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逞了。
像一只猫儿,看着快要落入圈套的雀鸟,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
狡诈!
懊恼之色攀上了心头,饶是宋忱这般万事不上脸的脾性,这会儿都忍不住要暗骂自己一声愚蠢。
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应了她一声呢?
方才万般拒绝她唤相公,她唤一声,他咳一声警示她,这会儿全成了笑话。
雪浪洋洋得意瞧着那一身霜衣的青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照下了一个白衣胜雪的人。
笑意本在她的眉梢眼角飞掠,可渐渐地便入了心,若是没有那些前尘旧事,她与他,本该各自有各自的前程。
若他不来,或许相见会是在战场,刀剑无眼、尘沙飞掠,说不得哪一瞬,就会死在对方手上。
可他却来了。
过了万岁山,入了金陵城,那便落入她手,想要逃出生天,绝无可能。
老妪在一侧幽幽叹了一气儿,“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仔细些,别教他跑了——他骑马,你骑驴,追不上哟……”
雪浪接过老妪手里的桂花耳钉,顺手递过去一小兜碎银子,老妪颤巍巍地拿手接过,再一捏,登时就抖着唇说使不得,雪浪将桂花耳坠握在手里,拍了拍老妪的手,悄声儿说着,“您再拉扯,我相公就真跑了。”
本不过是一句推托话,那知道刚一抬起头,就听得马蹄声嘚嘚,前面那个白衣如风的人策马而去,跑啦!
雪浪原地挠了挠头,这也太不讲道义了,为什么跑啊?
牵过小驴子,立刻翻身上去,这回也不倒骑驴了,扯着缰绳就往前追。
好在驴子虽矮,可也是头才驯养的野驴子,雪浪由布兜子里掏出根红萝卜,给它过了一眼,这头野驴立马就疯了,撂着蹄子往前冲。
一气儿追了二里地,就瞧见前方行道上,宋忱正骑马缓行,大约是低估了她这头野驴的速度,他的马儿此刻走的轻缓。
雪浪忙踢了踢小毛驴的肚子,示意它停下,可惜这驴正享受着风驰电掣,竟然罔顾她的命令,一路疾驰着路过了宋忱的身边。
雪浪勒缰绳无用,踢肚子无用,再也没招了,眼看着离后头的目标越来越远,她闭了闭眼,别过一条腿,往路边的行道树丛里一扑,再没了动静。
宋忱冷静地看着一人一驴疯也似地路过了他,接着又冷静地看着她扑进了行道树旁的树丛,再接着,听到树丛里传来的喊声,他再也不能冷静了。
“有蛇啊有蛇,有蛇咬我的屁 股,相公救命啊……”
……
脚比心快,宋忱跃下马,疾步过去,看那树丛间隙里有一抹杏粉,这便伸手捞了一把,将她从里头捞了出来。
倒没看见有蛇,大约是趁乱跑了吧?
她抱着他的手臂,像拽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把脸整个地贴在了他的手臂上,耷拉着眼眉呜呜的叫疼。
能不疼吗?头上挂着几根半枯的树枝,侧脸上还挂了两三道血痕,他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任她抱着手臂哭了一会儿。
行道树上悠悠地落下来三两片落叶,雪浪仰着脑袋挂着泪珠儿问他:“相公跑什么呀,我追你追的好辛苦——要不是我的驴疯了,恐怕这会儿就被你给落下了。我长的这么漂亮,相公不怕我遇见歹人么?”
宋忱的视线缓缓掠过来,落在她那张沾了尘的面容上,冷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方圆十里连只狗都没有,怕什么?”
这么无情的人,都这个当口了,还要揭她的伤疤。雪浪把自己的脑袋挨近了他的手,蹭了蹭眼睛。
“我屁股疼……”她呜呜咽咽,话也说不清楚,“我被毒蛇咬了,很毒很毒的蛇……相公快救我……”
宋忱冷静地看了她一眼。
雪浪抹着眼泪看了他一眼。
“怎么救?”他的眼神冰冷,有些戒备的意味。
雪浪呜呜咽咽,“……相公别怕我疼,关二爷刮骨疗伤尚能下棋,许天师自断一臂还能唱歌儿,相公尽管为我吸出蛇毒,我一定不会叫痛……”
吸出蛇毒,她可真说的出口。
想到这儿,却有旖旎的画面在脑海里骤然浮现,她衣衫轻薄腰肢轻摆,回过身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娇滴滴地唤他,“相公,下口轻些……”
突如其来的想象令他一瞬迷乱,意识回转,他倏地松开她的手,由着心里的羞愧蔓延。
这里不是荒郊野岭,而是人烟繁盛的金陵城,地上铺着青石砖,路旁栽着行道树,有剧毒之蛇?
