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骊龙献珠

    再有三个时辰,便是中元节了。

    鬼非湿路不走,入夜时分便有雨降,烟水气升腾,渐渐就遮住了天上那一轮毛月亮。

    金陵城有千年的烟水气,即便是行在城外的万岁山下,都惹得过路人个个一脑门子雾气。

    万岁山南麓山下,孤伶伶竖着一处茶寮,过路歇脚的行人,围满了那几张跛脚的桌案,眼巴巴地望着天际一线的墨蓝,待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一过,这才有人开了腔。

    “进城?这会子进了城瞧什么?千年的文脉,万年的龙陵,都叫那起子姓江的妖女给毁了去,列位且听听这响儿,可知道城里头在做什么营生?”

    便有人在一旁凑着趣儿,问了一嘴,“什么营生?”

    说话的老者一脸迂腐,长吁短叹了一时,卖着关子,“挖坟掘墓呢!”将海碗里头的水一口喝干,老者愤愤地丢下一枚铜板,站起身来,“挖人祖坟、扒人屋子,睡人老婆,可谓古往今来顶顶缺德的事儿!自打那妖女占了江南两省的天下,这缺德事儿一样没少干!”

    这厢他说的义愤填膺,那一厢就有人驳他,“既是女子,如何睡人老婆?瞧你戴着儒巾,怕还是个读书人,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老者被人驳了一嘴,立时就要跳脚:“乱世里起事的主儿,十几万兵匪之头领,如何能同普罗女子一般看待,这妖女到金陵第一日,就使人满城贴寻五十岁上下老妇的告示,这总有个说头罢?”

    “能有什么说头,莫非这江南共主偏爱五六十岁的老妪?”有人在后头哄笑一声,嗤之以鼻,“瞧你这么大气性,莫不是里头掘的是你家祖坟?”

    老者一时语塞,嗡哝了两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负手往城里去了。

    余下的人一阵哄笑,便有人揶揄道,“填的是五皇陵,挖的是东齐墓,拢共一百多个大陵,哪一个不是皇陵帝墓,轮得上他一个破落户抱不平?”

    “反正往前数十八辈,我家祖上都是泥腿子……”有一汉子撂下碗,拿袖角抹了嘴,“孝子贤孙们该哭哭去,横竖跟咱们没关系,话说回来,祖宗十八代的坟都叫人给掘了,也真够倒霉的!”

    说话间雨色愈深,四野暗无天日,茶寮那一盏气死风,风吹不灭,将山与树照出了巨大的影子。

    影随风动,打帝京南下的行路人万显荣,听了一耳朵的闲话,抄着手便往回跑,一直跑至那一处栾木林下,这才停了脚,将气息匀停,规规矩矩地向着树下拱手,恭敬出言。

    “……金陵城里的动静不小,说是平了五皇陵,掘了东齐墓,拢共一百多帝陵,全叫那娇主给糟践了……”

    雨色渐浓,树影下露出一角十六骨的兽皮大伞,执伞的人被遮在了伞下,瞧不见面目,可那执伞的手指却指节如玉,青白修长。

    伞下人嗯了一声,那声音清洌,像是浸润了竹叶的酒色,可语调却是向上,带着匪夷所思的况味。

    万显荣最是个不会变通的,面上无情无绪,见伞下人不解,这便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句。

    “那娇主,扒了您祖宗十八代的坟。”

    那伞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雨滴在上头滑行,一路向下,洇湿了伞下人的袍角。

    “……传令下去,军马止步吕梁山,无令不可擅动。”伞下人嗓音清寒,凉入肌骨。

    万显荣拱手领命,复又回禀,“……此刻天色已晚,外城门刚下了钥,向前行五里地,有一座荒废的古寺,其侧竖有佛塔,可前去歇脚。”

    伞下人再无声响,在夜色里悄然隐匿。

    雨色昏昏,遮住了最后的一点儿星芒,由北方飞来过冬的朱顶雀扑棱着翅,飞过万岁山,向着金陵城最旖旎的所在飞去,最终停在了那重阶金顶上。

    雀鸟的眸晕染着一点儿藕荷色,那是宫殿里隐约透出来的光。三交六椀的菱花窗里,白玉琉璃灯发着玉色的芒,其间笼着一个雾蒙蒙的美人儿。

    大凡美人儿,总有一两处美到了极致,比方说一双含情目、比方说一盈纤软腰,再比方那一握软玉半月足、一身雪肤玉肌骨……

    普罗女子,若有了这一两样,那已是倾城之姿。

    若是通身上下,无一处不惑人,无一处不娇美,那定不是人间姝丽,非仙即狐。

    可偏偏那宝椅上正坐着的,便是这样一位令人失魂的美人儿。

    秀目惺忪,懒靠宝椅,蝉纱明衣堪堪落在肩头,有一丝乌发落在半露雪肤间的深谷,团酥握雪花似的,娇软若温玉。

    许是靠的累了,美人儿不过略动了动手指,便听得那帘外扑棱棱跪倒了一片,有宫娥的声音传入,有些强做镇定的意味。

    “……贵主息怒,不过是些遗老遗少胡说八道,多余听他们的……没的生气……”

    美人儿像只雪白的猫儿,在宝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动作幅度太大,险些将自己后仰过去,直骇的一旁的宫娥伸手来扶,好在扶了个空。

    “不怕不怕,猫儿打架。”美人儿吓了一跳,轻拍雪胸安抚了下自己,在宝椅上又窝进去几分,又唤身旁的宫娥拿软枕来垫腰,“左不过骂我挖人祖坟,睡人老婆,一点新词都没有……”

    美人以手做撑,抵在了脸颊一侧,乌浓眼睫似小扇一般,盖住了深眸,“昨儿倒有一人骂得有趣,说什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乌浓眼睫一霎,美人儿托腮,望向一侧正熏衣裳的少女,“这句莫不是在夸我?我是那小怜么?”

