自是应该鞠躬尽瘁,可我也是为人父的,我的孩子都身处险境”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喑哑“我可再也不能抛下他们了。”

    果然不出曲长负所料,手中的人质被抢走之后,反倒引起了西羌人疯狂的反扑,一路追击之下,围堵人数暴增,已经非是他们手下这些人能够抗衡的。

    一整片林子几乎都被围住,曲长负带人冲出,狂奔之际,直接挽弓搭了三支箭,瞬间立取三人性命。

    趁着西羌众人悚然后退,不明情况的时候,他已经策马,领着众人飞快地朝惠阳另一侧的西门奔去。

    一路上鲜血四溅,横尸遍地,急遽的马蹄声敲在旷野上,也敲在死去将士们的盔甲上,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渐渐汇聚成旋,打在脸上生疼。

    这一片本来就多狂风沙暴,上回宋太师等人的军队就是因此才会难以辨明方向,足足失踪了半个多月。

    但这一回,后有追兵,曲长负倒是希望这阵风起来,可以让他们借助脱身。

    一行人且战且退,他观察着周围地形,正在心里盘算阵法和路线,忽然又听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皆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还以为是被合围了,都是脸色一肃。

    可打眼一看,来的人竟然是率兵过来接应他们的曲萧。

    曲长负猛然见到了他,十分惊讶,语气也很冲“你怎么也出城了”

    曲萧道“来接应你们,快走。”

    曲长负皱眉,冷声道“多余。我要是用得着你,方才就不会自己来了,惠阳城守到如今已属不易,若城中无人主持大局,只恐生乱”

    以他平时的性情,就算心里面有火,本来也不会如此直白地表现出来,只是面对着曲萧,总容易想起过往恩怨。

    忍到这时才疾言厉色,已经算是曲长负城府深涵养好了。

    有了曲萧带来的人接应,他们迅速突围,向惠阳疾驰。

    情况越是凶险,越让人想起当年将曲长负抛在身后,纵马逐渐远去的心情,曲萧心中酸涩,低声道“是我当父亲的”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曲长负打断他,淡淡地说“五岁那年,我已丧父。”

    不是不认曲萧,也不是没有怀念留恋过父爱,而是所有的温暖与幸福,都停留在了五岁时他喝下第一碗毒药的那天。

    从此这毒深入骨髓,变成病痛,变成心牢,与他纠缠至死。

    无论是命,还是伤,都是出自于同一个人。

    曲萧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心中痛楚难当,恍惚颓丧之下,只觉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差点从颠簸的马背上掉下来。

    他不再说话,曲长负也懒得开口,父子两人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他们到了惠阳城外,因被追的紧急,不敢大开城门,便令城中半放下吊桥,鱼贯而入。

    曲长负从马背上跳下来,竟是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当,仓促之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子把旁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

    实在是曲长负表现的太过强悍,好像怎样的困境到他这里都迎刃而解,便让别人忽视了他的身体状况。

    之前他沙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而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去追击救人,精神更是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种强度就算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曲长负身体荏弱,向来受不得累,能撑到现在,全靠他毅力过人。

    曲萧心中一痛,原本想扶,又怕再惹得曲长负心情激动,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若不是当年那些药,曲长负也不至于成了这样。

    从何时起,父子之间的距离竟已有如天堑一般的遥远

    曲萧想起曲长负小的时候,自己还经常亲他抱他,教他读书习字,在看庙会的时候把他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上。

    父子两人一边看热闹一边鼓掌欢笑,身体无恙的时候,曲长负也会像普通孩子一样活泼乱跑。

    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而现在,他却连在对方身体不适的时候,上前扶一下都不敢了。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连多看几眼曲长负现在的模样,都会觉得难以承受。

    曲萧黯然垂下头,格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然而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左侧银芒一闪,有什么东西飞射而来,而朝向的,赫然正是刚刚重新站稳的曲长负

