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忱同云叩京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原本想着女儿家的宅邸,又是这样娇滴滴软绵绵的阿陨姑娘的寓所,应当不会有什么正经的书房,可才踏进去,宋忱便被这满屋子的书籍给惊住了。
云叩京却很得意。
贵主这寓所的买卖原是他一手包半,这满屋子的书籍也是他四处搜罗而来,只是未曾想,今日竟和这北廷禁军指挥使在这里相会。
书案上搁了一本翻了一半的书,宋忱不过匆匆一瞥,便瞧见上头花花绿绿地画了些图画,不像是正经的书籍,再看那窗前花下,摆了一张十分舒适的美人塌。
回想起方才阿陨在后头恶狠狠撂下的那句话,宋忱沉默了。
云叩京正大大咧咧地拖了一把圈椅过来,往那椅上一坐,十分地大而化之。
江南两省的九阍卫指挥使对标的,正是北廷禁军指挥使。
换句话说,云叩京同宋忱,乃是天生的敌人,却偏偏在这里相遇,不禁令人感叹命运之玄妙。
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的底细,说话就得多斟酌,门外有婢女进来奉茶,云叩京点头请宋忱落座,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北廷幅员辽阔,物阜民丰,宋兄为何一路南下,要在江南做这人参的买卖?你可曾想过,若当真南北动火,你这买卖还如何做得下去?”
既敢只带三两长随、七八暗卫来金陵,那自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如何应答,也早就演练数次。
“贵主前些时日平的那些墓,其中便有宋某的高祖。”宋忱顿了一顿,轻抿了一口茶,茶香在口中回荡,浸润了他的嗓音,清洌温润,“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金陵乃是祖先悲歌当泣、远望当归之地,宋某平生夙愿,便是梦回金陵。”
这话说的详实。
云叩京哦了一声,俊眸凝望宋忱,倒是侧耳倾听的模样。
“宋某此番来金陵,乃是做了完全的准备,不仅有万斤山参随行,还另有仆役在北地圈地养参,万斤山参若能尽献共主,宋某便是转了行当做别的买卖,只要挂着皇商的招牌,必定积金至斗,四方来财。”
在商言商,宋忱这一番话滴水不漏。
云叩京早知他的底细,此时不过是陪着做戏,爽朗一笑,继续发问。
“天下精通舆地之人寥寥,阁下要将这舆图布防交给共主,看来是铁了心地,要在金陵安家了。只是……”云叩京双眸略有金茫浮动,问出更犀利的一句话来,“本都使同贵主肝胆相照近十年,阁下完全可以将这布防图交于我手,为何非要亲自面见贵主。”
北廷对于贵主的了解,也不过比民间稍微知道那么一点点,比如贵主是个女儿身,有一身天生的神力,其他的也都是从民间听回来的,什么贵主天女下凡,鸿运当头,战无不胜。
这云叩京一句肝胆相照数十年,倒让宋忱多想了几分。
据说云叩京同这位江南共主相识时,共主不过十四岁的稚龄,照云叩京此时的说法,那这共主最起码也有二十出头了,那就同陛下之长女的年龄对不上了。
宋忱从善如流,将共主改成了贵主,回答的深稳。
“宋某面见贵主,求的不过是能让先祖在地下安心。”
云叩京哦了一声。
这宋忱,演戏还演全套。
“……那布防图可是在你的怀中?”云叩京将视线落在了宋忱筋骨结实的胸前,狐疑道,“掏出来让我瞧瞧。”
差点脱口而出“让我来摸摸”的话,云叩京尴尬地一声轻咳。
宋忱神情复杂地往桌案上看了一眼,沉默一时道,“方才阿陨姑娘说,嫂子床前无兄弟,不要妄图染指嫂子。都使可知其真意?”
这问题问的犀利,云叩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
什么狗屁真意,江雪浪领着数十万的雄兵到处打仗,耳朵嘴巴早就百毒不侵,虽说没人敢同贵主造次,可贵主却敢造次整个军营的人。
这话不过就是在了给他云叩京身上泼脏水,好一报方才自己看不到舆图之仇。
云叩京打着哈哈,“阿陨既看中了你,本都使自然也不拿你当外人,你既然这么正经八百的问,我也就正经八百的回答你。”
他顿了顿,又是干了一口茶,“我同阿陨八拜之交兄弟相称,嫂子是谁,你细品。”
宋忱品了一时,自觉岔开话题,“宋某所求之事还请都使大人多费心。”他自袖袋中,拿出了一沓银票,往手侧的矮几一放,“途经千秋时,在江南日晟昌兑了万两白银的票子,还请都使笑纳。”
笑纳啊,为何不笑纳?
不管是多少钱,哪怕只有一分,他云叩京接了,打北廷就多一分的胜算。
更何况,这是两万两的银票啊!
