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之外, 大雪冰封,万物寂静,唯有开阔的官道一路延伸向远处。
路上除了他们一行人, 几乎看不到其他过路人。唯有雪地上杂乱的印记证明这条路曾还有行人车马走过。
叶云亭坐于马上, 裹了裹披风, 转头观望四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能压下那种违和的感觉,跟在马车旁继续前行。
一行人往西行了半日, 到了傍晚时分, 才寻了个破败的庙宇暂时落脚修整。
暗卫将破庙的蛛网清理干净,又生了火堆, 叶云亭这才叫倚秋扶着老王妃到庙中休憩。
老王妃信佛,进了庙里, 瞧着上头破败的佛像, 躬身拜了三拜才走到火堆边坐下,吩咐倚秋道“你去将陶罐拿来, 烧些热水分一分, 让侍卫们暖暖身子。”
倚秋应了一声,转身去马车上拿陶罐。
“越往北走,这天越冷。”老王伸着手在火堆边慢慢烘烤, 絮絮叨叨地同叶云亭说话“好在这一路上没瞧见什么流民, 不然这样的天,怕是都难得活下去也就是我十多岁的时候, 方才见过下得这么大、这么久的雪”
叶云亭原本烤着火在想到底是哪里违和, 被老王妃一打岔, 思路便断了。但听清楚后,又是微微一愣“流民”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陡然想明白了从出了城以后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是流民。
今冬闹雪灾,各地流民数量暴增,就他们自上京一路行来,都瞧见过不少流民。但在冀州城外,却未见流民踪影。
就算是殷啸之将冀州城治理得极好,城中百姓并未遭灾,但还有下面村镇以及从别地逃难而来的百姓这些才是流民中的大头,数量庞大,殷啸之不可能将其全都收进城。但偏偏城外又未见安置处,就好像这些流民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叶云亭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那些流民能去哪儿呢”
他正思索着,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道“诸位老爷可怜可怜我们祖孙吧,我们已经好几日没吃过饭了,可怜可怜吧”
“怎么回事”叶云亭起身去看,就见一个老人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捧着个缺了口的瓷碗,跪在暗卫面前。
暗卫一脸为难,连声叫她们起来,对方却不肯起,只一个劲儿地祈求着。
“先去拿些吃食来吧。”
老王妃也被外头的动静闹了出来,瞧见那孩子面黄肌瘦,脸上冻得通红,手上还生着冻疮,顿时面露不忍,亲自将人拉了起来。让祖孙二人坐在火堆边暖身子。
倚秋很快就拿了干粮过来,分给祖孙两人。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那老人一边道谢,一边将干粮掰碎了放在碗里,让孙子吃。
“你们是哪里人,可是也受了灾”老王妃见她自己不吃,只一个劲儿催着孙子吃,顿时更加不忍。
“是、是冀州人,俺们是杨河村的,大雪压垮了房子,没处去啦。”老人咬了一口饼子,嗫嚅道。
“没有官府赈灾么”叶云亭将烧热的水递给她们“这么冷的天,你们住在哪里”
“就、就住在庙里。”老人接过水喝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没人管,家里也没人了,俺们就住在破庙里。”
“就住在这庙里”叶云亭眼神一闪,脸上的表情就淡了些“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地方寻吃食说不定还有山里出来觅食的野兽。”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狼啸。
老人手一抖,结结巴巴道“就、就问过路的人讨点吃食”
叶云亭细细观察她神情,不动神色地将老王妃与祖孙两人隔开,朝着守在门口的暗卫使了个眼神。
这忽然出现的祖孙俩不对劲。
老人说之前住在破庙里,可他们进来时,这破庙蛛网遍地,地面覆着厚厚的灰尘,根本没有居住的痕迹。更别说这破庙四周并无人烟,过路车马更是少之又少,一老一小若是靠着向过路人乞讨,恐怕早就饿死了。
她的说辞漏洞百出。
但叶云亭并未拆穿,而是待她们吃完后,笑容满面地将两人留了下来“既然这破庙是老人家在住,那另一半地方就留给你们休息吧。我们借住一夜就走。”