他不信。
缓了缓心神,宋忱哼了一声,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又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一圈,最后自她身后的裙上,拿下来一颗小小的桂花耳坠。
“是这钉扎了你,不是蛇。”他拿起她的手,把桂花耳坠放在她的手心,却在为她合掌的那一刻,瞧见了她掌心的一些血痕——怕是方才被树枝划的。
他错开视线,不敢看她,面上却依旧冷如冰。
雪浪手里托着小小的桂花耳坠儿,悲从中来,“可我还是疼呀……”
方才的那一丝欲念令他羞惭,他转身去牵马,有星辉随着他的脚步在袍角闪动,流光俊逸。
“我去请大夫。”他想走,急不可耐,也许是怕她又缠上来,也许是怕自己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站在树丛前拼命地摇头,“不要请大夫,我觉得你就能给我治好。”
天色极晚了,隔岸的喧嚣仿佛隔着云端,他到底不是个凉薄之人,凉声道,“我将马留给你。”
处心积虑的想要同她撇清干系。
这点风浪岂能将她打倒,她挪着步子过来,牵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一晃。
“相公的耳尖因何红了?”小手被他丢来,她不气馁,故作着惊讶,凑近了他,“相公一定在心里偷偷想我。”
他绝口否认,干脆彻底,“你就在眼前,为何要偷偷想你?”
“原来相公光明正大的在想我。”她赧然一笑,有些女儿家的娇憨甜蜜,打蛇随棍上,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脸窝进他的胸膛,蹭了一蹭。
“我的脸好热,需要你的胸肌凉一下。”她抱的瓷实,被她抱着的人却拎着她后衣领,将她往外拎了一拎。
她往前挣,妄想再窝进他的怀中,可无奈他往外赶人,雪浪滑似长鱼,一个转身,顺势背对着窝进了他的胸怀。
“不给我抱,就给我靠,正好给我的伤口降降温……”
这是个令人遐想的姿势。
她整个人背对着他,窝进了他的怀里,挺翘的臀线,单薄的娇躯,紧紧贴合在他的身前,竟意外的严丝合缝。
每一丝的烟水气,都带着旖旎的香,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倚靠煞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偏她还在他的怀里拱火,每一下的扭动都令他气海翻涌,掀起涛涛巨浪,他一把推开她,像是烫手的山芋,早些脱手才好。
他落荒而逃,连马儿都不要了,雪浪在他的身后叫嚣,“……相公原来爱这种调调……好刺激啊。”她牵着马追上去,“相公别跑啊,你喜欢的姿势我都会。”
一直追进了大四福巷,眼见着宋忱进了宅子,雪浪这才停了脚步,敲开了隔壁的门,被芸娘等人迎了进去。
见了最是亲密之人,雪浪卸下心防,软绵绵地往芸娘身上一靠,全靠着她的力气一路进了内室。
待沐浴更衣,换了居家的蝉衣,雪浪才趴在床榻上小声地嘀咕。
“一个小小的桂花耳坠,竟然将我扎得好痛,若不是有气劲护体,怕是要扎出一个洞来。”她作势假哭了一两声,“好在颇有进展,我瞧他已然对我欲罢不能了,再有个三五天,大概就要邀请我共度良宵了。”
“贵主虽然号令群雄,可到底还是个小闺女,怎么说话总要这么直白呢?”芸娘在一旁熏衣,苦口婆心地同她说话。
雪浪却大而化之地摆摆手,“十三四岁就同兄弟们打天下,什么荤话没听过,我可装不来矜持。”
芸娘蹙眉,却也知道贵主的性子。
“贵主将今日的进展,原原本本地同我说一说罢?”她瞧见了贵主抗拒的表情,立时便板了脸,“不要同转转姑娘学那些本事,攻心方是最重要的一宗。”
雪浪歪在榻上,困的有些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将今夜之事一一道来,直听得芸娘一阵摇头,待听到贵主在春山居会账一事,顿觉不妥。
“姑娘不该去会帐。若那宋忱是个机敏之人,怕要瞧出来破绽。”她细细思量,一样一样说给她听,“贵主出现在他的身边本就离奇,接着又牵出了云都使,这些也都能圆过去,唯有这会帐一事,怕是败露的关窍。”
“鞑靼人凶蛮,侵占汉人天下五十余年,普罗女子都躲在家中不轻易出门走动,如今虽现世安稳,可能出门行走的女子,大多都是随着父兄相公出门,更遑论主动会账了。”
雪浪认真地想了一下,想不明白,窝在枕上嗡哝,“这么些年来,御下百万,哪一个不指着我吃饭?我使钱使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芸娘还想唠叨,雪浪已然困的眼皮子打架,嗡哝着要芸娘去睡,“随他去吧,我在他面前自称阿陨,他若有心自是能听出来,败露便败露,横竖我也没有真心……”
贵主的语音轻软,说到后来已然似呢喃,芸娘叹了一口气,为贵主掖了掖被,细声又自语了一句,“云都使从清凉山大营里把那三只鹩哥两只八哥给捞出来了,明儿大一清早送过来——这些禽材儿可怜哦,在大营里同一群丘八在一起,疯子似的,什么话都敢学,就没他们不敢说的!”