云叩京毫不客气地笑纳了,站起身来,向他发出了邀请,“今晚圣和府,本都使请你同阿陨听戏,记着去啊。”
宋忱颔首,也站起身,随在云叩京身后,云叩京大而化之地推了门,这便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撞进来,目标正是宋忱的怀抱。
宋忱暗笑一声,动作迅疾地往一侧让了一步,那小身影立刻往前跌去,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一只手却又拦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跌落的趋势
雪浪拍着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小猫打架。”再抬眼一看,自己腰间横着宋忱的手,眼神上移,正对上一双星眸,其间有戏谑之色浮动。
云叩京的手在一侧有些尴尬,到底是晚了一步,没能把雪浪给接住,他清清嗓子,为自己打了个圆场。
“虚晃一枪,再行杀招。宋兄真会玩儿。”他不想看到雪浪同宋忱腻腻歪歪,这便阔步而出。
雪浪眼睛亮亮,刚想说话,便见腰下那只手撤回,那冰凉凉的人已然负手而站,又是一幅生人勿近的死人脸。
“你和云叩京在书房玩什么了?”她仰着脸,一点儿都不介意宋忱的冷脸,“不然怎么得了他一句会玩儿的夸赞?”
收了银票,得了一句云叩京的应承,眼见着面见贵主的心愿即将达成,宋忱心情很好。
“男儿间的交际往来,自是十分好玩。”纵然天生冷情,可心情愉悦还是稍微流露了一些,宋忱垂目,视线落在她卷翘浓密的眼睫之上。
“那有什么好玩儿的?”雪浪眨巴眨巴黑亮大眼,好奇一问。
宋忱嗯了一声,转过身,背着手出去了,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回话。
“是你无法想象的好玩。”
雪浪挠了挠脑袋,看着他颀秀的背影出了书房,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愣了一会再追出去时,院落之门将将阖上,斯人已出门左拐家去了。
云叩京正在同几只鹩哥骂街,一人五鸟,骂起来烟尘滚滚十分有气势,可惜那五只鸟浸淫军营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绝世骂功,天南海北各色方言信手拈来,直将云叩京气的直跳脚。
雪浪冷眼旁观,一句话终结战局。
“再骂,把你们全卖了!”
鹩哥和八哥们瞬间噤声,云叩京见雪浪为他出气,好生得意地叉腰狂笑。
雪浪托腮嘲讽他,“瞧你那出息,连只鸟都骂不过。快别笑了吧,再笑把你也卖喽!”
云叩京的笑戛然而止,他幽怨地挪在了雪浪身边儿,在她的膝边半蹲着。
“卖了我,你上哪儿找我这么衷心耿耿的左右手?”他嘀咕,“现如今是那人想要卖了他自己。”
雪浪眼风一扫,旋即起身入室,云叩京立即噤声,随在雪浪身后进去了。
凉风轻过围墙,宋忱袍角翩跹,耳目极好的他,在听到卖了他自己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再驻足聆听时,已然没了动静。
郑来友晕头转向地回来了,在室中羞惭无比。
“……属下不察,竟被那九阍卫的人暗算了……”
宋忱沉默一时,脑中过了万般思虑,良久才道,“九阍卫本就是精锐之师,能在云叩京身侧护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你也不必自责。”
他顿了一顿,“我只怪你一点,被打昏后,你不该此刻回来。”
郑来友羞惭地低头,“卑职虽不是探子出身,却也知道不该回还的理,只是卑职一睁眼,便已然在自家门前了。”
宋忱面上星云不动,心下却起波澜。
在九阍卫眼皮底下办事,自是万分的不容易,想必自打一入金陵城,便已被九阍卫的人盯上。
那位阿陨姑娘,怕也是云叩京派来的人。
云叩京上头是谁,不言而喻,一定是那一位江南共主江雪浪。
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方才的书房相谈,不过就是彼此做戏罢了。
既知自己的身份,云叩京却并不动手,反倒正儿八经地交起了朋友。
宋忱自北廷而来,身负重任,第一紧要的便是招安,招安不成,再兵行险招——届时一定是极为凶险的情势了。
对方的用意暂且摸不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宋忱沉吟良久,室中空气凝重,郑来友办砸了差事,正自冷汗淋漓,忽听的步帅沉声一问,“说事就说事,为何要进内堂?”
郑来友一惊,不知步帅此话何意,斗胆抬头一觑,却见步帅背倚圈椅,眉头深锁,却是在自语。
“孤男寡女焉有共处一室的道理……”宋忱低语,语音倒是极轻极轻的,可惜郑来友耳力何其的好,踟蹰了半天,到底还是问出了口:“步帅是说阿陨姑娘同云都使么?”