老人“诶诶”应了两声,再三道谢之后,就带着孙子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叶云亭趁机压低声音提醒老王妃“那祖孙俩有问题,母亲小心些。”
老王妃诧异一瞬,接着回想一番也察觉了不对劲之处,她见叶云亭并未轻举妄动,便知他估计另有计划,便没有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同倚秋一起烧了热水,分给外头暗卫的暖身子。
天色转眼就暗了下来。
其余暗卫们在外头守着,破庙里头除了祖孙二人,只有叶云亭、季廉、老王妃、倚秋,以及四个暗卫。
赶了一天路,众人都有些疲惫,裹着披风分散在火堆周围休息。
墙角的祖孙俩忽然动了动,叶云亭眼皮一动,却没有睁眼,只听见那一直未曾说话的孙子道“奶奶,我要去撒尿。”
老人“诶”了一声,接着就是悉悉索索地起身的动静“我带你出去尿。”
两人牵着手往外走,假寐的暗卫统领这时忽然出声道“外头天黑,老人家腿脚不便,要不我带他去”
刚要跨出门槛的祖孙俩吓了一跳,老人转过身来连连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带他去,就在后头,不走远的。”
统领见状没再多言,只朝着另一名暗卫使了个眼神。
祖孙两人出门之后,那暗卫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头。
此时祖孙两人不在,他们也不必再装,统领道“这祖孙二人像是来踩点的,有些专门打劫过往行人的山匪就喜欢派老弱病残打头,好提前摸清队伍的人数和金银财物,方便动手。”
叶云亭颔首,又道“不过应当不是普通的山匪,多半是流民落草为寇。”
那祖孙两人明显是饿了许久的,衣衫褴褛,那孩子一双手都冻得生了疮,确实十分落魄。若不是说辞漏洞太多,叶云亭不会对她们生出疑心。
若是普通山匪,应当不止于此。
他拨了拨干柴,让火势更旺一些“或许这趟能弄清流民都去了哪儿。”
却说另一边,祖孙两人离开了破庙之后,拢了拢了并不挡风的衣物,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去了。
她们并不知晓身后还跟着个尾巴,
孙子声音低低道“阿奶,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吧”
“不回去能去哪儿”老人摸了摸他的头,将怀里吃剩的半块饼掏出来塞给他,催促道“你把这个吃了,不然回去就没得吃了。”
那孙子听她如此说,只能捧着饼啃了几口,剩下一半又塞回给老人“我吃不下了。”
“说瞎话。”老人慈爱地看他一眼,却还是接过饼咬了一口,接着想到什么,又将半张饼藏进了怀里。
今日碰见的一行人,是他们遇见过的最大方最心善的人了,老人家想到后头会发生的事,却也只能愧疚地叹了一口气。
黑黢黢的山里没有灯火,只有天上一弯惨白的月映着茫茫的大雪,勉强能有一丝微弱的光芒辨认前路。好在这条路祖孙俩走了不少次,已经熟悉了,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一座略有些简陋的山寨。
老人拍了拍竹子搭建的寨门,门边的瞭望楼上探出个脑袋,瞧了几眼之后,道“放行。”
那紧闭的大门这才从内打开,将两人放进去。
开门的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看见两人粗声道“摸清楚了多少人,多少钱财”
小孩儿畏惧地抓紧了老人的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老人微微佝偻着背,恭敬道“摸清楚了,是个年轻公子带着位老夫人,有一个书童和一个丫鬟,剩下就是十来个家丁护卫。看穿着打扮,是富贵人家。”
“还带着丫鬟。”那大汉淫邪地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两人,大步往中间最大的屋子走去“我去告诉寨主,这次看来是碰见肥羊了。”
老人见状叹息一声,牵着孙子往角落里破败的木屋走去。
那不大的小木屋里挤着近十个人,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都是面黄肌瘦,显然即便在这寨子里,也是最低等的。
屋里的人瞧见老人回来,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麻木中透着股绝望,唯有角落一人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个小角落来“阿奶回来了”