    熏衣少女垂目,手下熏衣动作不停,“想多了,您是那周师。”

    美人儿不服气,鼓着腮帮子又想出来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我总该是那倾国色罢?”

    熏衣少女静默无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唇边一侧笑靥浅浅,“又错了,您是那汉皇。”

    美人儿这回急了,也不管那些碎嘴的遗老遗少,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儿,偏头去问那薰衣少女,“冲冠一怒为红颜……”

    话吐了一半,美人儿便接收到了薰衣少女的眼神,旋即了然,摆了摆手,“成,别说了,我是那冠还不行吗?”

    镂花熏笼为衣裳染上了香,薰衣少女名唤芸豆,纤手轻抚手中衣衫,在美人儿的身前儿站定,比量了一下。

    “做这江南两省的共主,不比做旁人附庸来的痛快?也不知您这脑袋瓜里又进了什么水。”

    美人儿呆坐宝椅,好一时才接口道,“是了,为人妻女,总要受制约,说不得哪一时就被抛下了。”她仰首,明眸澄澈,“……我气性儿大,即便来日坐了天下,该记恨的还是要记恨。”

    芸豆知晓她的心事,在她身侧静静站了一时,才轻按上她的肩头,语音柔婉。

    “北廷之师浩荡南下,此时军马止步吕梁,惟余那人孤身直入金陵地界……骊龙寺已然布置妥当,贵主几时起驾?”

    椅上的美人儿眼睫垂下,雪胸起伏,呼吸间带了些几不可闻的轻叹。

    芸豆了然于心。

    贵主纵然驰骋过万里疆场,斩杀过上万鞑虏,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女儿家。

    虽闺名唤作雪浪,江湖上又有个“浪里小娇龙”的名声,些微有点狼藉,可该经的人事一样没经过,骤然要去做这等踏雨踩霜、浸润罗袜之事,怎么着也该有些惊惶。

    江雪浪纤手轻抬,将发髻的玉钗一拔,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直堕在腰臀之下,勾勒出纤细而至浑圆的弧线。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美人儿一拍雪胸,有些豪气冲天的意味,“盘他。”

    美人儿音似娇莺,渐渐地在清夜隐落,有些细碎的星芒微荡,直荡入了万岁山下无边的黑暗里。

    孤山野岭,一星儿光亮都无,破败的小庙儿悬着破败的匾额,透过层层的尘土,隐约可见“骊龙寺”的字样。

    更深露重,火折子都哑了,小庙破败,可其中却悬挂了几条经幡,南北风贯通,将幡布吹的漾起,隐约可见那中厅高堂上,供奉的是龙女。

    神像之后,寺门洞开,木板路通往的,是一间寮舍。

    四壁雪白,云丝帐高悬架子床,床帐半开,其间有一青年支肘斜倚,雨夜黑寂,室内无甚光亮,使人瞧不清他的面目。

    荒郊野岭,寒灯半点,破败的小庙竟有如此洁净的铺陈,怎不让他生疑?索性将计就计,且待后着。

    深山不闻更鼓,算着时辰子时已至,是中元日。

    青年耳目清明,帐外那一点儿轻软足音跫然入耳,不过一息的功夫,便有绝世的容颜落入眼眸。

    她自淡烟急雨中而来,腰肢纤细、雪肤乌发,额前一颗雨珠儿,轻缓地滑过挺秀鼻梁,微启的粉唇,再顺着玉色的锁骨一路向下,最终滑入雪堆的深谷。

    室内的辰光在一息之间,转了颜色,旖旎而温腻,那绝世的美人微微喘息着,跌入云丝被,纤细修长的手腕攀上青年坚实的胸膛,长而密的眼睫在他的面颊之上霎过,酥麻一路向下,直入心田。

    她在他的耳边低语,声音好似呢喃,清幼而娇软。

    “浮生若梦,你我不若在此销魂……”

    江南瑰丽旖旎他知悉,却不知旖旎瑰丽至此,身为北廷顶顶年轻的步军司指挥使,宋忱素不信鬼神,可是为何心神醉的厉害?

    “你是何人?”他推拒她,心却跳的隆隆,像是快要脱出心腔去。

    有小兔儿在他坚实的胸膛轻跃,贴合之间,他也听见她的心跳,她的唇齿在他的耳尖轻咬,语音细碎,“……骊龙献珠你总该知晓……我不是人……”

    兀那妖女……

    心下在推拒,可她却痴缠,让他目眩神迷,他想吻住她,可理智却生拉硬拽,他在她的唇舌间分出一丝儿清明,问向她,“既不是人,寿元几何?”

    怀中的娇软分量顿了一顿,好似愣了半息,在他的耳侧踟蹰而言:“本仙寿元一千二百岁……”

    身下人沉默半晌,双手掐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将她稍稍推开几分,星眸冷冽。

    “这么大岁数,就不要出来祸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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