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夕便是中秋, 温离慢的肚子宛如吹了气,愈发大起来,与此同时, 她许多事都不能再自己做,一天中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全拿来睡觉补充体力,偶尔醒过来, 面上又都是笑容。
好像并不犯愁。
她这样乖, 吃饭喝药都再不用人催,官家反倒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
也因为她精力不济, 这个中秋节过得都没滋没味, 哄着她睡熟了,官家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狂躁,自温离慢有孕来, 除了最开始与她孕吐时他发了几回怒, 之后的脾气便一直很好,然而官家知道,这不过是雪崩前的平静,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按压下来, 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越临近顶点,越是无法自控。
“官家”
寿力夫小心跟随在他身后,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在地面上, 人的心情也随之发生变化。
去年瞧见这月亮, 只觉皎洁纯粹,今年却只觉着惨白不祥, 令人厌烦。
官家站在太和殿外,这里还有温离慢喜欢的秋千跟葡萄藤,从前她身子也不好,他不许她玩秋千,后来勉强许她坐上去,推起秋千的幅度小之又小,而如今,她已经不能再坐上来了――即便知道是安全的,他也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即便是手握世人生杀大权的帝王,此时此刻,在这清凉如水的月光中,亦不由得想,要怎样做,才能留住她呢
寿力夫唤了一声不见回音,只得垂下眼眸,自娘娘有孕起迄今快六个月,官家连前朝都不曾去,日日夜夜守在娘娘身边,他就没见过官家合眼,再这样下去,寿力夫当真担心官家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会断掉。
倘若娘娘真的出了事,官家会失控的官家一定会失控
从前便是如此,那还是官家二十五岁之前的事情了,时不时的头疼,疼起来便要见血,狂暴起来根本没人拦得住,他天生神力,无比强悍,寻常人哪里制得住
正在寿力夫苦思冥想要如何转移官家的注意力时,却突然听到官家说“更衣,备马。”
寿力夫愣了一下,官家说完这几个字,转身便往内殿走,寿力夫着急了“不是,官家,这么晚了,您要往哪儿去”
官家没理他,寿力夫只得跟在身后,见官家进了内殿,他没敢跟进去,只得去取了一身黑色常服,又令徐微生去通知乌衣卫统领陆恺备马。
温离慢还在睡。
她今日醒来的时间较长,因此用了晚膳喝了药便睡了,虽然已经可以用得进膳食,然而哪怕是御厨们精心为她烹调的食物,她吃得却也不多,应当是怕吐出来,所以很少很少的吃,这样少食多餐的情况据薛敏说算是好事,但官家每次瞧见她只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心中并不想表现出来的这样冷静淡漠。
他走到床边,她乖乖地躺着,她的睡姿其实并不乖巧,刚在一起时,她倒是睡得板板正正,后来熟悉了,一睡着便不觉往他怀里钻,大抵是因为她体温偏低,而他身上总是暖的。
喜欢靠在他怀里,把小手小脚都贴在他身上取暖,大夏天的再热也要跟他抱着睡,睡姿亦逐渐散漫。
但从肚子变大后,她就不能侧躺着睡了,要平躺着才可以,否则便不舒服。
他先前一直在她身边,有他的气息她睡得安稳些,后来他出了内殿,就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否则她很快便会醒来。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触碰在她白净的脸蛋上,从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觉得这女郎的皮肤真是无比洁白,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不沾尘埃,略带着病态,寻常身体健康的女郎,从不曾见过这样洁白的皮肤。
官家没敢坐在床沿,怕自己的体重引得床榻下沉,又叫她睡得不安稳。
他就这样沉迷看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微微皱了下眉,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弯下腰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将被子盖好,低声命几名宫女守好夜,这才让寿力夫为自己更衣,临走时,他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她一眼。
寿力夫不知道官家要往哪儿去,既然是要骑马出行,他肯定是不能跟的,“官家”
“好生守着娘娘。”
“是,官家放心,奴婢决不负官家所托。”
官家轻装简行,只带了陆恺及几名乌衣卫,上马后疾驰而去,寿力夫直望到众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悄然回身。
大宫女红鸾迎上来“寿大伴。”
“娘娘如何了”
“还睡着呢。”
因着怕吵醒温离慢,所有人都压着嗓子讲话,几乎是气音,寿力夫点点头,命宫人们各司其职,官家不在,把娘娘交给旁人他不放心,他得替官家守着,哪儿都不能去。