也不知这句话触了步帅哪里的逆鳞,宋忱不过眼皮一抬,下巴指向门处。
“出去。”
郑来友继续冒着冷汗,却行了两步,退出了内堂。
万显荣正在外头垂着手听信儿,见郑来友出来,刚想关切几句,立时就听内堂传他。
万显荣比郑来友机灵万分,一进去便轻声回禀:“糖坊廊整一条街全是售卖各色玩意儿的,吃的玩的穿的戴的应有竟有,步帅可还记得‘哉生魄’?就是卑职为公主采买钗环的肆铺……阿陨姑娘那般仙女一样的人物,一定也爱这些个,再适合做谢礼不过了。”
见步帅闭目养神,面色并无不虞之色,万显荣又道,“今晚您既然要去圣和府听戏,不若早些出门,领着阿陨姑娘去哉生魄挑一挑,挑的美了,正好一道往圣和府邸去。”
破天荒的,步帅没有斥他,只是星眸半开,语音中带了些许的不确定。
“受了旁人的帮助,是否一定要酬谢?”
万显荣不懂步帅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那知恩不报的话,不成了畜生了?”话一出口,万显荣一缩脑袋,生怕被步帅斥责。
只是不知怎的,步帅这回竟然丝毫没动怒,甚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了,知恩不报的确不像话。”他站起身,吩咐万显荣,“午后去请阿陨姑娘,往哉生魄走一遭。”
万显荣恍然大悟,立刻爽快的应了,这便服侍步帅沐浴更衣不提。
到了午后,万显荣便往隔壁去了,递了帖子等了好一时,才进得去,正见阿陨姑娘踮着脚在廊下喂鹩哥,细细的手腕向上,雪玉一般的小手托着一张菜叶,玲珑又可爱。
万显荣一颗心乱跳,神思慌乱,不自觉地就跪倒在地,虔诚道,“姑娘午安,我家主人为了酬谢您的引荐之恩,叫小的跟您说一声,申时二刻接姑娘往糖坊廊去,为您购置些钗环首饰,权当谢礼。”
雪浪一手牵袖,歪过头来,颇有兴致地问他,“这是日头打哪儿出来了?你家公子竟要酬谢我?”
万显荣连连点头称是,“果真如此。姑娘歇息一时,小的申时二刻就来接您。”
说罢便要告退,雪浪便叫住他,“你先说好了,你家公子去不去?”
万显荣忙不迭地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雪浪满意地点了点头,叫芸娘拿了金芸豆赏他。
万显荣兴高采烈地回了院子,芸娘在廊下轻声感慨了一句,“这样多好,慢慢儿培养感情,一上来就如狼似虎的,容易把人吓跑。”
雪浪笑嘻嘻,“那不是没经验么?来日方长啊……”
到了申时一刻,万显荣果真驾了车前来,那前头自有一匹高头大马,其上坐着个如玉的青年。
一路往那糖坊廊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雪浪先是不知去处,将将被迎下车,便见眼前一座碧玉楼,不是“哉生魄”又是哪里?
想着在这里被骗了五千两,又是宋忱买钗环送给姜陶之处,雪浪的面色一下便沉了下来。
偏那万显荣又是个多嘴多舌之人,见雪浪停了步,便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小的知道这哉生魄乃是江南最为豪奢的玉器钗环之处,您这样的仙女儿,正合适戴他们家的钗环。”
宋忱下了马,一袭白衣翩跹,正立在雪浪之侧,任谁瞧了,都是一对玉人。
那哉生魄的掌柜闻声而来,啧啧感叹二人风姿,又向着万显荣道,“听伙计说了,前日为了一幅金头面,叫一位顾客给五千两买了去,真是小店的不周,今日大驾光临,小老儿亲自为您家主母挑选。”
万显荣一挥手,“嗐,卖谁不是卖。”
掌柜的恭敬向着宋忱道,“公子身边的仆从那一日,自小店购置了万两金饰,想必是给夫人的吧。”
他不敢高声,恐惊了宋忱身边的仙女儿,只是自己的话一落地,便见这位仙女儿冷哼一声,歪着脑袋看向她身边的公子,旋即笑起来,笑靥如半开的花。
“相公自北地一路卖参而来,既然卖谁不是卖,那便把这参卖给我吧?”
卖身?
掌柜的在一旁变了脸色,这位公子气度高华,举止深稳,怎么看也不像是靠卖身为生的人,还是一路从北边卖身卖过来的……真让人不敢想象啊。
他飞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宋忱的脸,倒有些明了了,这位公子的脸生的实在绝美绝伦,若是卖身的话也说得过去,只是从北地一路卖身卖过来,也未免太可怜了吧。
雪浪小小地报了个仇,冷哼一声,阔步往哉生魄里去了。
恍若晴空里飘来了乌云,宋忱面色青白,眼神冷若冰魄,狠狠地落在了万显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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