看着贵主猫咪似的睡相憨甜,芸娘这才在榻下的铺盖上卧下,心神不宁地睡了去。
芸娘猜测地不错,宋忱并非等闲之辈,早在同雪浪定下春山居之约时,郑来友便已同三两暗卫一同,打探周遭的布防,待到第二日的一大清早,候着步帅起身,便在厅中回事。
“昨夜,内秦淮河岸共有七处暗防,还有两位作了女装打扮,便在青杏馆的画船左近假意赏灯,那位云都使倒是现了真身,入了画船。这一切大体同隔壁仙女所说对得上,只是……”
自家步帅的一声轻咳,令郑来友果断地闭上了嘴。
“步帅,哪里不妥?”
哪里不妥?隔壁仙女这几个字大大的不妥。
只是这几个字从郑来友的口中说出来,无比的自然流畅,若是他特特指出来,会不会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清茶,示意郑来友继续说下去。
郑来友有点儿疑惑,面上却不显露,继续道,“只是昨夜步帅同仙女相继赴约而去,那内秦淮河岸的布防却都一一撤去,与此同时,云都使还在画船中,并未离去。”
那些布防去哪里了呢?郑来友武艺卓绝,自有一番探察搜索的本事,可竟也追踪不到他们的踪迹。
“属下原本疑心他们去了春山居,可实际上,春山居外干干净净,毫无布防的痕迹。”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属下昨夜探查时,无意间看见您在脱衣裳,属下有罪,步帅饶命。”
说着,他便会跪在了地上,以头磕地,以示悔过。
一口清茶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宋忱百感交集地搁下了茶盏。
郑来友是个老实人,也是个不懂变通之人,行军打仗,瞧见主帅换衣,又有什么打紧的,他这般郑重其事地请罪,一定是以为自己撞破了他同那个惹祸精,在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这该怎么说才好?
解释与否,郑来友都不会信……
宋忱绝望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还是要说几句。
“淋了雨,自然要换……不必请罪。”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地下那跪着的人却眼神坚毅地盯着地面,应了一声:“属下明白!”
宋忱百口莫辩,正待挥手叫郑来友下去,却听一阵鸟鸣清脆而起,那声儿急促而热闹,像是从云天外传来,使人如同置身山林翠荫之间。
心顿时放松下来,宋忱起身,出了厅堂之门,在廊下负手而站,静听鸟鸣。
此时不过晓起时分,金陵的烟水气濛濛,有些桂树早发,香气隐约而至,好一派恬淡的江南院落景致……
只是那些鸟鸣没一会儿便变了味儿,细听下去,竟像是五六个大老爷们在互相对骂。
“寮哥儿没一个好东西!”
“没错儿!寮哥儿除了装深沉,懂个屁!”
“大耳刮子抽死这群死八哥!”
“来啊,打一架啊!咱们都别活!”
“你奶奶的花裤衩!”
“北廷那帮银样蜡枪头!”
“你骂谁!”
“骂宋忱!中看不中用,他不行!”
“哪里不行?”
“哪哪儿都不行!虚着呢!”
寮哥和八哥嘎嘎笑着,那声音好似四五个大老爷们一般粗犷。
一时间,快乐的空气充沛了隔壁,廊下年轻的北廷禁军指挥使,霜雪在眉,冰河入眼,印堂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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