随同官家出宫的陆恺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敢问,他与第一任航海使是故交,曾听对方提起过,海底有火山,在喷发之前风平浪静毫无征兆,然而一旦喷发,便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可怖,自温娘娘有孕,陆恺伊始十分高兴,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官家并不高兴。
寻常人,如朝臣等,只盼着早日温皇后早日有孕,诞下中宫嫡子,官家后继有人,大魏兴盛不衰,可官家不在乎这些,官家只在乎温皇后是否能与他长相厮守。
是以陆恺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直到追随官家的马到了地方,他才惊讶这里不是青空山么官家到青空山来做什么
紧接着令陆恺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青空山有早已修好的山路,驾马而上不算为难,官家却下了马,于香客常走的台阶山路上跪了下来
连官家都跪了,陆恺如何敢不跪
“尔等在此候着,无需随朕上去。”
陆恺连忙打了个手势,令随行乌衣卫背过身去,免得叫他们瞧见官家下跪,又忙道“官家这是做甚还是让臣陪着您一起吧,否则臣无法安心。”
官家没有理他,继续往上走,行一步、叩一步,这位自掌权起便不曾向任何人下跪的地方,居然在这中秋月圆之夜,人人阖家团聚之时,深夜前来青空寺,以最虔诚的姿态走上山路。
陆恺随侍在侧,也随着叩头,青空山有百丈之高,若是一行步一叩首,怕是要天亮才能到,可官家都不说话,陆恺怎敢多嘴
青空寺的守寺僧人打开寺门,出家人天不亮便要起来做早课,做完早课用过早膳,第一批香客便会陆陆续续到来,谁知这寺门一开,却瞧见寺门口站着两个人。
守寺僧人吓了一跳,“两位施主”
他的话被掐在嗓子眼儿里,陆恺亮出手中令牌,守寺僧人慌忙跪下,官家却没看他,径直跨入寺院,守寺僧人被陆恺扶起来后赶紧去通知寺中住持,天家降临,谁敢怠慢
住持僧人一听,亦是吓了一跳,这位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先帝宠信的僧道之流大肆屠杀,青空寺不曾招摇撞骗,才得以存活,二十余年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今天家不信鬼神,一些寺庙道庵的香火自然削减许多。
今日天家降临,却不知为何
陆恺心中大约有了答案,却并不回答住持僧人,住持僧人跪在大雄宝殿之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而殿内,官家亲手取了香,他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菩萨,大殿内檀香冉冉,他心中却生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面见菩萨的慌张、敬重,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只是将香点上,缓缓道“朕”
“我背负罪孽而生,被世人视为不祥,父嫌母厌,手足憎恨。然宿命之说,于我而言不过空谈。而今我坐拥江山,千百年后青史当载我姓名,此生无悔,惟得一人,胜过毕生夙愿,求她身体康健,无忧百岁。若得如愿,来日定当尊佛礼拜,再塑金身。”
菩萨安静无语。
官家将香放入香炉,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
陆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官家上过香后,住持僧人才敢进入,原本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官家挥手示意停下,他又看了眼佛像“听说青空寺香火旺盛,菩萨佛祖也爱倾听人间心愿,多有回应。”
住持僧人讷讷不敢言。
“我欲请一尊佛像回去供奉,不知可否如愿”
住持僧人连连道“天家赏脸,小寺蓬荜生辉,焉敢不从”
其实他们叩至山顶时,青空寺尚未有动静,陆恺原本要上前叩门,却见官家站在寺庙门口,他亦不敢多言,只默默守在官家身后,直到天将亮,守寺僧人开了门,他们才进来。
追随官家二十载,从未见他这般,竟将所求之事,托于虚无缥缈的漫天神佛――这可是从不信命的大魏帝王啊
若他信命,信佛,信神,那早在出生时便该活活饿死,又或者是在欺辱与刻薄中认命,从此做个被人践踏的低等贱奴,死在先帝手中,死在生母手中,死在那些都想让他死的兄弟手中――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成就了这一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霸业千百年后史书上亦要记载他的强大与威严,可他却在最强悍的年纪,跪在了从不曾眷顾于他的佛像身前。
离开前,官家驻足,住持僧人亦步亦趋,此时又心中打鼓,直到官家缓声询问“朕有一心上人,若要求菩萨庇佑,该当如何”
“回官家,当清心寡欲、仁爱世人,沐浴焚香、诵念佛经,心诚所致,佛祖定会聆听。”
官家不再理会他,陆恺连忙跟上。
却说宫中寿力夫眼都不合守了一夜,眼见天将亮,官家却还未归,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他看看内殿,发觉娘娘还在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在殿外走廊处来来回回的踱步,徐微生见状,忍不住劝道“干爹,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寿力夫叹气“我不看着娘娘,我心里不踏实。官家临行时叮嘱了我,我不累,也不困。”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听到宫女的声音,寿力夫拔腿就想进去,忽地一想自己一夜没睡,身上的衣裳都没换,怕不是要有味儿,于是进去后也不敢进内殿,只隔着屏风回话“娘娘醒了可饿了是否要用早膳”