“诶。”老人牵着孙子走过去坐下,借着身子的遮挡将吃剩的半张饼塞到他手里“今日遇到的是个富贵人家,说不定过明日我们能多分到些吃食。”
叶妄接过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饼子,喉头滚了滚,却没有嫌弃,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三两口吃完咽了下去,总算是勉强安抚了饿得发疼的胃。若是从前,别说被人吃过的饼,就是完整的一张饼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如今摸着没那么难受的肚子,他却满足地叹出一口气。
自他从殷家逃出来,误打误撞被强行带去矿上,之后又随人逃出来,在这寨子里艰难度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一开始他还想方设法想要让人将自己送回去上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并没有人信他的话。后来到了寨子里,更因为他不肯参与杀人抢劫,被扔到了这间破屋子里,和老弱病残一起等死。
如今他已经不再奢想回到上京,只想着活下去。
“今日又有行动”他拉开单薄的外衣,叫小孩钻到自己怀里,两人依靠着取暖。
“嗯。”
长夜漫漫,木屋里透风,没有半点暖意。老人只能抱紧了双臂,低声说着话,才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是个年轻公子带着母亲,好像是从上京来的,要去探亲。”老人叹气道“这个时节,就不该出门探亲。不然也不会遇上我们,真是好心没好报。”
叶妄眼珠却是动了动“上京来的”
“应该是。”老人也不太确定“我那当家早年是跑商的,常去上京。我跟着去过几次。听口音差不多。”
叶妄眼神亮起来,思索着要不要冒险下山去给对方报信。
阿奶说那行人带了十来个家丁护卫,虽然不敌寨里人多,但这里离冀州城不是太远,连夜赶路说不定能逃过一劫。若是顺利,便可以让对方给自己往上京送一封信,或者运气更好些,对方知道齐国公府,可以派人将自己送回上京。
只是此举太冒险,若是不成又让寨里发现,他恐怕也要一起被灭口。
想到先前意图逃走被杀的人,叶妄攥了攥拳头,心中犹豫不定。
老人说完话,屋里又安静下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咳着。叶妄看了看怀里蜷着身体睡着的小孩,心中想法越发难以压制。
木屋外已经嘈杂声音,他知道,这是已经在点人了。
若是再晚些,估计就来不及了。
上京来的富贵人家下一回未必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况且再这么下去,他特未必能撑得太久。
叶妄咬咬牙,将睡着的小孩放近老人怀里,轻声道“我去外面方便。”
说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躲在阴影当中溜了出去。
寨子在点人下山,中央空地上乱哄哄的,并无人注意后头漆黑阴暗的角落里,叶妄悄悄翻了出去。
出了寨子,他搓了搓手,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尽量避开寨子里的人可能会走的大路,艰难地自林间穿行过去。
夜晚太黑,枝桠横生的大树像一只只鬼魅矗立着,凛冽寒风自树枝间穿过,发出如同嚎哭的声响。
叶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厚实的雪几乎没过他的膝盖,破旧的布鞋并不保暖,他双腿冻得麻木,甚至有些了微热的错觉,脚上的冻疮又疼又痒。
他靠着树喘了一口气,看着头顶孤寂的冷月,思绪恍惚了一会儿,又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往下走。这条路只有在他随着寨子里的人上山时走过一回,之后他就因为不肯参与抢劫,被扔到了木屋里关着,之后便再没有下来过。
艰难地摸黑辨认方向,却始终没能走出树林。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前后回顾,都只有一眼望不尽的树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颓丧地抹了一把脸,叶妄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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