    那个瞬间,他什么也未来得及想,猛冲上去,将儿子一把抱住。

    曲长负好不容易才站稳当,整个人其实尚未缓过劲来,只是不愿在人前示弱所以硬撑着罢了。

    被曲萧这么猛地扑上来一抱,他猝不及防,两人就同时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厌恶“你”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曲长负便摸到了满手的血。

    那个瞬间,他的头脑是完全空白的。

    曲长负迅速坐直了身体,反手扶住曲萧一看,只见他背后插着一支箭,伤口很深,几乎已经没入尾羽。

    曲长负一看这伤势,心里就凉了半截。

    他嘴唇动了动,当时下意识做出来的口型是一个“爹”字,但是那声音终究是没有发出来。

    曲长负迅速点住了曲萧伤口周围的穴道,对这箭伤进行一些紧急处理,却似乎收效甚微。

    他眼睁睁看着曲萧的唇边淌出鲜血,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被紧紧抱住的余温,也犹存在肩背之上。

    他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掺着愤恨,直向心头涌来,只教人怒不可遏。

    曲长负一把拽住曲萧,恨恨道“这么多年了,你处心积虑地害我,没把我当成儿子如今又演什么父爱深沉的戏码我用得着你挡箭吗多事”

    曲萧不断咳嗽,任由曲长负呵斥,却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凝视着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曲长负道“你若是死了,有脸下去见我娘吗你敢告诉她你你做的那些事吗你”

    曲萧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曲长负的头。

    曲长负的声音一下子顿住。

    曲萧柔声道“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儿子,是爹对不起你。对不起。”

    曲长负想推开他的手,可是看见曲萧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下来,露出一个陈年的疤痕,他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时间的流速仿佛正在放的缓慢,周围的喊杀声变得模糊而遥远,战场上的风呜呜地吹着,仿佛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将几欲遗忘的过去席卷而来。

    小时候身体不好,身边的人都格外谨慎,母亲总是过分溺爱,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让他随意出门、跑跳。

    趁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却经常偷偷带着他溜出去玩耍。

    冬季的风很冷,但是冬天里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却是极为美丽的,他踩着雪在冰面上奔跑,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差点摔在一块冰碴上。

    是父亲及时过来,用身体垫住了他,他趴在父亲的胸口上,见到对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衣袖被鲜血染红。

    他吓得想哭,曲萧却将曲长负双手举起来,笑着说“对了,就要这样大步的向前跑,才像我的儿子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

    娘回到家见了爹那道伤口,心疼坏了,曲萧却笑着告诉她,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趁宋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冲着曲长负眨眼睛。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而那道疤也一直留在了曲萧的胳膊上。

    这是曾经跟他说过,“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的父亲。

    今天,他再一次冲上来了。

    时光仿佛首尾交叠,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堪,又如何能够忘却

    故作不在意,却终究不能当成是没发生过。

    曲萧也看见了这道伤疤,眼中瞬间漫上一层泪意。

    他的身体发冷,意识逐渐模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体内点滴流失。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混沌而不真实,曲萧的目光中闪过茫然,突然想不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儿子。”

    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曲萧感到曲长负的手正在颤抖,于是十分心疼。

    他握住曲长负的手,阻止了他再为自己输送内力“我、我从来都没有厌憎过你你一向是个令人骄傲的孩子,是我一念之差”

    曲长负身体一震,猛地攥紧曲萧的手,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

    一句没说完的话,便成了永恒的告别。

    曲长负并不觉得特别伤心,他分明看见一滴泪水顺着曲萧的眼角流了下来,但他的眼眶当中却十分干涩,全无半点泪意。

    就像之前已经说过的,曲萧在他心目中,早已经不再是一名父亲,没有必要为了对方的离开而心痛。

    他素来是狠心肠,说了不在意,就是不在意。

    就是不再会叫他一声爹,就是不再会为了他流眼泪。

    但此时此刻的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是久远前就漏了一个大窟窿,当时随随便便拿了点破材料将这窟窿堵住了,虽然嫌弃,但也聊胜于无。

    如今,却是连那点勉强可以遮挡窟窿的破材料都烂干净了,世间所有的寒冷顺着窟窿渗进来,冻的人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感到了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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