温离慢看了看周围,对寿力夫的问话充耳不闻“官家呢”
这小半年来官家与她形影不离,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必定在身边,如今不见人,温离慢哪里顾得上早膳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愿有须臾分离。
“官家马上便回来,娘娘稍稍等等,先用些垫垫肚子可好”
温娘娘还是很乖的,她不爱为难人,便点了头。
结果用完早膳,官家还是没回来,只有他的衣衫留在她身边。
她显得郁郁寡欢,宫女们努力逗她都徒劳无功,好在她自己知道要维持好心情,有孕后她很爱哭,但哭多了眼睛疼,心里也不舒服,还会令官家忧心,因此有意识在极力避免,调整之下,想转移注意力,叫人取了针线来,继续做她没绣完的荷包。
绣了会儿听闻官家回来了,针线连忙搁到一旁,还想下床,她慢慢地也能走上一小会,只是要小心谨慎。
成日在床上不动可不行,要尽量走一走,才不会让胎儿过大。
结果官家风尘仆仆地回来,原本想要上前的温离慢却被勒令不许接近他,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她有点想发脾气,但想想这么久没见了,好好的时间怎么能拿来生气
官家自然也是想她的,不让她靠近是因为他在外面沾染一身尘土,回来的晚了怕她找,先来看她一眼叫她安心,随后去沐浴更衣,弄得干干净净再过来。
“朕身上脏得很,等朕洗好了就来抱你。”
温离慢非要看着,官家无奈,只得令人搬了浴桶进内殿隔间,这样隔着一层墙纸,她隐隐约约能瞧见,还能清楚听到他说话。
他快速将身上脏污洗去,额头处因一路叩拜有了伤口,寿力夫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机灵地取来一条抹额为他遮掩。
也因此收获了官家还算赞赏的眼神,寿大伴立马露出恭敬的表情,深藏功与名。
看着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帝王,温离慢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的抹额,时下年轻郎君常常戴,愈发显得芝兰玉树英俊潇洒,可官家是从来不戴这些的,他不大喜欢饰物,所以偶然戴一次,温离慢便直勾勾盯着看。
他将手上的油纸包打开,熟悉的香味传入温离慢鼻子,她惊喜道“糯米糕”
官家拿着糯米糕喂到她嘴边,不动声色道“朕出宫给你买第一锅糯米糕了,不曾想那对老夫妻动作不够麻利,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温离慢立时便信了,她正想咬一口,却停了下来,冲官家笑。
他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先咬一小口,她才欢天喜地吃起来,明明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来着。
官家确实是回来的途中去给她买糯米糕,原本直接找上门即可,但他想起住持僧人的话,硬是在街道中等到那老夫妻出摊。
刚出炉的糯米糕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可能是因为来到大魏后,第一次出去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吃到外面的东西便是这个,温离慢对糯米糕有种说不出的眷恋,在她心中,这是她跟官家要好的证明。
官家喂她喝了几口水,免得噎着,这一块太大了,她吃不完,啃了囫囵几口,剩下的还想留到下一顿,那必不可能,官家不许她吃剩的。
大约是吃到了许久没吃到的糯米糕,温离慢心情很好,官家取笑她说“这么爱吃,以后天天叫人买来给你。”
“那不行。”她想都不想就摇头,“要我自己买,要官家给我买,别人不行。”
要求还挺多,官家哼笑一声,捏了下她的耳朵,温离慢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你走了好久,下回离开我,要先跟我说一声,不然我就生气咦,这是什么”
原来官家抬手捏她耳朵时,袍袖下滑,叫她看见了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檀木佛珠。
官家从不戴装饰之物,顶天便是出宫在腰间系一块玉佩,更别提是跟佛教有关之物。
官家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这串佛珠是请佛像时,那老住持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奉上的,据说是青空寺镇寺之宝,有清心克制之用,请天家笑纳,官家本不想要,只是想起自己这阵子确实时常感到失控,隐隐有种情绪奔腾之感,也许这佛珠当真会有效果,便收下了。
佛珠入手清凉,细闻含香,绝非凡品。
他取下来想给温离慢套上,她却死活不肯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笨死了。”官家忍不住弹了她脑门儿一下,“给你好东西都不要。”
温离慢理直气壮“好重好重,我不要。”
他拿她没办法,随后见她小狗一般鼻子嗅了嗅“官家身上怎么有檀香味儿”
她在温国公府就是住在小佛堂里头,自然对这味道熟之又熟,但太和殿不用熏香的呀,官家身上哪里来的檀木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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